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夜的积雨落在青砖上,碰撞出铮铮的响声。
与屋外的静谧不同,屋内的喧嚣声几乎要把屋顶掀开,往天际凿个洞。
汗液与烟草味交织蔓延,揉合出一种古怪难闻的污浊气,仔细分辨,这其中夹杂的还少不了血腥。形形色色的男女早就搁了杯子离开柔软的沙发,一窝蜂地靠向中央擂台,在擂台中间的便是决赛场最后存活的,欲要一较高下的两个人。
两个男人经历了激烈的车轮战,站到现在已经是筋疲力竭,全靠一口气吊着,双双对立着互瞪。
底下花了钱的人自然不会顾及他们累不累,酒瓶碰得叮当作响,一声比一声更大地急催着。
“怎么还不打啊?快点儿啊!”
“红方那小子是不是不行了?不行早点认输,老子等着结账呢!”
“放你娘的狗屁,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我看悬,除非蓝方嗑了药!”
下注的双方抢先一步争吵起来,七嘴八舌人一多,架势似乎比场上的硝烟味还足。
为首那个发蜡不要钱似的往头上抹着的微胖男人一心顾着叫板,身边陪同的美女格外不耐烦。她的目光往人群中逡巡,直看到一个小矮个子的男孩儿脖子上挂着托盘,正无聊地数着盘子里的烟盒。
他对来人的目光识别很敏锐,几乎是立马抬起眼朝这边看了过来。女人猝然撞进一双裹着薄冰一般泠然深邃的黑色眼睛里,意外自己居然有些被一个小孩子震慑到。
她定了定神,朝那男孩儿勾勾手,“卖烟的,过来。”
男孩当即垂下眼眸,乖乖巧巧地朝她小跑过去。
“客人,想要什么?”
女人指甲上的红色有些斑驳,带着点残缺的诡异感,朝他下巴上挠,“你先告诉姐姐,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看了她一眼,虽然没说话,但莫名让人觉得,他似乎对“姐姐”二字与时人形象过大的出入表露着轻嘲。
但他还是乖顺地重新低下头,“我叫阿珹,今年八岁。”
“八岁?”女人有些惊讶,她还以为他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见她不说话,阿珹又重新问了一遍,“客人,想要什么?”
“吁——”的一声哨响,人群的欢呼又一波升高。
两个人的目光都被擂台吸引过去,那上边的两具肉/体紧紧缠斗在一起,汗水被中央射下的光照得融进薄雾里。每一次的摩擦都蕴藏着蓬勃的力道,像是野兽最原始的撕咬争斗,不死不休。
蓝方的肌肉男肘边一动,下一秒一个勾拳就直直打在红方男人的下巴上,血“呲”地从齿缝中被喷出。
女人别开头,作势搓了搓鸡皮疙瘩,“太血腥了。”
没得到回应,她偏头去看那个叫阿珹的男孩儿,他正抿着唇紧紧盯着擂台上的残影,眼睛里闪着憧憬的光。
女人靠近一些,调笑道,“喜欢拳击?”
阿珹回过神,点了点头,紧跟着又摇头。他蹙着眉的样子有种与年龄高度不符的怅然感,就好像他的身上压了两座沉重的大山。
半晌,他说,“阿峰哥这场赢了,可以分到两千块。”
阿峰哥是穿着蓝色搏击服的肌肉男。
两千块在这个年代是一笔巨款,女人了然地点点头。她跟着发蜡男看过不知道多少场拳赛,见过的那些所谓的金牌拳手不计其数,她连脸都记不清了。她看过断了牙爬下擂台的,也看过不在少数断了气被抬走的。
赢一场,赚一笔,可一场比赛哪里又那么好赢呢。
“你很缺钱吗?”女人打量了一下小男孩儿,然后自己肯定了自己的提问。“可你年纪不够大,没法儿上台。”
“我也很厉害的。”
女人笑笑,从他胸前的托盘里拿起一包烟,把零钱放在上面,又另外数出几张,四四方方地叠好,塞进了阿城的裤子口袋。
小孩儿没反应,她有些好笑,“不谢谢我?”
“是你自己愿意的。”他半点不心虚地说。
“嗯,对。”
场上的斗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两边的人体力已经支持不住,挥拳的动作都放慢了很多。客人们看不到自己想要的激情场面,又跟着嚷嚷。
女人嫌弃地撩开发蜡男激动过头脱下来丢到她怀里的皮夹克,正要继续和小男孩儿说点什么。人群中窜出来一个个子高一些的少年,焦急地拉住小男孩儿的手腕,“阿珹,你家出事了。”
她看见男孩儿顿了顿,然后露出一副见惯不怪的表情,“怎么了?讨债的又上门了吗?小南哥,我这会儿在上班走不开,麻烦你看着我妈。”
“不是不是!”叫作小南哥的少年神情急切,“是怀叔,你爸,他出事了!”
阿珹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迷茫,“他又怎么了?”
“你之前不是告诉我他又出去躲债了,三天没回来?人找到了,在广川县边上的湖里。”
阿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抬手拿下脖子上挂着的托盘,手有些颤抖地去合上面的锁扣,嘴边还问着,“人在湖里……是什么意思?”
小南静了静,突然抬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叹息着,“阿珹啊……”
“小南哥,我,我可能得等一会儿回去,麻烦你,你先替我看看我妈,我……”他有些气恼,这个锁扣是怎么了,为什么总也合不上。这个绑带又为什么是棕色,他不喜欢这个老气的颜色,也不喜欢它勒在脖子上时的那种下坠感,好像在把人往地狱里拖。
裁判又吹了一声哨,红方赢了,全场哗然。
他被尖叫声拍醒,透过人潮去看倒在擂台上双目涣散的阿峰哥,想起来他今天上场前还摸过他的头,允诺说赢了奖金要带他吃东街的糖糕。阿峰哥还说,他的妻子怀了孕,很快他就会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阿峰哥还活着吗?阿珹想。
小南的声音忽远忽近,依稀在说“我先走了,你快些来”,他点了点头,目送他跑离人群。
发蜡男押的是大冷门,没想到会赢不少钱,他兴奋地抱起身边的女人,在她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女人心不在焉,身子还被禁锢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刚刚得知父亲死讯的小男孩儿。
她“诶”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他干嘛,是想再给他一些钱,还是说几句不值钱的安慰话。
阿珹没有听到她的呼唤,女人看到他有些脱力地靠在台阶上,怔怔地发笑。黑色的眼眸被霓虹灯映衬得好漂亮,那一眼,居然是解脱。
谢珹把今天的收入交给老板,往大门走,走到半道听到角落里有几个人小声议论着。他此时有些不愿回家,便停住脚步去听。
“峰哥这回也是倒霉,早几把随便输给谁都比现在强,钱是少了点,命能保着不是。”
“哎,峰哥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来不打假拳。”
“可是刚才和他对打的那个白斩鸡明明……”
“嘘,小点声儿。这种局,还不是上边的人说了算。想要谁赢想要谁输,一句话而已。”
“就是可怜了峰哥……不是说不会出人命吗?怎么……”
谢珹从头到脚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冷得动不了半步。他又想起阿峰哥倒在擂台上时未合上的一双眼睛。
阿峰哥的命是低贱的,他的命也是低贱的。他们这一类人,活着很艰难,死又不甘心,世界就是这样。
他步伐沉沉地赶回了家,狭窄的小屋中央摆着个不知道用什么搭的架子,上面的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他紧张得吞了吞口水。
盛忆兰坐在屋里唯一一张腿脚完好的板凳上,小南站在她身边,屋里另有两个面嫩的民警,正有些局促地立在一边询问着什么。
“阿珹,你回来了。”小南喊他。
盛忆兰循声看过来,讽了一句:“亲儿子回来了,要问问他。”
她的目光还盯在谢珹身上,谢珹蓦地从她眼睛读出一些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喜悦情绪。
他还没来得及去悉心琢磨,那边带头的民警便已经过来了。
“你是谢珹吧?”民警长得有些着急,哄小孩的样子颇为和蔼可亲,他问了一句还不够,又有些怀疑地蹲下来打量他。
“你爸爸前几天出了事,酒后失足掉进了湖里,我们需要你确认一下尸体。”
谢珹点头表示可以,主动要去掀开白布。盛忆兰陡然反悔地大叫,对着民警道:“陈警官,阿珹还是个小孩子!”
“这……这是规定。”陈茂生有些为难,他是被下放来体验基层生活的,头一回处理民事案件,很不熟练,转头就要向陪同人员求助。
“没关系。”谢珹说道,“毕竟是我爸。”
他捏着白布的一角,不作迟疑地一把掀开。盛忆兰颤抖着闭上眼睛,他看到眼前是一具肿胀不堪的青白色肉山。
陈茂生盯着他的脸,出声道:“他是你爸爸吗?”
“是的。”谢珹把白布又盖回去,“他手上有个牙印,是我以前咬的。”
“好。”陈茂生点头,“你父亲……”他似乎是觉得有些话和小孩说没意义,还是转头对着盛忆兰道:“你丈夫谢逾怀于前日夜里两点,酗酒过量,在广川县失足掉进了湖里,尸体于今天中午被路过的居民发现,确认是意外身亡,排除他杀可能。”
盛忆兰缓慢地转动着眼珠,“我知道了。”
陈茂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环顾着周围的环境,对这个家庭的贫困程度在心底发出震惊,有些同情地想,一个家中的顶梁柱就这么倒下了,剩下的孤儿寡母又该如何是好。
等陈茂生走了之后,谢珹站在原地踌躇了半晌,才问盛忆兰,“他……要怎么办?”
盛忆兰一眼瞥过来,带着尖酸刻薄的语气:“怎么办?还指望我给他办个隆重的葬礼,风光大葬吗?”
谢珹被她一说,立马不敢抬头。
小南勾着他的肩膀出了家门,小声道:“阿珹,你别急,我帮你联系人过来处理。”
“谢谢……小南哥。”
“没事儿,不管怎么说……”小南压低了声音,咳了咳,“也算是喜事儿,以后你和兰姨再也不用受他的气了。”
火化当天,盛忆兰没有来,谢珹站在殡仪馆的门口。
谢珹记得,自己打小经历过最多的事情,就是被那些由父亲谢逾怀招惹来的各种债主揪着后颈耍弄。
谢逾怀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是以一个落魄顽劣,脾气还差的形象存在着的,他常年酗酒,一天里三分之二的时间都醉醺醺的。头脑不清醒时喜欢打人,如果身在外面,必然要和谁谁谁闹个事儿动点手,如果是在家里就更方便了,他和他的母亲盛忆兰便是最好的发泄对象。
他捧着那坛骨灰,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那么一个魔鬼一般的男人怎么就变成了小小的一抔骨灰了。他知道父亲死了,做儿子的万万不该像他这么喜悦的。可他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甚至半点怜悯的情绪都难以产生。
他觉得自己应该大喊大笑,应该好好庆祝脱离苦海。
倒春寒带来的微风刮得他的脸颊有些细微的疼,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在小南哥的指引下一铲一铲把他的痛苦埋葬。谢逾怀连个送行的亲友的都没有,葬礼在一个稀疏平常的日子举行,在无人在意中结束。
谢珹浇完最后一抔土,心想,自己的噩梦真的就此终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