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果不是碰见那医生,兴许我不会再想起她,更不会且不愿去回忆那段往事。
许多年以后,那段往事常常会有个画面在脑海里萦绕,雨淅淅沥沥地飘着,望不着尽头的巷子,雨伞遮挡住了我一半的视线,伫立在空寂的巷子里,任由漾出来的盘旋在雨伞上的雨滴将衣服洇湿一片。那时候内心落寞,惆怅的心情犹如氤氲的雾霾笼罩。我不敢回头,因为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会回到这条巷子。
腋下不知什么时候长了几个圆形斑点,像是刚拔火罐残留下的罐斑,不痛不痒,隐秘在不起眼的地方,洗澡脱衣服照镜子的时候被瞧见了,心里自然起了疙瘩。遂到医院挂个号,直奔皮肤科。相比其他科室,皮肤科门可罗雀,专家号和普通号各两间房,我朝向第一间专家号走去,一名披着白大褂带着个方形眼镜的男子坐在一张泛黄的木凳子上,双手持着一张报纸,目不转睛地盯着报纸上的一处,脸上泛出一丝涟漪。我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他推了一把快要滑入鼻梁的镜框,歪着脑袋望着我。“医生,我胳肢窝里长了几个斑点,麻烦你帮我看看。”我彬彬有礼地说道。他面无表情地扔下一句话,“脱衣服。”我三下五除二就脱掉上衣,张开胳肢窝赤膊在他面前。他放下报纸,眼帘上抬,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不到三秒钟,甩下一句话,“花斑癣。”我诧异,火眼金睛?斜睨一眼就能够看出个大概?回想起自己在家中镜子里看到腋下的斑点着实有点像花斑,于是忙问,“那严重不严重?”他从我手中拿过我挂号的那张卡,在电脑前刷了下,移送鼠标敲打着键盘。“我给你开点药膏,一天涂三次就可以了。”虽然医生那样说,可我仍旧不放心。“我怎么好端端地长了这花斑癣?医生,那会传染吗?”
显然他没空搭理我,噼里啪啦敲着键盘,然后才把我那张挂号的卡递回给我,“你先去取药。”药一共五小盒,氟康唑分散片三片,益康倍松乳膏一支,曲咪新乳膏一支。我返回来的时候,那个戴眼镜的医生仍旧看着他的报纸,报纸垂直于桌面,他就那样一丝不苟地平视着。
“用个盒子将三种药搅拌,每天涂三次。”他听见我的脚步声,还没等我开口问,他如是说。等我走到他跟前,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皮肤科与性病科,夏旭文”。算是长了见识,原来看性病是在皮肤科。虽然说对眼前这个不太靠谱的医生的职业道德和医术充满怀疑,但是在还没有涂药膏之前,还是不便过早下结论,“庸医”这个词多少有些伤人。
只是,当我看到“夏旭文”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下,转而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戴眼镜的医生。年纪跟我相当,浓眉,平头,五官看上去让人有种清爽的感觉,只是相貌与所见的处事风格不太和谐。
我弱弱地问他。“你认识楠楠吗?”
他好像受了些刺激,握着报纸的双手紧紧箍着,舌挢不下地望着我。
“钱楠楠,认识吗?”
他点头,眼睛里瞬间被阴翳遮挡。
我说,“我知道你,楠楠的前前男朋友。”当我提到“前前男朋友”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赧颜,有些尴尬。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你是?”
他的问题使我陷入难堪之中,一时间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语去形容我跟她的关系。“邻居,我是她的邻居。”蹙眉想了许久,才憋出那个词来,而且还特意去强调,“是她的邻居”。
“我也知道你,她跟我提起过你,说她的邻居一直喜欢她来着。”因为我的身份被“识破”,夏旭文没有先前那般紧张不安。
“指不定她跟你说的是她另外一个邻居了。”我如此辩驳道。
“不会,错不了,准没错,就是你。”
“好吧,我是喜欢她来着。”我不想就这个目前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继续纠缠下去,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见过对方。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喜欢她的,这天底下哪里有……”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沾沾自喜,好似他曾经的女人被邻居喜欢着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透过他那轻蔑的眼神,我能够猜出他剩下的欲言又止的话语。这天底下哪里有我那么愚蠢之人,或者说,这天底下哪里有纯洁的男女关系?
“那她是怎么说我的?”我比较好奇。
“她就跟我说,她那个邻居如何如何喜欢她,对她如何如何的好。”他转而变了个腔调,五线谱上画错了个音符。“不过,事实上,她就只说你喜欢她,很多人喜欢她,还包括你,她的邻居。我问她细节,她就一笔带过。”
“那你怎么后来不跟她在一起了?”
他又推了一把快要滑入鼻梁的镜框,嘴角上扬,没有急着回答,手指搭落在桌面的报纸上。“是她提出分手的。”
“可她是跟我那样说的,是你玩弄了她的感情,你们都已经订婚了,可你一直拖着,迟迟不把她娶回家。”我见他面部表情平淡如水,接着说,“她还说……”,我停顿了下,望了一眼他镜框里混沌的眼神,没有打住我说话的意思,便接着说,“她说你同时跟好几个女的相处着,每个女的都睡一遍,选床上功夫好的,就跟功夫好的结婚!”
我以为他会发怒,没想到他镇定自若地问我,“她果真那样说的?”
“她好像是那样说过,时间久了,不记得了。”
“我明白了,过去的,我也不想再提了,你瞧,我都结婚好几年了。”他扬起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给我看。“你还住在那条巷子里?”
“没有了,早就离开了。”
“哦?看清了她的面目,跟我一样选择了离开?”
我点头,转而又摇头。关于钱楠楠,每每提及,心情总是错综复杂的,认识她,我一直认为,既是福,又是祸。
“你知道她后来去哪里了吗?”
“她把我拉黑后,我就再也没有关注过这个人了。”他见我一直站着跟他说话,做了个让我坐下来的手势。“怎么?她不在那个巷子住了?”
“我也不知道是她先搬走的,还是我先搬走的,等我想回去找她的时候,发现她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撒了谎。
“或许那贱人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幸福,一键删除我们这些在她世界里多余的人和事。她做过那么多缺德的事,不把我们拉黑删除,她哪里会觉得日子过得安宁了?肯定是怕我们揭露她了。”
“你恨她吗?”
“这话应该换作我来问你!我跟她,说得难听一点,当初不过是奔着结婚去的,即便后来真结了婚,也没有爱情。而你,她在你的世界留存更深远。”
“我不知道,有一段时间里,我是特别恨她的。”
“我倒很感兴趣,究竟是怎么样的男人,能够让她不做万人迷的主播了,而选择跟那个人轰轰烈烈离开。”
“指不定是一个人落荒而逃了。”我淡淡地说。
“哦?你知道什么?”显然,这个健谈的医生话匣子已经打开了。
我当然知道,知道很多,很多,那不过是事情的表象,关于钱楠楠内心深处的那个黑洞,是让人遥不可及的谜。我不愿意在医生面前谈论钱楠楠了,医生不过是她的过客,而关于钱楠楠的一切,让我痛心疾首。龙船湾那条巷子承载着太多不堪的回忆,总以为把它丢进了回收站,一键删除就无法复原,不料哪一天,机器出了故障,一切的一切自动还原了。
我准备起身离开,医生突然开口对我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也不知道你们是否曾经在一起过,或许你可能有去找过她,也许你们还可能在一起过,不管怎么说,我奉劝一句,别跟她走那么近,她不好惹。”
嘴巴张开,却不知如何说起,也不想去辩解,只对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带上我的药离开了那间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