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港区派出所,深夜。
值夜民警对着电脑界面疑惑地挠了挠头:“最近也没有儿童走失的报案啊。”
谢珹翘着个腿靠在沙发上,看着钟愈帮小男孩擦脸,然后问道:“喂,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儿?”
小男孩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淮真。”
“淮真……”他默念了一句,然后笑道:“像个小和尚的名字。”
小男孩看着他那副行为艺术一般的打扮,不乐意地反驳:“你还像精神小伙呢!”
谢珹支起身子,“什么精神小伙,我这是邪魅黑帮风懂不懂?”
想必是被某位大哥大的酷炫狂拽炸震慑住了,也或许是谢珹油亮亮的头发与金灿灿的项链太耀眼,淮真眼圈一红,刚擦干净的眼泪扑簌簌地又淌下来了。
钟愈连忙拍着他的背哄他,然后不满地瞪向谢珹:“你干嘛吓唬小孩?”
淮真一看钟愈偏向他,立马撇着嘴哭道:“姐姐,他欺负我呜呜呜……”
谢珹一挑眉,也跟着换了副嘴脸,学着淮真的样子委屈地冲钟愈道:“姐姐,明明是他在欺负人家!”
想必谢珹心理年龄还没过八岁,语调和神态模仿得像模像样,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眸蕴着水一般,倒有几分可怜。
美男计生了效,钟愈确实无法对着他这张脸生气,只好别过头不理会他。
她托着淮真的脸,柔声问道:“那淮真,可以告诉姐姐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吗?”
淮真嗫嚅了两声,闷闷道:“我离家出走了。”
谢珹听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
淮真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继续道:“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了。妈妈之前说如果我考了第一名,就带我去游乐园,我考到了,但是她一直没有来。”
他沮丧地垂下眼帘,嘟囔道:“妈妈一定是不爱我了。”
值班的那位民警正倒了水过来,听到淮真这句话,笑着开口:“妈妈怎么会不爱你呢?世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她一定是太忙了,忘记了。”
淮真汪着眼泪,抽泣道:“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问这两位哥哥姐姐?”
他转头先看向钟愈,钟愈晃了神,不知道想起些什么。她抿了抿唇,然后笑道:“对啊,你妈妈是爱你的。”
淮真得了回应,脸色变好了一些,又去看谢珹。
谢珹被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盯着,不自然地侧过身子:“别看我,我没妈。”
钟愈:……倒也不用这么诚实。
倒是淮真,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忘记了自己的难过,一心可怜起谢珹来,人小鬼大地安慰他:“你别伤心了……你听话的话,妈妈一定还会回来的。”
谢珹把盛着热水的玻璃杯搁在下巴上,温腾的水雾蔓延上来,将他的嘴唇也染上了水盈盈的光泽。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鸦青色的阴影,神色难得的乖巧。
钟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安静了,刚想发问,那人低低笑了一声,重新挂起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她要是回来……那就是另一个鬼故事了。”
在民警和钟愈的开导下,淮真的心态逐渐平和,然后断断续续说了一些家里人的信息,民警在电脑上一核对,找到了似乎是淮真父母的人的信息。
时针指向十二点,谢珹打了好几个呵欠,几乎要没耐心地拉着钟愈先走时,淮真的父母才急急忙忙赶过来。他的父亲一见到淮真,哭着上前抱住他,嘴里说着怪他不懂事的话,怀抱却越来越紧。
听淮真的爸爸解释,他最近出差很忙,所以只能留淮真和保姆两个人在家,保姆大概是因为淮真走失,怕承担责任,就没有主动告诉他淮真不见了的事情。
民警还在教育着淮真父亲,谢珹看到淮真的妈妈一直站在旁边没怎么说话,眉眼之间也并没有多少担忧,不由皱眉。和淮真父亲着急的模样一对比,她冷漠得还不如他们两个路人。
女人几次打开手机看时间,见淮真父子二人叙旧个没完,她不耐烦道:“既然人没事我可以走了吧?我儿子还等着我回去给他喂奶呢。”
谢珹刚想出声,一句“现在的婴儿都熬夜等着吃夜宵呢啊”噎在喉咙里没说出来,没想到钟愈倒是出乎意料站了出来。
她半点畏惧和胆怯也没有,笔直地站到淮真妈妈的身前,因为个子高出对方许多,她俯视着对方时的神色倨傲又无情。
“淮真不是你的儿子吗?他大半夜的流落在外,你就半点不担心?你是怎么做别人母亲的?”
淮真妈妈一时被钟愈的气势唬住了,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骂骂咧咧道:“关你屁事?管得真宽。你想当他后妈也别来我面前逞威风!”
钟愈涨红了脸:“你胡说什么!”
“怎么,我说错了?不是那你这么殷勤干嘛?又不是你儿子,你管他是死是活?我和他爸已经离婚了,我有我自己的家庭!”
“就算你组建了新的家庭,难道就要和自己原来的亲生儿子就此割裂吗?如果做不到永远疼爱自己的小孩,那当初就别生下来!”
淮真妈妈彻底被她点燃了怒火,脏话丑话连环往外倒。钟愈多半是没怎么当面和别人吵过架,总想着用讲道理来反驳对面,除了气到自己也没占什么上风。
谢珹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有点不知道她这莫名升腾的多管闲事之火是从何而来,眼见着对面的女人唾沫星子都要飞到她脸上,他这才上前把钟愈挡到身后。
他整个人身高马大地往中间一横,又自带“黑/社会”皮肤,冷着一张脸时震慑力十足。淮真妈妈见他不像好人,声音也渐渐矮了下去,从骂骂咧咧变成了自言自语。
谢珹扭头看了钟愈一眼,因为情绪激动,她此刻胸膛仍在起伏,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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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派出所,一路无话。
“我刚才就想问你——”谢珹走在她身后半米的位置,“今儿个怎么这么厉害,对别人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都不见你哆嗦,还挺凶的。”
钟愈淡淡道:“因为我有正义感。”
因为突然发现,世界上原来不只自己一个人的母亲是这样,不只自己一个人不被关爱地孤单生活着。也会有别人的母亲,在有了新的家庭和新的孩子之后,就会把自己原本的孩子抛在脑后。
她说不清现在是什么心情,隐隐觉得在谢珹面前露出这样矫情的一面有些丢脸,但是偏偏又抑制不住眼睛的酸涩。
谢珹垂眼看了她一下,果然不负众望地开始他的演讲:“你不会是要哭了吧?你第一次和人吵架?啧啧啧就这就吃不消了,那个大妈要不是被我吓住了说不定能碾压你几百回合。”
他转到钟愈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弯下腰来凑近脑袋去看钟愈的眼睛:“真哭了?”
钟愈心情不大好,被他这么一闹,恼怒地推了他一把,半点没再和他客气:“谢珹,你有病吧?”
“呦,头一回听你叫我大名儿,怎么,装不下去了吧。”谢珹得意洋洋的笑起来,完全没把她的气愤放在心上。
钟愈脚下的鹅卵石小路不知道被哪个缺德的人抠掉了一块,推谢珹时脚下不稳踩了个空,仰头就要倒下去。
她拉着谢珹衣领的手还没松,谢珹上一秒还在臭嘚瑟,下一秒一看不对立马惊恐地上前移了两步,拦腰把她抱稳了。
一阵天旋地转。
钟愈撞进了一个温热的,烟草气息和淡淡的木香混在一起的胸膛里。夏天的衣衫很薄,她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触碰到了谢珹被那件精神小伙标配上衣描摹出来的,线条分明的小腹上。
他的手虚虚揽着自己的腰,保持着个不轻佻且恰到好处的触碰距离,手臂修长有力。
周身都静了下来,耳畔的知了叫声一瞬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钟愈的大脑一片空白,愣怔着眨了两下眼睛。
谢珹觉得胸口滚落了两滴热热的液体,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是什么,人就被猛地被钟愈推开了。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展开双臂无辜地问:“怎么了,我人烫手啊?”
钟愈眼角还挂着泪,一双凤眼更是水波潋滟,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谢珹的衣服上有一小团湮湿了,颜色比其他地方深了一些。她死死地盯着那块被自己泪水打湿了的地方,只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太丢脸了。
谢珹的大脑不知道是什么废弃材料构成的,见此情景半点不安与怪异也没表现出来,反而呆不楞登地笑了几声:“呦,还真哭了。我就说吧,人不要随便立flag,你看你刚说完自己从来不流泪才过了几个小时。”
话音一落,刚才周围所有的暧昧气氛全然消散。
钟愈深呼吸几口,在心中安慰自己:算了,跟个直男计较什么呢?他的情商说不定还没有招财和进宝高。
一直到车开到钟愈家小区门口,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一个是心思沉重,一个是莫名其妙。
钟愈拉开车门,也没说再见,走出十几米才被身后的人叫住。
谢珹俯身从车窗边露出脸来,皱着眉迟疑道:“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是看在你今天心情不好的份上我就勉强道个歉。”
他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嘴角扬起,泪痣轻轻颤着,一副不太正经的流氓样儿:“大不了以后我亲自传授你吵架秘诀,保证你逢战必胜!”
钟愈:……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真是太感谢了。”
-
连日的大雨一过去,迎来的都是好天气。
宋归云被空调吹得浑身酸疼,十分不情愿地从沙发上勉力支撑起身子,揉着太阳穴静坐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解了头痛。
他睁开眼睛看着昏暗的客厅,熟悉的恐惧感又慢慢攀升至心头,他渴望光源,也渴望听到外界的声音。
电视声音调得不够高,画面中放映的是一个口碑久远的朗读节目,女人穿着简雅的礼服立在舞台中央,正深情款款地念着诗歌,悦耳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不,
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他移开眼神。
然后赤着脚,步子有些踉跄地走到阳台边,伸出手想要拉开窗帘。
阳光正盛,厚重的帘幕也无法完全挡住蓬勃的朝气,它们疯狂地寻找路径,意图冲破这阻碍,点亮一室的暗颓。
宋归云已经许多天没感受到阳光的温度了,对外界的渴求抓挠着他的皮肤与肺腑。而他刚抬起手,却又顿在了半空,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
他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一点二十,低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铮然响起:“今天是个什么样的好天气?”
他又有些不甘地看向封闭的窗帘,喃喃自语:“阳光又是什么样的温度?”
就在他茫然愣在原地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宋归云记得助理告诉他已经换了新的电话号码,想必是有了消息。他打开手机,赫然看到一条陌生人信息,字里行间的意味却并不陌生:“哥哥怎么又换新号码了,是想要躲开我吗?”
下一秒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他颤抖着按下接听键,一阵低频的电流首先压进耳朵,听筒里的呼吸声分外沉厚。
然后一个如同被烈火灼烧撕扯过的尖利女声,带着空旷室内独有的混响幽幽荡荡地响起来:“宋归云,电视好看吗?天气这么好,怎么不把窗帘拉开看看?万一能看到我呢。”
他瞳孔急剧放大,猛地将手机砸到地上,恐惧和窒息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宋归云只觉得周身的温度越变越低,他迷茫无措地四下张望,目光投向紧闭的窗帘。
后边似乎有个摇晃的人影闪过。
即便是看不到人,他也分外清晰地感受到有一股阴沉粘稠的视线正牢牢地盯着自己。那视线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巨网一般将他包裹。好像是一双难以挣脱的双手,一点一点从腰背开始,顺着脊椎往上爬,最终死死地卡牢自己的脖子。
“不会的,不会的,这里是十五楼,不会的……不会……”
独居的年轻男孩儿厨房里并没有齐全的厨具,唯一一把水果刀也有些钝,但是也足以在手腕那块单薄的皮肤上划开一条口子。
宋归云淡漠地看着被血液爬满的手腕,不知疼痛,心里也没有波澜,他只想着:“快点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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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每次生气装哭,我哥就会趴下来掰我的头反复问“真哭了?”,这真的蛮让人怒火暴涨的。
电视里朗诵的诗是舒婷的《致橡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