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我叫温妍。”
    少女披着一头柔顺的长发,规规矩矩地坐在正对钟愈的椅子上,介绍完自己的名字后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她身材纤长,长得文静清秀,给人一种和煦温暖的感觉。
    距离高考还有三天,时间紧迫,他们即便已将嫌疑人范围缩小在了这个班级,也没法将学生一个个带回去审问,只好由警方来学校,征用了个教师办公室对学生进行轮流的问话。钟愈偏头看了谢珹一眼,对方瘫在转椅上用脚尖点地左右晃个不停,手里拿着张桌面上摊放着的模考试卷,正对作文那页看得津津有味,半点没有开口的意思。
    因为钟愈擅自去“极昼”的事儿,谢大队长坚持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放言道:“既然钟警官这么热爱工作,那今天的问讯全程由钟警官主导”,自己当了甩手掌柜一边儿听热闹了。她心底暗暗骂了声“斤斤计较小气鬼”,然后依着自己的方法开始了询问。
    “我们这次来,是想问一问关于刘心怡和裴青青两位同学的事情,听说你曾经是他们两个的好朋友。”
    “曾经是,现在早就不是了。”
    “为什么?”
    温妍低下头,像是有些伤心,然而却只是短促的叹了一口气,随意道:“以前有些不和,所以绝交了。”她轻笑了一声,清澈的眼睛重新灌注进笑意,光明正大地与钟愈对视上。
    尽管如此,钟愈依旧注意到她的小腿正在小幅度地颤抖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攥着裤子来回摩挲。而尽管她无法克制自己紧张害怕的生理动作,仍然表现出一副淡定礼貌的神色,追随着提问者的目光,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内敛、认生、畏惧交流。
    她性格上一眼能看出的难以通过伪装来实现的一些特点钟愈并不陌生,甚至有些惺惺相惜的熟悉感。出于同理心,钟愈语气更加和缓了些。
    “你们曾经关系很好,如果只是小摩擦,应该不会走到绝交的地步吧。可以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温妍皱了皱眉,似乎是不愿回忆那些过往,最后也只是简单说了几句:“从高一开始我和刘心怡就是很好的朋友,高二文理分科之后裴青青和我们分到了一个班,她和心怡坐得近,关系就越来越好。我们三个人也做过一段时间朋友,不过我和裴青青性格合不来,经常因为小事争吵,在这之后心怡渐渐就和我疏远了。”
    她语气有些伤心:“我不是个朋友多的人,心怡一离开我,我就没什么可说话的人了。”
    钟愈点点头,她从小就不和人多交流,习惯封闭自己,所以很难对这种朋友之间的你来我往产生什么共情,一时之间想不出话来劝解她,只好尽量不那么冷淡地干巴巴说了句:“那你该多难过啊。”
    温妍无奈地笑了笑。
    谢珹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听她们说话,把桌上那一沓卷子都翻了个遍,轻咳了一声,坐正了身子,用了个颇为文雅的语气念道:“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他抖了抖手中的试卷,笑着对温妍道:“你作文里引用的。不知道从你的角度来看,自己是旁观者,还是迷失者?”
    温妍顿了顿,然后缓缓笑着道:“我也不懂这些句子的意思,都是考试资料上背的名家名句,老师说多引用点能提高作文分数。”
    谢珹“哦”了一声,“但我看你作文写得还挺有意思。”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个世界最不公平的一点,就在于它总是让恶毒的人享尽欢乐,让无辜的人饱受痛苦。’”他又捡了两句念了念,温妍的神色有些黯淡。
    谢珹身子靠向了椅子背,舒展了一下双臂,把试卷重新放回那一沓大部队中,然后朝钟愈道:“你继续。”
    钟愈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插一句废话进来,看向温妍的眼神也不再平和,直接进入了正题:“刘心怡失踪那一天,也就是五月三十日,你和她有过接触吗?”
    温妍愕然:“她失踪了?”
    钟愈挑眉:“你不知道?她不仅失踪了,而且六月一日当晚,还被人杀害了。”
    温妍更加震惊,还有一些不敢置信:“她……死了?怎么可能?”
    钟愈不动声色:“怎么不可能?”
    “她……”温妍神色间闪过一丝慌张,“那天我和她也就像平常一样,没有过交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死了。”
    “好,那六月一日晚上十点,你人在哪?”
    温妍思索了一下,道:“六月一日是上周六吧?周六我们学校高三年级也要上课。不过周六一般比平时提前放学,晚上九点半就下课了。十点……十点我在回家的路上吧。”
    “是你父母接你回家的吗?”
    “我自己回去的。”
    “谁能证明?”
    温妍愣了一瞬,然后微笑着说:“现在整个嘉余市还有哪条主干道没有监控吗?天色再暗,也能把我拍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我十点多还去便利店买过饮料,店员可以为我作证。”
    谢珹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叩了叩桌面,“不好意思没听清,你几点去的便利店?”
    “十点零五。”温妍立刻道。
    “哦……”
    钟愈看了她一眼,接着道:“实不相瞒,023省道的监控我们查过了,清晰度不够,除了能看出画面里来来往往的是直立行走的两腿动物以外,谁是谁根本无法辨认。”
    温妍脸色有些不悦:“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珹热情地主动解释:“她说你没证据证明自己放学就回家了。”
    温妍反而笑起来,“我一个学生,放学时间到了不回家还能去哪里?监控看不到我,店员可以证明我那个时间段确实在平常走的路线上,你们一问就知道了。”
    钟愈还想再问,谢珹阻止住她,然后转向温妍,用长辈似的语气和蔼地叮嘱:“以后如果父母有时间,还是让她们接你回家吧,女孩子半夜在外面一个人走很不安全。”
    “刚才忘了说,裴青青的尸体于六月二日早晨被发现在你们学校启正楼三楼的厕所,想必你们学生之中小道消息也传开了吧。”
    温妍没什么意外,表现和方才得知刘心怡死讯时大相径庭,“死了吗?我不知道。”
    钟愈又问了几个问题,她的回答都没什么特别,打太极似的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
    等温妍回了教室,谢珹倒也没急着叫下一个学生进来。他翻看着钟愈刚才做的记录,边看边说:“这个小孩,你怎么看?”
    钟愈手中的笔在她指尖转动,她垂着眼帘思索了一瞬,然后说道:“她很紧张。她明显是畏惧和陌生人交流的,但是却一直注视着和她交谈的我,甚至摆出了一副从容得体的面貌。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她大概是社交恐惧症,会有掩盖自己的异样而去尽力融入大众的行为,但是她的语态神情有时会过于急切,好像是在努力向我们展现一种……‘我真的和这件事没关系’的样子。”
    “对。人一紧张就容易出错,甚至会忘记自己原本想好要回答的话。有一类人还会做出或暴躁或冷漠的样子,来压制自己心底的慌张,从而迷惑对方。”谢珹话音一顿,笑着看向钟愈,“她起码还会克制恐惧正眼看人,你就很少会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他的睫毛又长又密,垂在眼睛上时投下一小撮阴影,显得格外深邃多情。笑起来的时候像汪了一池春水,水波盈盈的,十分明亮。
    钟愈一怔,飞快地抬眸扫过谢珹含笑的双眼,又别过眼神不自在地说:“我看了。”
    “嗯嗯,温妍一进来,我就觉得你俩某些方面还挺像。”谢珹笑出了声,看着钟愈面颊有些发红,怕她生气,又道:“其实多看看也没事,我又不收费。再说了,我现在也不算陌生人了吧?你骂都骂过我好几回了。”
    钟愈对此不置一词,但自己也意识到了她在谢珹面前偶尔会有些“放肆”的言语举动,谢珹身上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和吸引力,他以平常的面貌对待别人时,交流者很容易对他放下心防,甚至会觉得轻松。更别说他一开口就犯贱,总让人想回怼两句了。
    待人接物也是一种天赋,就像钟愈天生不会和人交往,而谢珹总能在人堆里混得如鱼得水一样,融入人群和疏离人群都是各凭本事的事儿。
    她直接忽略谢珹的问题,道:“叮叮查了五月三十日晚上的监控,那些模糊不清的画面根本判断不出一堆穿校服的人里哪个是温妍,六月一日的监控也是这个情况,不过她确实在十点零五左右到便利店买过水。只不过——”
    钟愈皱起眉来:“她总是回避和裴青青有关的话题,起初问她与两位死者的关系以及为何决裂的时候,她也只提了那时候刘心怡离开让她很难过,明明当初她们三个人都是朋友,和裴青青的疏远对她来说好像并不是什么值得伤心的事。还有,得知刘心怡的死讯时她很惊讶,而裴青青的死……好像只是个头条新闻,真假都没在意的必要。”
    谢珹“嗯”了声,“观察很仔细。”随后他八卦地凑过来,贱兮兮地问:“你读书的时候是不是没朋友啊?”
    “何以见得?”
    “因为你对女孩子之间的感情好像半点都不了解。她们三个是朋友,但是三个人哪能有公平的感情呢?你没听她说吗,裴青青对于温妍和刘心怡,是后来者。温妍和刘心怡一早相识,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裴青青出现之后刘心怡不能平和两边的感情,那么就难以避免的会偏向其中一边,天平倒了,却没倒向一直陪伴的人。就好像小两口之间横插出个第三者,丈夫抛弃原配和小三手牵手了。”
    钟愈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人际交往还会有这么复杂的一面,稍微想象一下主角的心理,顿时觉得精彩程度浑然不亚于宫斗剧。她伸手拍了下胸口,严肃地感叹:“幸好我没朋友。”
    谢珹一窒,倒是没想到她最终得出了这么个结论,无奈地笑了一声:“随你。”然后在花名册上温妍名字前面打了个勾,看向下面一个名字。
    “贺隐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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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鲁藩烟火》张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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