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随三岁那年失去了他的父母。
而他的父母是为了救顾尘死的。
死在了那场车祸里。
心中说不恨顾尘,那是假的,但梁随很清楚,他父母的死其实和顾尘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即便没有他父母的那一扑,没有把顾尘护在身下,他们也逃不了一死。
唯一的区别是,死的人是两个还是三个而已。
三岁的孩子太小了,爱恨都记不清,也维持不了长久。
再加上顾尘被送去了部队里,顾家父母又弥补了他父母缺失的那一块,因此,当顾尘从部队里回来的时候,他对后者已经恨不起来了。
刚从部队回来的顾尘很不好相处,他身上的气息很吓人,傅远怀这样体弱的人根本不能接近他。
梁随也怕他——住的近的几户人家,就没有不怕他的。
但好在,他的情况在慢慢好转,虽然身上那渗人的气息仍在,可梁随已经敢和他勾肩搭背了。
虽然每每都会被他不耐烦地甩下去。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那么这日子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梁随开始做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梦中是一片血红的天空,身染鲜血的人,身上被插着许多的剑和长矛。
那人抬眼看过来时,眼神悲凉,又有释然。
梁随被惊醒,才发现自己的眼角一片湿润。
每次都是这样,梦醒后,心脏有片刻的酸涩,眼角涩涩的,不由自主地就会流泪。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去s市那天才稍微有好转。
学校安排的博物馆一日游。
这批新出土的文物很受政府的重视,几乎每所学校都被强制性地要求过来观看。
梁随一到博物馆,脚下就无意识地走到了那柄古剑前。
苍溪剑。
不知为何,看见这把剑,梁随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和安心。
当晚,梁随没有再梦到那些厮杀和战争。
他的梦里有鸟语花香,有浅笑安然,更有岁月安好。
只是,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换了个地方。
自然,他也听见了叶辜景说的那些过去。
——那些他在梦里偶然窥探到一角的属于他和叶辜景的过去。
他和叶辜景独处一室。
叶辜景看着他不说话,他看着叶辜景也不说话。
最终,还是叶辜景先开口了:“你都听到了?”
梁随点头。
“那你应当也知道朕想问你的话了,你……恨朕吗?”
“我不知道。”梁随没有说假话来安慰他,“我曾经在梦中梦到过你说的过去,只是我能见到的很少,但想来,我应该是不恨你的。”
叶辜景为他这话怔住。
曾经执着的问题,似乎在这一刻已经得到了答案。
或许,这是他早已猜到的答案。
梁随没有骗叶辜景。
他见到叶辜景的时候,心中没有恨,只有淡淡的喜悦。
那是对阔别多年的好友此再度刻重逢的喜悦。
所以,他对叶辜景发出了邀请:“你滞留在这人世这么久了,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吧?想要去看看我现在的家吗?”
叶辜景看了他许久,答应了。
因为他察觉到自己的力量突然减弱了许多。
那是执念在渐渐消散的缘故。
没了执念的厉鬼很快就会消失,记忆也会慢慢地消失。
他想在还没有忘记齐珏之前,去看看他现在的家,看看他现在是否过得幸福。
不出意外的,这一人一鬼擅自的决定被那个暴力又凶残的小姑娘反对了。
叶辜景缩在梁随胸前的衣服口袋里,听着那小姑娘的反对丝毫不为之所动。
当然,没能让梁随打消念头的梁白给了他许多的符篆,这是她这个做妹妹的唯一能帮梁随的。
梁随心底微暖,接受了梁白的好意。
叶辜景呲牙。
这些符篆虽然对他没什么威胁,但那上面的符文还是让他有些不舒服。
为了齐珏,叶辜景咬牙忍了。
——
梁随带着叶辜景回了梁家。
至于那些花花绿绿的符篆,都被梁随收起来了。
从那以后,梁随去学校叶辜景陪着,考试叶辜景陪着,打篮球叶辜景也陪着……
他在梁随身边,见识了许多他这一千年来不曾见过的东西,也亲眼目睹了梁随现在的家人是如何对他好的。
这些,是一千年前的齐珏所没有的。
在他知事时,他就为了自己的那个梦想上战场了,根本没有体会过来自亲人和朋友的关心。
梁随不知道叶辜景在想什么,只是见他对篮球和学校里的老师讲的课文有兴趣,便不吝啬地教他。
事实证明,叶辜景能当太子和皇帝,也是有一定的本事的。
那些在学生们的眼里看来很难,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几何图形和物理,叶辜景在弄清其中的原理和规律后,学得比活人还要好。
只是梁随的这反常,家里的其他人也发现了。
梁二叔还特意把梁随叫到书房说话。
“阿随,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梁二叔问的含糊,梁随还是一下就听明白了,不由得无奈地笑道:“没有。”
“真的没有?”梁二叔看着他。
“真的没有。”
梁二叔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摆手让他出去了。
回到房间,叶辜景的身形出现。
梁随看了一眼在房间里的叶辜景:“看来最近我要注意点了。”
“怕什么,他们又看不见朕。”叶辜景很不解。
“不,我只是不想被他们当做神经病。”梁随面无表情地道。
学习了现代知识,知道神经病是什么意思的叶辜景:“……”
发现叶辜景不对劲是在期末考试结束之后。
一大早还没起床,一股阴冷的冷风扑面而来,就算房间里装有暖气,梁随也被冷醒了。
一睁开眼,就看见叶辜景飘在空中,浑身都飚着冷气,平日里一双对着自己总是温和的眸子被黑色充斥,一点眼白都看不见。
换个普通人,清晨醒来,看见的就是这样吓人的场景,不被吓死也被吓晕过去了。
梁随从枕头下拿出梁白给的符篆,淡定地起床,把符篆拍在了叶辜景的身上。
叶辜景身体一僵,而后眼睛的眼色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你怎么了?”
拜叶辜景的那一下,梁随被冻得彻底清醒了,想睡个回笼觉都睡不成了,站在床前,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叶辜景揉了揉太阳穴,说:“看来,朕快要消失了。”
闻言,梁随穿衣服的动作一顿,他回头看向叶辜景。
“消失?为什么?”
“因为朕的执念没了,厉鬼没了执念,都会消失的。”
叶辜景的执念是齐珏。
如今,人找到了,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千年的执着也消散了,他也没有了留在这个世上的理由。
亦或者是牵挂。
“你也感觉到了,朕的力量和以前相比,弱了不少。”
梁随垂下眼帘,轻声问道:“不能,为了我留下来吗?”
他看起来没有半点惧怕叶辜景的意思——即便他是厉鬼。
叶辜景看着他,突然就笑了。
“阿珏,你知道的,朕是不能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他是死去了一千年的厉鬼,在梁随身边待久了,对他没有好处。
梁白是对的,厉鬼不应该多纠缠活人,那只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活人,更应该和活人在一起。
鬼的世界,不适合梁随。
梁随没有办法反驳,只能在叶辜景还在的这段日子里带他出去到处走走。
只是,叶辜景这只厉鬼太引人注目了,出去的第一天就被不少的孤魂野鬼给注意到了,大胆一点的,甚至还跟着梁随回来了。
好在还有个顾尘,一般的鬼在靠近梁家一定的距离的时候,就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当然,那些天师也注意到了叶辜景。
不过他们在叶辜景身上没有看到因果,那就代表叶辜景这只鬼没有害过人,所以大部分天师都是和梁随提了两句,让他小心点,就不再关注了。
——正统的天师和玄门特别讲究因果,他们能看出叶辜景和梁随是有关系的。
即便有少数的天师想收了叶辜景,也被叶辜景身上的厉鬼气息吓得够呛,不敢再打他的主意。
但叶辜景的情况越来越糟糕。
他已经开始遗忘梁随,连千年前的记忆也忘掉了大半。
唯一记得,只有阿珏这个名字。
他的身体逐渐变得虚幻,有时连梁随也看不到他。
梁随不再带他出门,整天和他待在房间里,不是聊聊天,就是一人一鬼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气氛也格外和谐。
“阿珏,孤想和你一起骑马。”叶辜景的记忆停留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
梁随微微一笑:“可是现在很冷,骑马会感冒的。”
“感冒是什么?”
梁随想起千年前的那个时候还没有感冒一说,就换了个说法:“生病,风寒。”
叶辜景点点头,忽然又出声:“阿珏,你的佩剑呢?”
梁随:“送给殿下了。”
叶辜景:“可是孤没有。”他在自己身上看了看,没发现苍溪剑的影子。
梁随捂头,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今天解释了,明天他还是会忘记。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会发生一次,使得路过他房间的梁彦每次听到自家堂哥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的,就毛骨悚然,脚下跑得飞快。
叶辜景对自己的情况一无所觉,梁随每天也乐得陪他,直到大年初二那天。
或许,无论是人还是鬼,在离开前,自己都会有所察觉。
梁随一大早就被叶辜景要求想去十三中看看。
他的记忆在消失,已然记不得自己其实是来过十三中的。
梁随换好衣服,和梁二叔说过后,就带他回了十三中。
十三中放了假,又是新年,这个时候没什么人。
叶辜景飘在梁随身边,感叹道:“以前孤被太傅教的时候,也有过反叛心理,只是那时孤是太子,肩上担着百姓和责任,只能压下那股反叛,老老实实地跟着太傅学习。”
“你们那时学得不比我们少,一时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你可怜一些还是我们更可怜。”梁随笑道。
叶辜景也笑了:“阿珏,其实,朕有悔。”
“没有在那时相信你,害得你丢了性命,也不该让你替朕去实现那个梦。”
“如果,从一开始,朕就不想着统一天下,你就不会上战场,不会万箭穿心而死。”
梁随霍然看向他。
“你……”他喉结滚了滚,语气涩然,“你想起来了?”
叶辜景含笑点头:“朕很开心,和你在一起的每段日子,都是朕最开心的时候。”
这千年来,他睡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身边除了鬼便是冰冷的器物。
孤单而寂寞的时光里,陪伴他的是那段他们一起习武,一起读书的日子。
那充满了幼稚却单纯的回忆,让他挨过了十个百年,就算他有悔,也被这些回忆给安抚下来。
“朕也很开心,你没有恨过朕。”
他眉间舒展开,俊美的脸庞因为这笑容而变得温和。
然而,他的身体却越发的虚幻。
梁随看着他已经看不见腿的身体,眼睛有着酸涩感:“要走了吗?”
“是啊,要走了。”
叶辜景留恋地看了一眼十三中,缓缓地道:“你不是阿珏,是梁随,今生的你,有着一个很美满的家庭,也有很多爱你的人。”
“朕很感激他们,他们弥补了朕对你的亏欠,即使你已不再记得。”
梁随沉默了一瞬:“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叶辜景微微摇头:“我的心愿已了,阿珏,只盼你今生幸福美满!”
“我会的。”
叶辜景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雪,又开始下了。
远在s市的苍溪剑突然颤抖了一下,一阵红光闪过,就听见“咔嚓”一声,剑身断成了两半。
梁随看着空无一人的身前,轻声道:“再见!”
我的殿下!
跨越了千年的寻找,终于是寻到了那个人。
他仍旧是那个太子殿下,他也依然还是那个少年将军。
……
“阿珏,希望孤将来君临天下时,你会是陪在孤身边的人。”
……
“殿下,我会护你所护,做你想做却又无法做的事。”
……
不论过去多久,他们都是彼此的知己。
哪怕物是人非,哪怕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