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珹觑了她一眼,脸色从青变红再变白,不知道内心经历了怎样一场难熬的挣扎和自我说服,最后他居然还理直气壮起来,梗着脖子道:“我本来就怕啊,怕怎么了?咱俩又不是一个性质的胆小。”
“行。”钟愈怕他又死皮不要脸地把话题带回那个莫名而来的亲吻上,作势拎着那只老鼠上前两步,果然看到谢珹缓和过后隐隐有些嘚瑟上头的脸上重新染上了苍白,整个人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一样僵硬着倒退。
她笑得颇为恶劣,“别怕啊,我帮你按住它了。”
“那真是谢谢了。”谢珹缓慢地动了动嘴唇,默默抬手护在前胸的位置,“但是为了不影响我们的感情,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再靠近了。”
兴许是知道自己克服不了恐惧这一弱点,谢珹破罐子破摔的半点没在掩饰自己的情绪,随性释放着怂逼的一面。能从他身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使得钟愈感到格外新奇,心情也好了许多。
谢珹盯着她唇角上扬的弧度,一直牵动着的心弦也稍微放松了一下。他把墨镜拉下一道缝,眯着眼睛快速地在尸体身上来回扫了一遍,沉声道,“好了我看完了,你把你手里那个小兄弟放生了吧,咱出去。”
“这么几秒钟你能看清什么?”钟愈笑意更深,主动往旁边让了让,“仔细看看,别消极怠工。”
谢珹俊朗的一张脸白了又白,转身离开之前毫无气势可言地瞪了她一下,“回去再治你。”
钟愈看着他故作镇定但脚下跟安了风火轮似的往外疾走的样子,“噗嗤”笑出了声。
潘远哲总算姗姗来迟,和刘沛一起把现场收拾好。出来时防护服上难免沾上了点血迹。
谢珹看他朝自己走过来,嫌弃地退后。
潘远哲一哂,“瞅你矫情那样儿。没吓哭吧?”
不等谢珹回答,他自己“啧啧”感叹了两声,绕着人转了两圈,又看了看正站在车子前面的钟愈,“看来是没哭。狗儿子长大了,知道维护自己的男人尊严了。”
“嗯嗯,某些人倒是胆子大,可惜无人欣赏。”谢珹夸张地叹息出来,一副为自己那讨不着老婆的好大儿操心劳神的惋惜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潘大胆儿,加油。”
潘远哲翻了个白眼:“滚蛋吧,道不相同不相为谋,你有功夫和我贫不如去和你的同类好好谈谈心。”
“我的同类?”
“喏,那不就是?”潘远哲朝钟愈身后那辆警车努了努嘴,两个年轻警员正矮着身子对那头坐着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进行安慰照顾。“王简说尸体能找到全赖这女人。”
谢珹看过去时,女人身前的小刑警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畏惧地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抱着自己的头不肯再抬。
“我和她是什么同类啊?”
“你怕老鼠虫子她怕狗,胆子都不大呗。你别说,她真的有点恐惧过头了,就连听到狗叫之后的神色,都像是咱们局里每回来的新警察看见你似的。”潘远哲侧了侧头,灵光一现,“诶,但是怕狗和怕虫子老鼠不太能比,这么说起来,你还不如人家呢。”
谢珹:“滚蛋!”
钟愈似有所察,远远地朝他看过来,伸手朝他招了招。谢珹一勾唇,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的,“不和你白话了,你自个儿玩去吧。”
说完便步伐轻快地朝钟愈走了过去。
潘远哲望着他的背影,“没出息,平时没看出来,狗儿子还是个妻管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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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怎么样?”
“不太好。”钟愈皱着眉看了女人一眼,回复道,“身份不明,话也说不清,而且你也看到了,她看起来疯了有一段时间了。”
岂止是‘一段时间’,女人从衣着上看,分明是经年无法自理,也不被人管束的。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天生疯疯癫癫,被家人抛弃后自己四处游荡,另一种可能就是她原本也是个普通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翻天覆地的转折,硬生生被逼成了这个样子。前者要比后者幸运很多,如果最初就没有清晰的人格认知在,拘在自己的世界里烦恼不会太大。但如假使是一个正常人被活活逼疯,那痛苦是决计难以想象的。
谢珹打量着女人瘦成骨架的身型,“她是这儿的人吗?”
“应该不是。临沛不比县城更不比嘉余,村民特性很明显。一路过来遇上的男女老少,普通话说得利落的都没几个。”钟愈抿了抿唇,“她说话的口音,和这里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临沛方言的发音在很多咬字上和普通话天差地别,甚至如果不是从小说着长大的人后天想要学,轻易都模仿不出来。她虽然只开口说过零散的几段词句,但是音调分明是偏向于南方人普遍的普通话读音的。所以我怀疑,她根本不是这里的人。”
偏僻的山村,落后的没有青壮年的群居地,再加上一个外来的疯癫女人……钟愈的瞳孔倏然放大,“你说她会不会是被拐卖来的?”
谢珹听完这句,原本懒散地插着腰的手也放了下来。
钟愈还在说着,“为什么住在这里的村民都那么害怕吴建民?害怕一个人通常就那几种原因,要么是因为身份的压制,要么就是人类本能的对恶人的恐惧。普通大众看新闻时刷到个恶性杀人犯的头版头条都要唏嘘一声人心险恶,他们常年和吴建民住在一起,如果不是深谙他的脾性,又怕什么呢?”
“他们害怕,是因为吴建民这个人拐卖妇女,还是……”钟愈朝陈尸的木屋投去一瞥,“还是因为他杀人抛尸?”
谢珹缓慢地捏了捏眉心,“王简和霍璇琳已经去全力追查吴建民这个人的下落了。对了,这女人……她自己说不清楚话,我们也没法判断她原籍在哪里。一年到头失踪人口那么多,她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到的这里,想要立即查出她的身份几乎不可能。”
钟愈定了两秒,突然开口道,“你觉不觉得这些案子连起来都很奇怪?”
“怎么说?”
“就在我处理冯璟呈被绑架的案子的时候,也为此追查了十年内的相关孩童走失或被绑架案。不管是黄覃桢,周清葭,还是冯璟呈,甚至这个女人……”她思绪有些乱了,总感觉自己词不达意,表述不清想要说的看法,“我就是觉得很奇怪。”
谢珹想了想,道:“你先别多想,可能没有这么多弯弯道道在其中。黄覃桢和周清葭的意外根源已经查明,冯璟呈……说起来这几个人身份天差地别,相隔十万八千里的,连个共通性都没有,应该只是巧合吧。”
“等抓到吴建民,一切就都清楚了。对了,你那边人已经救出来了,但是既然报了警,按规定必须查到底,你想跟就跟,不愿意的话就让叮叮去。”
钟愈点点头,应了一声,“我查吧。”
谢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余晖不再留恋,叹气似的在天际打了个滚,晃悠悠地融进墨色了。谢珹伸手贴了贴钟愈的颈侧,触手的皮肤有些微凉。他脱下外套随意往她身上一搭,“穿着。”
衣服带着他的气息,还有未散的温热。钟愈这时才感到有些冷,拽着衣领拢了拢,嘴上却说着,“其实我没那么冷的。”
谢珹垂眼看她,“那你脱了还我。”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钟愈迅速回了这么一句,又愕然停顿住。她没抬头看谢珹的神情,自己有些郁闷和难为情地小声补充道,“到时候我洗干净还给你。”
“真会占我便宜啊钟警官。”谢珹笑着捏了捏她的耳垂,把她的情绪波动收进眼底,“还没过门儿就想着帮我洗衣服了,啧,抢我活干呢。”
他低下头,把他那件颇为宽大的黑色冲锋衣给她重新穿好,拉链一直拉到下巴的位置。一套动作做完,他也没撒开手,食指勾着一绺长发卷绕着,语气像在哄小朋友,“所以你今天是在委屈什么呢?”
钟愈整个人被包裹在他的衣服里,慢了半拍似的眨了眨眼睛,“委……屈?”
“阿愈。”他叹气,“以前你难过的时候会怎么消化情绪我不知道,但现在你如果有什么不开心,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当然,你实在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只是给你个提议。”
“你怎么知道我……”钟愈语速很慢,有些字压着唇齿说出时低得几乎听不到。她一贯是掩藏情绪的高手,尤其是能把所有负面情绪仔细收纳好,不留有一丝被人窥见的缝隙。所以别人说她冷漠,说她假清高,理所当然地给她戴上了“目中无人”的帽子。
她也习惯了这样,更不会因为身边多一个人或是少一个人就能自然地转变。
谢珹很少叫她的名字,“阿愈”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次数还不如局里普通同事们多,钟愈便知道他要说的话会很认真,
谢珹低沉的声音字字句句敲在她的心门上,带着一缕无奈和疼惜,“如果我连你是否开心都捉摸不透,又怎么配说自己把你放在了心上?”
钟愈有些懵,藏在袖子里的手不断握紧又放开。她感到莫名的局促和无所适从,微微把脸朝衣领里缩了缩。
“你昨天抽了三根烟。”
她脑子有点乱,不知道自己在信口说些什么不相干的话。
谢珹一愣,没料到得到这样一个回复,嘟囔了一句“这都猜得出来”,顿时生出些心虚,“那个,你听我狡辩啊……”
“我只是点着了,绝对没有抽,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还有啊,我……”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怀中一软。
钟愈环住他的腰,双臂收得很紧,开口时带着一些鼻音,“你别说了。”
谢珹的掌心轻轻落在她的背上,“你,你别生气……我下次点都不会点了,我上交,我主动自首。”
钟愈没说话,闷在他怀里使劲摇头。
谢珹似乎想要安慰,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时落下一个轻柔的亲吻。
钟愈感觉自己的眼眶又有些湿,她想起同学聚会时同学们说她孤高没人爱,秦嫣来市局时指责她冷漠无情,又想到从前无数次地被血脉相连的亲人们明里暗里指指点点,季蘅几乎是颤抖着让她永远不要再出现……她几乎要忘了自己曾经也有过张扬快乐的年纪,也无忧无虑地想要热情地拥抱全世界。
钟愈一直不想承认的一点就是,自己或多或少有一些自卑在。如果有了关系稍微亲近的人,她也不敢过分放肆,生怕对方会觉得自己烦,就这么把自己抛下了。她从来不任性,说起来是早熟、懂事,其实只是没有这个随意任性的自信罢了。
她把真心锁在冰冷的囚笼里,在一黑到底的路上踽踽独行了十年,头一回遇到一个关心自己情绪,甚至把自己所有喜好放在心上并默默为自己而改变的人。
有些受宠若惊了。
谢珹此时的心跳也在她的耳畔,格外清晰。沉稳有力,不似上回那样紧张过头,给人一种很可靠的安定感。
“我好喜欢你。”她小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也挺喜欢我自己的。”谢珹收到了表白,还有闲心开玩笑。“但我感觉比起喜欢我自己,我更喜欢你多一点。”
“算你识相。”
谢珹笑起来,“那你倒是抬头看看我啊。怎么,得到了我这种极品优秀美男子的喜欢,感动得都哭了?”
钟愈顿了顿,头依旧埋在他胸膛不肯抬,但悄悄把溢出眼眶的一点泪水擦到了他的衬衫上。
“我没哭,我第一次表白,害羞。”
她拍开谢珹欲要托起她下巴的手,“别动,我现在不想看你,你要听我的。”
谢珹失笑,把她那只手拉到腰间,环抱得更紧密:“好,我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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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糖都是未来的刀(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