盛忆兰身为抚云市盛家的千金小姐,与谢逾怀的结合怎么说也该是段传奇佳话。她隐瞒了自己和谢逾怀的交往,直至有预谋地怀了孕,这才敢在父母面前开口,说出自己想要嫁人的心愿。
后来自然还是需要她自己出面,为了爱情背弃了家族,抛弃了父母和弟弟,义无反顾地跟着这样一个身无长物的男人回到他的原乡。
谢珹的年纪不足以教他去分辨盛忆兰的思想,但他有时候依然会觉得,盛忆兰平素的那些怨怼与苦恨真的怪不了别人,毕竟当初爱上谢逾怀的是她,不听家人劝阻的人是她,就连和家里断绝关系偷偷私奔的人也是她。
她一直能够选择,却不断选向了最绝望的路。
可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疑惑,甚至不能表露出一丝对她的指责。在这个充满窒息与阴暗的家庭里,盛忆兰是仅剩的一个曾给过他温暖的女人。
谢珹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随时会断裂的亲情纽带,乖得像条小狗,毫无自尊地使尽浑身解数去讨盛忆兰的欢心。
盛忆兰骨子里淌着骄傲的血,尽管她不止一次坐在充斥着永不停歇的争吵声麻将声中面对着残破的土墙,回忆自己花团锦簇的少女时光;不止一次想要离开这个和自己每一个毛孔都不契合的环境回归都市,但她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做了这样一个绝对失败的选择。
起初躲避盛家的寻人是因为赌气,越到后面她越发颓丧,完全不想让自己这般落魄窘境显于人前。一个人堕入黑暗很容易,一念之间的事情,几乎不用什么时间考虑。
昔日抚云市众人称羡的盛氏千金,最终折根于偏僻的山落,枯萎成一枝连刺都没有的野花。
谢珹恨谢逾怀,盛忆兰也恨谢逾怀。到后来,盛忆兰的恨意叠加,一个动手时她毫无反击之力的男人根本无法成为她倾泻恨意的对象,她便转移了大半的恨在谢珹身上。
谢珹依旧记得她棍棒落下时铿锵泣血的哭骂:“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那时候真的以为盛忆兰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为了让她开心,为了让她不讨厌自己,他每天早出晚归捡塑料瓶,想办法打零工,换来的钱全部买好吃的给她。
盛忆兰看到脏兮兮的他捧着那些并不体面的小玩意儿送到她面前,不仅没能有好脸色,反而更加生气了。
谢逾怀打谢珹,谢珹会恨,盛忆兰打谢珹,他只觉得痛。
等他再长大一些,就明白了盛忆兰反反复复说的那几句话并不是针对他,而是透过他对谢逾怀的控诉。
现在谢逾怀死了,他们悬在心头最锋利的一把刀折了刃,谢珹以为他和盛忆兰能迎来光明的生活。
可盛忆兰对他还是冷淡,早晚相见并不会多说一句寒暄的话。她早出晚归,似乎比谢珹还要忙碌,整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追债的人不会因为欠债人的死亡放弃这笔高昂的佣金,依旧三五不时上门找事。一群流氓混混书念得不多,倒是熟练地把“父债子偿”这种言论挂在嘴边说个没完,半点没想过这个做儿子的才多大年龄。
他不能幸免,盛忆兰也不能。有的人死掉了,变成一缕烟一抔土,逍遥地回归天地,反倒给未亡人留下了永无宁日的暗影。
谢珹过了十岁,个头开始蹿高,加上他过分的沉着与早熟的性格,使他看起来不像个孩子。他于是跟着小南到处找活计,终日不歇地挣钱。小南长他五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他一个人要养活年迈的父母,还有一个谢珹没见过面的病弱的弟弟。
小南提到他那个弟弟时,脸上总是雀跃的。他似乎对这个弟弟抱有很深的感情,真心呵护着他。谢珹每次听他说时都会很羡慕那个男孩儿,即便他病到不能出门,见不到花开,听不到鸟鸣,但他被小南放在心上宠爱着。
小南对他也好,把他当成弟弟看待,像半个家人一样。谢珹不可自控地想要依赖他,为自己营造一种“被关爱着”的错觉。后来他就会很后悔自己的这一份贪婪,觉得一切的发生都源于他渴望拥有本不属于自己的一切,所以上天才会降下惩罚。
小南死在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万物苏醒,生机蓬勃的早晨。
他为了把谢珹送进港口边当船工,已经奔波数日了。
那时候边陲小镇受管束并不严苛,招收童工是大家都默许的潜规则。也因为这方面限制不多,所以很多穷苦人家争破了头也想把孩子送去做工。船工的工作辛苦一些,挣得也多,一趟回来分到的工钱抵得上在镇上的店铺辛劳一整天。
小南和船老板有些交情,想来不是什么友好的交情,否则对方也不会这么拿乔,今天想吃东街的小笼包,明天想吃西街的茯苓糕,架势拿捏得高高在上,嘴上就是不松口。
谢珹到底是少年心性,几次三番下来也觉得不该受这份气,恳求小南就这么算了,工作还可以找别的。小南笑得无所谓,“可你不是缺钱吗?阿珹,哥帮不了你什么大忙,这也算哥尽了力了。”
意外是突然降临的,年久失修的老楼房再也无力挽留那想要自由的旧瓦,像飞鸟展翼一样,它们结伴纵跃。
谢珹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过去,还看到地上残留的红。小南的头上破了很大的伤口,血已经凝固了,黑洞洞的像个深渊。
人和人早晚要告别,阿峰哥也是,小南哥也是。谢珹就想,是不是所有对他好的人终归会离去,是不是自己天生就是灾星,所以害得善良的人不得善终。
他在小南的葬礼上见到了他的弟弟,那男孩和他一个年纪,病得只剩一层裹着骨头的蜡黄皮肤,静悄悄地站在一边,头上系着白布。
“你就是谢珹?”他歪着脑袋问。
谢珹在心里回忆他的名字。
“奇怪。”他面上露出一丝不解,“你没有哥哥,就抢走我的哥哥。我哥哥对你那么好,你却害死了他。”
我没有。谢珹想要辩解。
他走过去牵起棺材里小南青白的一只手,看过来的眼神无助又天真,“躺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你才对,你为什么不去死?”
谢珹感觉心上被扎了一个窟窿,鲜血汩汩外流。他也想问,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小南的父亲含着哽咽的声音在一旁喊,“小崇,别打扰你哥哥……让他好好休息。”
他果真就听话地放下小南的手,又替他掖了掖被角,仿佛这个人是真的在睡觉似的。
“我哥哥死了,再也帮不了你了,你还来做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
谢珹的大脑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跑回家,一路上又发现街里街坊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怪异,透着一丝轻视,又有些同情。
他分外不喜欢别人用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虽然不解,但是本能地去躲避。他到了家门口,从屋外看见里头亮着灯。房门是虚掩着的,声音从缝隙中钻出来,咿咿呀呀,像老旧唱片里名伶的轻泣。
盛忆兰的声音中有愉悦,又好像很痛苦,时而波澜万丈,时而又溯回宛转。谢珹从小在风月场合讨生活,自然清楚这声音是该发生在什么样的场景之下,他突然知道了盛忆兰这些日子的早出晚归是在做什么。
他这一整天滴水未进,胃里空空如也,无由地疼,终究没忍住干呕起来。生理性的泪水不要钱地涌出,他抬手去擦,总是擦不干净。
结束后男人从屋里出来,懒散地整理裤带,看到他时露出一丝惊讶,随后就笑。谢珹认出他是住在哪条街的某某某,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他在门口坐了好一会儿才进去。盛忆兰大喇喇地躺在屋内,只穿着件吊带和短裤,白花花的胳膊和腿袒露着,正毫不遮掩地倚在床头抽烟。
谢珹一句话也没问,开了窗,又敞着门,依然觉得鼻尖有奇怪的味道缭绕。盛忆兰安静地看着他忙忙碌碌,冷不丁出声,“嫌弃我?”
他没有回话,盛忆兰紧跟着又道:“你就是这么被我生下来的,我脏,你也脏。”
“我没有觉得你脏。”我知道你是没有办法了。
谢珹默默无言的样子惹得盛忆兰很不高兴,她屈着圆润的脚趾去夹他的衣角,起身把烟雾吐到他脸上,笑得风情万种,“你说,酒鬼的儿子和婊/子的儿子,哪个听起来更高贵?”
他凑上去抱住她,闷着声在她怀里笑,把笑出来的泪水擦到她衣服上。盛忆兰把男人走之前留下的一沓纸币抽出一半,放进他的口袋。
谢珹按住她的手。
“嫌你妈赚的钱脏?”
“不是。”
他松了手,默许了她的动作,却在心里回复,我不想你对我好,我怕你也会在某一天离开我。
盛忆兰是铁了心要把这项副业发展到底了,谢珹自然没有开口劝阻的理由。起初他晚上要算好时间回来,偶尔需要在门前等上一等。后来盛忆兰把时间安排得随意,也可能因为她“生意不错”,谢珹任何时候回来,都可能会撞上这样的情景。
他白天打零工,实在没事可做就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走。他发现小南的那个叫作小崇的弟弟不再足不出户,好多次他回头,会“碰巧”看到他紧随自己身后的身影。他不想去管他,只当作看不见。小崇的胆子也在他的有意纵容之下变得大起来,时而对他自言自语。
谢珹觉得这人就像个甩不掉的影子,令人生厌。可是想到小南哥生前对自己弟弟的种种呵护言语,他又狠不下心去警告这个人。
如果不是那天夜里他跟到了自己家门口,如果盛忆兰当时没有和人打得火热,如果……
“你妈妈是妓/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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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
谢珹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后背湿了一片。
叮叮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老大,开着会呢你还能睡着。”
谢珹窒了一瞬,用力捏了捏眉心。他打开手机,屏幕上还是那张颇有熟悉感的脸。
“小崇。”
钟愈没听清他呢喃的两个字,拽了拽他的袖子,“做噩梦了?”
谢珹闭了闭眼。
他天生记忆力强,强到一种就算时隔多年,很久很久不放在心上的事只要稍一刻意去想一下,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会立马清晰地在脑海浮现出来。
他从没对别人说过自己的那些想要撇除于人生之外的过从,觉得那些回忆少一个人知道,他也能早一日将其彻底忘却。
小崇的出现无疑是将他苦苦舔舐许久,好不容易结了层薄薄的痂的伤口随手掀开了,翻红的血肉彻彻底底暴露在阳光下,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所有人知道。他苦心掩藏的卑陋,奋力逃避的晦暗,终于又要重新回到阳光底下,冒着黑腾腾的雾气朝他耀武扬威。
“没事。”他睁眼,“说到哪里了?”
钟愈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把满腹的疑问暂且压下,沉声道,“阿琳和副队查到了吴建民的所有个人信息,他今年五十三岁,已婚无子,妻子叫钱巧慧,是郑奕鸣家的保姆。”
谢珹晃了晃昏沉的脑袋,费力想清了她说的话,“吴建民,郑奕鸣?他们还有这样一层关联?”
“是的,而且我觉得在那些绑架案里,郑奕鸣有很大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