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他孤独的流浪,对真相不择手段的苦苦追寻;
他讲他在漓江塔的失控,和从此之后再也听不得任何跟守望先锋有关的消息。
他不知道他讲了多久。他只是一直盯着太阳的方向,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默默祈求时间停止、再也不要有日月轮换的时候,他的故事却已经到了终点。
莫里森轻轻颤抖了一下,像雪山上的一丛松叶,抖落经年积满的霜雪。
他回过头,看到了莱耶斯的眼睛。莱耶斯的眼神很平静,似乎他们只是两个平常的老人,正坐在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中。下午阳光正好,温暖适宜,他们闲来无事肩并肩坐着听其中一个人读书,而那文章才刚刚告一段落。
一瞬间他觉得心痛。那是一种缓慢的钝痛,随着最美的阳光迅速地褪色而越痛越深。
莱耶斯也正是在这时候说了那句话。
“我们得回去,杰克。守望先锋正在重新凝聚,活下来的人,他们有权利知道真相。”
莫里森轻轻点头,却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动。
他们已经整装待发,各自穿着各自来时的衣服。尘土、血液和烧焦的气息盖住了干净的肥皂味,之前chi luo的相拥和放纵的xing ai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就像是杰克·莫里森的整个人生。
他不想碰那扔在地板上的武器。他凝视着空气中飘荡的尘埃缓缓落在磨脱烤漆的枪柄上,盼着就这样一坐千年,看着灰尘将它掩埋。他曾经真的很喜欢上前线,自从他当了指挥官之后,每次都恨不得把最危险的任务分给自己。他曾笑着说自己最喜欢一大早脉冲弹药的味道,那时他年轻而张扬,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垂垂老去。
他不再是守望先锋的指挥官了,就算与故友重新聚首,他也绝不会再回到那个位置。
是他害死他们的。这就是守望先锋的毁灭背后的真相。
莱耶斯的散弹双枪就放在他的bu qiang旁边。它们紧挨着彼此,这幅情景让莫里森心里的苦涩泛起一丝安慰的涟漪。可是紧接着他就感觉到莱耶斯站了起来。他看着莱耶斯走过去,从地板上捡起自己的武器,沉着地把它们插回枪套里。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莱耶斯一步步走近。全副武装的莱耶斯连带有尖刃的指套都戴上了,唯独没有戴那副遮挡面容的面具。于是他看到“时光微尘”的眼镜再度闪烁起记录的蓝光,也看到了镜片背后莱耶斯孤独而悲伤的眼神。
莫里森突然想起了他自己终于确定真相时的样子。
那场爆炸弄断了他的胳膊。他没法带着这么重的伤逃脱严密的安检,只能在中国的梅雨季节里滞留了整整三个月,等待伤口的恢复。
那些日子里,每一天都在下雨。不管他醒着还是睡着,淅淅沥沥的声音从未曾停止。他的衣服永远都很潮湿,连带着手臂钻心的疼。他只能拼命地蜷缩起来,试图用肌肉的收紧来让大脑麻痹。有些夜里,当他因为痛楚而抱紧自己的时候,他常常会想起莱耶斯。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曾哭得像个孩子。哭过之后什么都不会改变,也不会减轻他的疼痛。他就那样挣扎在地狱的底端,他曾一度想到了死。
可他又是那么害怕。如果莱耶斯如他的名字一般去到了天堂,他要怎样才能在地狱与他重逢?
那些他曾经有过所有的情感,此时此刻,都清晰明白地写在莱耶斯的眼神里。重逢的喜悦曾短暂地冲淡了那份苦痛,可他们都知道,它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地消失。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就必须背负这份自责和哀痛,背负已经消失的理想和骄傲,和所有死在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的生命的重量。
因为他们选择成为英雄。这就是英雄的代价。
“你说的对。”莫里森沙哑地咳了两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双腿,重新捡起脉冲bu qiang。“我的移动终端扔到地中海里了,我没有收到温斯顿发出的信号。你说你之前遇到了奥克斯顿?她有没有跟你说具体的方位?”
“他们在直布罗陀,没记错的话,那边的岩缝里有一个我们的监测站。当年兴建的时候就花了不少功夫,现在看来真是没白花钱。”
莫里森回忆了片刻,在记忆中确定了大概的方位。
“我们从这里取道去古巴,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碰上搜查的不那么严格的船只。等航行到非洲,我们就得提前下来,走西西里岛,再转车去西班牙……”
听到他的路线规划,莱耶斯轻笑出声。
“这样太久了,杰克。我们直接坐飞机去西班牙,然后再从最近的城市出发,沿着公路前往监测站就好了。”
“我们两个都不太可能通过航空公司对身份的核查。”莫里森无奈地说道,“我连一本像样的护照都没有……”
“那就找不需要护照的航空公司,比如私人经营的那种。”莱耶斯轻松地说,“只要你出得起钱,他们可以送你去任何地方。当然,他们也总是太过好奇,所以我们还是得自己走一段路,希望你不会介意。”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偶尔出去吃顿好的你都嫌肉疼。现在反而越活越像个有钱人了?”莫里森强打起精神,跟莱耶斯打趣道。他不想让莱耶斯看出他在想什么,可是当他眼角的余光瞥到莱耶斯的表情,他又觉得自己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面前根本无从遁形。
一股无法忍耐的痛楚从胸口涌上来。他匆匆忙忙地转过身,朝房间的大门走过去。
莱耶斯从后面拉住了他的手。
“杰克,别怕。”他说。
“以后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不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共同面对。就算等在前面的是地狱,我也会跟你一起走进去。”
空荡荡的旅馆房间里,充盈的只有夕阳温暖的余晖和莱耶斯的声音。他听进去了每一个字,它们顺着他的胸口把那痛楚冲淡,沉甸甸地落到小腹,带给他淡淡的温暖。
莫里森轻轻吸了下鼻子。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了莱耶斯的手。
直布罗陀所在的海峡,在人类的历史上曾是一处非常重要的地理位置。但就像过去的英雄早已光荣不再,当海平面的上升将周围的大片城镇全部淹没之后,海峡变成了广袤的海洋,唯一剩下来还能让人想起直布罗陀这个名字的,就只有曾作为地标的一块巨岩。
作为一个全球性维和组织,守望先锋也在调查导致这次淹没的成因。他们在那巨岩之间建立了一处监测站,后来把它扩建成一处火箭发射基地。可自从守望先锋横遭取缔,这处建设良好的监测站就被荒废了,再也没有人提起它的存在。
莫里森开着一辆老旧的皮卡,不紧不慢地奔驰在盘山公路上,副驾驶坐着百无聊赖的莱耶斯。他们时不时就能看到一些过去的痕迹:几面印刷着守望先锋标志的广告墙,一些军用辎重车辆留下的车辙,偶尔还会看到早已长满荒芜杂草的补给站。
他本来以为还会看到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他这些年行走世界时常常会看到的。
在联合国颁布了petrs法令之后,世界各地都曾掀起过一阵反守望先锋的浪潮。标语和喷漆迅速占领了很多城市的大街小巷,“抵制守望先锋”的字样覆盖了曾经的英雄宣传海报,也覆盖了年轻人对英雄的敬仰。
他见过打着反守望先锋旗号的年轻人,拿着铁棒肆意殴打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兵;也见过曾将面包无偿赠予守望先锋据点的店铺老板挂出“前守望先锋成员不得入内”的木牌。守望先锋变成了一种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一夜之间,似乎全人类都巴不得将他们从共同生活过的地球上抹去痕迹。
但在这条寂静的公路上,他们能够在道路两旁的守望先锋指示牌上看到的,就只有木漆脱落的斑痕。
这辆车是他们买来的。他们本来只打算租一辆车,以后有空的时候再把它还回去,至少当他们刚下飞机的时候是这么打算的。为了不惹人注目,他们还换了些平常的衣服,把自己那身装备都放在随身的行李袋子里。
莱耶斯挑中了这辆皮卡,因为它的样子在当地非常常见。车场主人以为他们是来旅游的,热情地询问他们想要前往的目的地并询问是否需要安排向导,为了让他闭嘴,莱耶斯干脆往他手里多塞了几百美金,把它买了下来。
于是,一切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莫里森一路都在扯着不合身的衬衫领子,最后干脆在开出十几公里之后换回了原先的衣服。莱耶斯笑他长胖了,还不怀好意地戳他的小腹。他们在车上打闹成一团,差点把车开进山沟里去。
但那都是几个小时以前,天还没黑的时候的事了。在这个季节的地中海沿岸,白天总是艳阳高照,可一到晚上太阳落山了,空气里的温度就会迅速地冷下来。莫里森穿着夹克,还能勉强抵御呼呼的冷风。但莱耶斯却打了几个喷嚏,也显得没什么精神。
“把你的大衣穿上吧。”莫里森说,“虽然丑了点,好歹能挡个风。”
“就像你那件夹克有多好看似的。”莱耶斯笑了笑,却闭着眼睛一直没动。
过了一会儿,莫里森又问:“你的衣服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