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余市最富饶的地方处在南禺区,南禺区最受富人青睐的居住地域便是清禾苑。傍着矮山环绕建筑的别墅区隐秘在幽深的树丛间,零星亮起的灯火放远了看,就像天上星。
清禾苑地势最高处的那栋五层别墅被成片的绿植包裹着,高高在上,俯瞰着脚下整片的疆土,如同被周围众星捧着的那轮月。
是钟家的别墅。
宽阔的庭院里停着许多车辆,大灯闪烁着,恨不得把“老子身价七位数”几个大字刻在车身上。而豪车们的主人此刻却不那么风光,他们穿着光鲜亮丽的正装,装模作样地假笑寒暄,但谁都进不了别墅的门。
梳着整齐发髻的中年女人最先耐不住性子,她妆容精致,五官也端正漂亮,看得出来保养上花了不少钱。只不过她面上的不愉悦实在过于明显,透露着不屑与气愤,给这张脸平添了一些小家子气,顺带着语气也让人感到不适。
“你们家小姐是看不到这么多长辈在门口吗?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那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看见出头鸟已经冲了出去,也不再怂了,纷纷上前附和起来:“是啊是啊,我们可都是她的亲伯伯亲姑姑,就算是她爸,见到我们也得叫哥哥姐姐。”
“这小丫头啊,小时候多可爱,越长大反倒越和咱们疏远了。”
“性子长歪咯。咱们家什么时候出过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来。”
他们越说越来劲,真像是为晚辈操心的好好长辈,捂着心口惋惜地感叹。几个平时谁也看不上谁,争了半辈子的人难得统一了战线。
门口站着的保镖是临时工,就当今天一晚的差,拿的却是一年都挣不来的高昂雇价,原本是摸不清楚头脑的,只当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不懂行情人傻钱多。如今看到眼前打扮得人模狗样,说话却咄咄逼人的一群人,顿时就明白了什么,各自挺直了腰杆,将大门围得严严实实,昂着头来蔑视前方的人。
等不到回应,来人当然不甘心,但好歹都出身显赫,叫门的事儿还是干不出来的,又阴阳怪气了一会儿,看着别墅里的灯一个个灭掉,心中估计里头的人是不会出来了,纷纷不甘心地往自家豪车上爬。
就在这时,那扇冷漠的紧闭着的大门终于缓缓被打开,里头走出个长发黑衣的女孩。
说是女孩也并不准确。她的气质过于成熟,但面孔却十分年轻,没有任何妆容点缀,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只有脸颊上微微隆起的弧度显露着年少。柳叶长眉,一双狭长的凤眼此刻俯视着台阶下方庭院里的车辆,里头半点感情也不蓄。
她迎着黑暗站立,背后是通明的灯火。晚风吹得长发纷飞,明明是副极漂亮的五官,却莫名让人觉得心悸。
那些欲要上车的人收回了半只踏进车里的脚,又挺直了腰板上前。
“大小姐真是好大的面子,让我们这把老骨头等了这么久,传出去别人都要说咱们钟家小辈不懂礼数了。”
“是啊,钟愈,你父亲去的早,按道理伯伯们应该好好关照你的,只是你……哎。”
几个人又就刚才的话题七嘴八舌咋呼起来,表面上一副痛心惋惜,十分自责的模样,话语间却完全在指责钟愈的不好。
钟愈站在原地垂着眼帘听他们表演完,而后才徐徐开口:“伯伯们大晚上不请自来,打扰我休息,就为了说这些废话?况且我不懂礼数,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男人们脸色瞬间不好看了。
她全然不在意,紧接着道:“我又没求着你们半夜敲我家家门,怎么反倒怪我让你们久等?我一个人生活了将近十年,最需要亲人关怀的时候都没见哪个来寒暄几句,怎么,诸位现在是良心发现,喷薄而出的亲情无处安放,连夜上我这来播撒爱心了?”
钟愈抬起眼帘,轻笑了一声:“还是说,你们不是冲我来,而是冲……这栋房子?”
众人被她说得脸色青白,她这话头一抛,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钟氏如今企业规模宏大,涉及领域也众多,可谁都知道最开始钟氏是靠房地产起家的,清禾苑是最出彩的一个项目,意义重大。而矗立于此间的这栋五层别墅,便是老钟董留给他认定的继承人的,换言之,这里相当于太子的东宫,住在这儿,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原定的继承人钟瀚亭虽说死了快十年,但是他唯一的女儿还活着。老爷子念着早逝的儿子的面子,没把房子收回来,反而让钟愈安心住在这里。她今年已经成年,考上了大学,清禾苑的位置偏远,来去不方便,钟愈肯定是要搬走的。只要她一走,这里就会重新空置出来。
“你们不会真的觉得,我父亲不在了,这栋房子就可以随便被你们觊觎了吧?”
她笑得轻蔑:“你们猜猜,如今这栋房子写的是谁的名字?是爷爷,还是我?”
直到那些车辆纷纷驶出大门,钟愈才深呼吸一口。她对门口守着的保镖点了点头,真诚地说:“多谢你们。”
保镖们拿钱办事,自然不敢受她的礼,连忙说着“应该的应该的”,对面前的少女同情心又深了一些。豪门的争斗普通人自然不理解,他们也没什么可多说。
钟愈回到屋内,回房把自己的行李箱搬出来。
她下楼时在书房门前停住,想了想还是拿出钥匙打开了面前那扇门。家具都用白布盖得严严实实,地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钟愈耐着性子将所有白布一一掀开,书房的原貌逐渐显现开来。
正中央是个宽大的红木书桌,背靠着落地窗。两边的嵌壁式书架塞满了各种类型的书目,顺着墙面延伸开来。桌面上杂乱的书本还没收拾,横七竖八地错落放置着,水笔的笔帽未盖,尖端凝着一点墨色。如果不是落地窗前两盆招财树只余下小半截干枯苍老的树干,倒是看不出这里有被空置近十年的样子。
她怔怔站在原地,脑海中记忆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来父亲当年是如何在办公到一半时突然心脏病发,倒在这里的。那段记忆被她封存,时间长了就算想回忆,也回忆不出来了。
钟瀚亭死得突然,他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倒下,连抢救都没来得及。葬礼办得匆匆忙忙,家族的人全都前来送他出殡,各自心怀鬼胎,有的几乎要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笑出声来。
钟愈驱散了脑中杂乱的记忆残留,慢慢着手开始收拾书桌。
印象中钟瀚亭是个幽默风趣的温柔男人。他为人谦逊真诚,作为家族继承人永远保持着翩翩风度,可私下里却是个爱笑爱玩不拘小节,有时还很幼稚的人。他的桌面永远是乱七八糟的,和他的对外形象半点联系不起来。整理好的报纸书本摞成一小沓,上面几层抽屉都塞了东西,钟愈只好拉开最后一层容量较大的抽屉来放钟瀚亭那些鸡零狗碎的杂物。
报纸塞到一半,好像触到了什么阻隔一样。再拉开一些,里头一块突兀的圆钮显现出来。
钟愈没由来地感到激动,父亲的猝死致使他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这是让她痛惜很久的事情。
她伸手往圆钮上头摸,感触到那点弹性,然后顺着往下试探性地一按——
“咔嚓”一声,灰尘从桌下喷薄出来,撒了她一脚。
“……”
与灰尘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暗格。
钟瀚亭死的时候钟愈才十岁,寻常十岁的小孩大概要比她懂事一些。她娇生惯养地长大,跋扈任性,又爱闹腾,比小男孩儿还调皮。她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理解。电视剧里常演这种生离死别,家人说父亲因病去世,她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办法。
暗格里装着一本挺厚的黑色皮革面的记事本,她小时候曾经有一回见到过钟瀚亭对着大概也是这个样式的本子写东西,她那时候跑过去问爸爸在干什么,钟瀚亭立刻合上本子,转移话题开始一本正经地问她的功课。
钟愈怀着好奇打开第一页,蓝黑色钢笔的墨迹有些褪色,只写了两行数字:3202381184643和17134134,一时间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再朝后翻,竟是空空如也!整本笔记本除了第一页以外,居然全是空白。
她心头的疑惑更深,仔仔细细又翻看了一遍,确定纸张上是空白的。不过尽管没有字迹在,每张纸都有被水迹晕染过的痕迹。
钟瀚亭有手心流汗的毛病,他那时工作忙得很,一直没能有空闲去治,因此他翻阅过的书本纸张总会被汗渍浸染,钟愈曾因为他把自己的童话书弄得皱巴巴而生气了好久。
她把首页的数字抄下来,把笔记本收进包里放好。
然后重新给书房落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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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余大学的开学典礼一直比别的学校早一周,因为这个没少被学生们吐槽。报到完之后按班级分开开会,钟愈到了教室挑了一个角落坐下,不多时四周就围坐了不少男生。
刚迈进大学校门的青年男女往往有些离笼之鸟的雀跃招摇,他们对新鲜美好的事物向往不已,也丝毫不畏惧去探寻。女生们对钟愈好奇地打量,一边羡慕她明艳的容貌,一边对男生们的趋之若鹜暗暗嫉妒。男生们则满眼是惊艳,争相想要坐得离她更近。
钟愈不是个会和人交流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害怕陌生人的靠近,周遭的视线让她格外不舒服,连举止都觉得不自在。为了转移自己被分散的注意力,她拿出那张抄下数字的纸条研究起来。
坐在她正前方的几个男孩子小声议论了很久,最后中间那个男生被同伴推搡着转过身来,红着脸对钟愈说:“你好,我叫姚远,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
钟愈也不抬头看他,小声“嗯”了一下算是回复。
姚远有些尴尬,挠了挠头,硬着头皮接着问:“那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这才有些不耐烦地抬头,依旧没什么情绪地吐了两个字:“钟愈。”
面前的男生染了一头黄毛,被头顶的日光灯照得金光闪闪,分叉都被暴露得清晰。他样貌还算端正,只是肤色偏暗,被那头黄毛一衬,越发显得黑不溜秋。
得到回应后姚远笑起来,念着她的名字又问了声好。他又不想放过这个交流的机会,主动想着找话题。从暑假见闻一直追溯到了自己小升初忘带准考证的糗事,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时不时还自己和自己互动,来上一句“您猜怎么着?”。
钟愈自然不会猜,她觉得姚远像个聒噪的大蚊子。
幸好姚远见她没什么反应,主动收起了话题。他早就发现钟愈自从进门就开始对着手里头的字条发呆,不死心的凑上前来看。
“好眼熟的数字。”
钟愈这才正式给了他一个直视的眼神:“你见过?你知道什么意思?”
“嗯……我想想。”姚远凝眉。
“啊,是南禺图书馆啊,这是南禺图书馆的经纬度,你看,这里数字是连着写的,拆开应该是北纬32°02′38″、东经118°46′43″。不会错的,我高考前复习地理的时候顺便把嘉余市各个知名地点的位置都背了……”
他格外自信地拍了拍胸膛:“我高考理综可是全校第一!钟愈同学,你呢?我听说咱们专业……”
钟愈神色早已在听到他解出数字的时候冷了下来,不等姚远说完,她匆匆把纸塞进包里,道了句谢,就往门外跑去。
“哎,钟愈同学!”
钟愈又快速回头,飞快报出一串号码,难得露出个还算真诚的微笑:“我的微信。多谢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姚远连忙拿出手机输入号码,果然搜到了一个名字叫z的用户。他点了申请添加,心里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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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愈一刻也没有停留地坐车到了南禺图书馆。
南禺图书馆是嘉余市规模最大藏书最多的图书馆,有着上百年的历史。听闻馆长是个极其念旧的人,书本就算被翻阅得再破再旧也不会处理掉,在这里几乎可以找到同一本书的各个版本。
既然父亲留下的第一行数字标记了地点,第二串数字一定和这个地点有关。
凡是藏书都有编号,第二串17134134可能是索书号。
她到查询的电脑前输入序号,显示输入有误。钟愈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太心急了,索书号肯定不会是这么长一串,应该也和经纬度一样有隔断。”
她先进了借阅室看了一下,南禺图书馆的索书号格式是****.*.*,她返回来输入1713.4.1,显示结果是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在五楼北层的阅览室2。
钟愈花了点时间才在一堆悬疑小说里找到了这本书。书已经很旧了,纸页发黄,封面还缺了一角。
她毫不犹豫地打开到第34页,开头写着:“黑光笔或水印笔是一种特殊毡头标记笔,原由博物馆、修复专家或反毒品警察设计用来在物品上作隐形标记用的。这种笔用的是一种非腐蚀性的,以酒精为主料的荧光墨水。这种墨水只有在紫外线、红外线等‘黑光’下才可见。”
钟愈无奈又好笑,心说钟瀚亭你可真是玩心不死,总爱搞些小孩子的把戏,留遗言的方式就不能简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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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间隔的岁月实在太长太长,照射时显映的文字并不是很清晰,大多数地方都模糊不清。
支离破碎的文字拼拼凑凑,第一页只大概写了一句话。
“我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