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押送殷启的褚幸时,缦缦脸上早已僵硬地做不出任何表情,只生硬地喊了声:“爹。”
褚幸手里握着捆住殷启手腕的缚仙索,笑呵呵地应了声:“你方才也在上面吧?可瞧见尊上大战魔神的场面了,有没有观摩着学习剑法啊?”
“没。”她一直捂着脸,半分都没瞧真切,就连最后魔神是怎样被剿灭的,都未曾瞧见。
褚幸笑意一缓,只当她是累了,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温和道:“爹瞧你脸色不大对劲,可是累极了?快回九重天去吧,你阿娘定担心坏了,你先行一步回去给她报个信,我回军营整顿后,也会回去。”
褚幸这一步走得极秒,刚好挡在了缦缦与殷启二人中间,挡住了缦缦探究的视线,也挡住了殷启灼灼的目光。
缦缦别开眼,望着满目霜白的连绵雪山,想了想才开口:“牧云与琳苑二位尊神......”
她顿了话头,竟没了问完的勇气。
褚幸不明白女儿为何情绪低落,“二位尊神的残魂已自断剑和盔甲中分离出来,由尊上施术复活,白戎已将他们二位送回穹苍宫了,想来将养个几日,便能苏醒了。”
原来,竟真的成了?
缦缦垂眸望着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的裙角,忽地轻笑了声,悠悠道:“那就好。”
尊上心心念念十万年,终于复活了二位尊神,又斩杀了魔神以绝后患,当真是大喜事呢!
“爹,我先走了。”
缦缦转身朝着山外走,纤细的背影在苍山掩映下,柔弱得如风中扬柳,几欲随风散去。
殷启轻轻阖上眼,唇角动了动,终是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声呼唤。
大势已去!他虽不甘却也能坦然接受,即便沦为阶下之囚,也丝毫没有失了风骨。可眼前这姑娘一个漠然的眼神,却让他心底坚固的防线崩然倒塌,溃不成军。
他殷启虽野心勃勃,却不曾伤生父一根毛发,不曾斩杀魔族任何一个违逆他的人,只是将他们镇压起来,方便起事。
他唯一对不起的,便是缦缦。
这个热情明媚的小姑娘,对谁都是一腔赤诚,即便知晓他的计划,却始终在给他机会改过。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回心转意的想法,缦缦都不会将此事告知黎玺。
地牢相见时,她明明被利用了,且又占着大义,却还因为出卖朋友而愧疚不已,提着鞭子让自己抽她,当真是个傻姑娘!
褚幸目送女儿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又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殷启,无声叹了叹。
若没有后面这些事,他倒是当真挺看好殷启这小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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缦缦没有回九重天。
她此时心里酸涩不已,堵胀得几欲癫狂,不想回九重天惹阿娘担心,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却没想到世间之大,竟无地方可去。
九重天、锦屏山、穹苍宫,她都不想去。
沿着天虞山连绵不断的山脉走了半日,缦缦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鼻子一酸。
昔日被她压塌的竹舍已修缮完好;
小院儿被勤劳的小鱼精们打扫得纤尘不染;
几张长桌上依旧晾晒着各类奇珍药物;
莲池依旧被青翠的莲叶和粉白相间的莲花塞得满满的,两个小鱼精正和几个小藕人坐在大荷叶上闲聊......
缦缦搭在竹篱笆上的手缓缓收回,不忍打破这一刻小院中的岁月静好,放轻动作转身离开。
可眼尖的鱼精和藕人们还是瞧见了她,凑在一处窸窸窣窣地八卦:“那不是上次压塌竹舍的女妖怪吗?”
“是啊是啊!咱尊上不是他爷爷嘛!”
渐渐行远的缦缦想起那日初遇的情景,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那日自己站在莲池里,抱着根胳膊粗的藕,脸上沾着泥喊了声:“黎玺叔叔好!”
他嘴角轻勾、似笑非笑。“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爷爷!”
不过短短数月,竟恍如隔世。
缦缦不知自己为何失落,也许因为清栎先前的那些话,也许因为他那开怀的笑......
“主人,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琰的声音自香包里悠悠传出:“你被清栎尊神的话先入为主了,转头又遇到尊上当真不顾生死也要复活琳苑尊神的事,心底不安罢了!”
缦缦把香包打开一条缝儿,琰立即一溜光影窜出来,幻成人身跟在她身边,细细分析:“其实你心里压根儿就不信清栎的话,因为她这个人并不真诚,又对尊上有心,定会想法设法离间你们,好趁虚而入。”
“还有琳苑尊神这件事儿!你压根连问都没问过尊上,就自己心里下了定论,这是要不得的!你是不知道,人界话本子里有多少痴男怨女就因为胡乱猜测而分离,落得孤独终老的下场。”
缦缦抬脚踢了他小腿一下:“你究竟是哪头的?莫不是黎玺派来的奸细不成!”
“我这可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理智分析呢!”琰抬起腿来揉了揉,不满道:“你先别恼羞成怒啊!我还没分析完呢!虽然尊上他图谋的是当今世上最艰险的事,瞒着你怕你担忧也情有可原,论理说得过去,论情却是不妥啊!谈情说爱最忌讳隐瞒欺骗了,打着为对方着想的旗号行蒙骗之事,当真不坦诚!!”
“所以啊!咱真该冷他些天,让他好好认识下自己的错误,好好想想怎么挽回你。”琰脸上堆满了笑,认真建议:“要不咱们就去东海吧!上次吃的蟹肥美极了,我答应了岑开要给他带几只尝鲜的。”
岑开,就是夏梨养着的那只胭脂火龙兽,照理说未幻形的神宠和坐骑是不起名字的,但他瞧着琰幻形眼气得很,非央着夏梨给自己也起了个名字,说是先预备着,叫顺嘴了幻形之后也省得现适应了。
缦缦心里那点压抑和不安,被琰一通叨叨打岔,已散了大半。
“今日不行,咱们还是先回九重天。”缦缦召了团云过来,坐上去撑着下巴出神。“尊上曾说过,若能斩杀魔神,阿娘的事或许才有转圜,我得回去问问。”
恼归恼,想离开几天冷静下也是真的,但为了母亲的事,还是要先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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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发生了两件关乎各界存亡的大喜事。
第一件自然是南晔、黎玺二位尊神,并着妖界的紫舟上神,合力斩杀魔神,在各界生灵涂炭前结束了战争。
第二件事则算得上是世间罕有听闻的,神陨了十万年的牧云、琳苑二位尊神竟重塑仙体,由白戎上神一路护送进了穹苍宫。
如今的穹苍宫内,住着沉睡未醒的牧云、琳苑尊神;伤重的清栎、黎玺尊神;再加上主持大局的南晔尊神,竟是将凑齐了五位尊神。
各界诸人惊诧之余,纷纷赶往九重天,除了要迎寂灭十万年的二位尊神,也为了一睹十万年前才有过的五位尊神齐聚盛况。
尤其是龙族和天狐族两族的帝君,几乎要老泪纵横。
琳苑尊神属龙族,牧云尊神则出身于九尾天狐族,论辈分是如今帝君的叔辈,他的苏醒对日渐式微的天狐族来说,无异于天降大喜,阖族欢庆。
缦缦和琰离九重天越近,遇到的熟人越多,大家都是在赶往九重天的路上,偶尔遇到了就寒暄几句,脸上都是掩不住的喜气。
冥界帝君带着自己的大公子,笑得嘴角都合不拢了。“哎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等到这一天,二位尊神重归神位,我冥界又有尊神执掌了。”
尊神分管各界,是祖神在时便定下的规矩,为着是行约束、监管之职责。
但除了妖界由南晔强硬镇压了数万年才渐渐有了秩序外,冥界与仙界都是秩序井然,各有各的法则。
比如黎玺,虽然担着监管之名,但其实也是终日闲散度日,只有在关乎存亡的大事时才会出手干预,冲在最前,所以说与其说是监管,不若说是各界的守护者。
是以,各界帝君对尊神监管一事都是持乐观态度的,譬如仙界和妖界,有南晔和黎玺护佑便强大于冥界数倍。
十万年来,冥界的地界越缩越小,如今只余接壤人界的那一块儿,又因负责轮回之责,日夜难得安宁,稍有地位的仙、妖、魔都敢去冥界闹事。
冥界帝君拍拍儿子的肩,笑得越发灿烂:“我家奕闵与狐帝家的大公主瑾色定了亲,来年春就要成亲了。算起来,瑾色还要叫牧云尊神一身爷爷呢,这可不是亲上加亲了嘛!”
这亲事缦缦曾听千柳提及过,也不意外,只掬着浅笑轻声道:“恭喜大公子了,瑾色公主温柔婉约,确是极好的太子妃人选。”
琰低头玩着紫金九连环,掩饰脸上的讥笑,自个在心里叨叨:这冥府早前还打过主人的主意呢,二公子求娶不成就换大公子,要不是白间屡屡拆台,怕还是要厚着脸皮多磨一阵呢!如今竟也好意思拿儿子亲事出来显摆!不就是沾了点牧云尊神的边儿嘛?!且不说人家牧云尊神认不认这个没见过的、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孙女,就算他老人家认下了,还能有我家缦缦有脸面了?你们不过是沾了尊神的边儿,这位可是未来要做神后的人,那能比吗?
他自己在心里发泄够了,也痛快了,九连环玩得叮当响:“哎哟哟,这天君送的东西果然好,声儿都格外清脆好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