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剧性的日常生活里
1
现代人是无家可归的。无论是狭窄的还是宽敞、舒适的住宅,都无法驱逐这无家可归的感觉,甚至爱也不行。
在天空和大地的宽阔视野间,没有一条笔直的大路,只有无以计数的岔道伸展着各种可能性。
人不能不执着地前行,又不能不在执着中取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
没有这种随遇而安,持续的紧张可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也可能使人在需要拼搏的那一刻涣散于持续的紧张本身。
随遇而安的专注和力量有时比执着更需要意志。因为它意味着在动荡的生涯中,在面临每一次突如其来的选择和跨越时,随时随地能将生命的注意力调度到某一个事件和某一个具体方向上。它适应于偶然性,使执着真实而不流于空洞。
2
外在的东西也强化着内心的自我感受和自我肯定,好的、不好的,美的、丑的,都加进了自己的成分。不能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就往往会失去真实的判断。
3
果实不是花,不能结果的花也不是花,那么花是什么?
这是一个无处不在的问题。
4
人在行动时或许需要将混沌置于身后,感受甚至思索时却似乎需要混沌甚于清晰。因为只有混沌才可能沉入,所有超出的可能性都纠结在那里。
有时候深深地沉进去是人唯一的出路。
5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从逻辑上说,在这限度之内,无所谓忍耐;而在这限度之外,忍耐的可能已失去,因而同样无所谓忍耐。问题在于,这个限度是可变的。经历了漫长的一生,你仍然没有穷尽你的忍耐力,它总在你的前面,超出你想象的忍耐限度。
6
一件事情,不论在何种动机下产生出来,这件事情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着的事实,它首先获得的是自己独立的意义,其中包含的可能性远远超过把它变为现实的那个唯一的可能性。
事实大于动机,尽管动机常常是迷人的。
7
“意义——事实”的悖论:
事实不能没有意义,事实不能成为自身的解释和根据。因为有些明显的事实在进入之前,人已经就意识到了它的不合理性。(它非意义化地直接呈现为本能欲求的实现。这本能显然是可怀疑的,如杀人、强奸、欺骗……)
人本能地要做,同样也本能地要问为什么做。(这已经是自我欺瞒的开始。自我欺瞒的显义即合理化倾向。)这是文明的原因和结果。
但是,所寻求的意义不仅常常被事实所否定、抛弃、置之不顾,甚至,意义与意义之间也在互相诋毁、厮杀,最后是意义自己走向反面,走向虚无。
于是意义从两个方面遭到否定,一方面是行动的否定,一方面是意义自身的否定。
8
人的遭遇是神秘的。
无数的因素推动着人的思维、感觉和行动。
谁能说清,在现实给定性的向度上,具体的、个别的人和事,为什么是这祥,而不是那样。
9
一般不能概括个别,因而个体的尖锐形式总是一般的突破口。
在这里,对无限本身的追求具有无限超出的意义。
悲剧意识正是在同无限的联系上成为生命之流的源泉。
所谓浪漫的高扬和悲剧的升华,其不真实在于离开泥土、离开沉沦的现实。真正的悲剧从来是包容着的。因而悲剧总是存在的,和人的生存生命攸关。
10
只有意识到了日常生活的悲剧性,沉沦、死亡、时间,才可能获得理解;反之,只有理解了这些问题,日常生活才可能提到悲剧性的意义上。
11
其实人的真正的背景是虚无。
人在虚无中沉浮,在虚无中升腾、坠落,唯其有这沉浮、这升腾和坠落,虚无才呈现出它作为当下存在的真实性和丰富性,否则它只是一个概念上的空无。
12
我从小就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按我自己的想象生活,无论经历多少变故、磨难,我依然故我。
但突然有一天,一切来了一个根本的改变。我一方面像逃避瘟疫一样逃避别人的眼光一方面又渴望迎着别人的眼光走去,仿佛我生存的形式只是在别人的眼光下才成为真实的存在。别人的眼光突然触动了我的生命攸关的问题。于是我惶惑了,无所适从了。
我不知道,那一天,我是突然长大了,还是突然衰老了。
13
我也在想第三只眼睛——第三者。
亚当、夏娃因第三只眼睛——蛇、上帝,才有羞耻感,用无花果叶遮住袒露的身体的下部,用别人的眼光改变自己。
希望去掉第三只眼睛——第三者,是因为这个第三者是强制性的力量,是高高在上的外在的世界。
第三者应该从“你——我”关系中生长出来,它是唯一真正能与他人世界抗衡的。它参与他人世界,改变他人世界。
14
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境下,他人的眼光使单纯变为复杂。
形式的问题是因他人而存在的,即因改变生存空间的自在性而使形式成为被强制的形式。
他人的眼光是不可能去掉的。问题在于能够无视他人的眼光,从精神中派生出自己的形式。
15
夸大一件事的分量,承受它,却又不堪承受。
我也弄不清形式和意义在这里是如何纠葛在一起,又如何迅速变换的。只是当你试图认真对待它时,你才发觉这琐碎的事实竟牵动着两个似乎没有关联的问题:
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赋予存在以意义,但若这意义反过来危及了存在本身,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形式总渗透着情感,但这个世界不是仅仅靠情感的。
16
我的希望不能只是同精神的太阳一起升起。它必须渗透到我的日常的、琐碎的生活中,才能整个地把我支撑起来。
17
任何形式的自在性都会挤压精神。
一追求形式,人就陷入形式的天罗地网中,陷入内外无穷的形式的绞索中。
形式的联想像闪电一般。
然而人的天性偏偏又要可见、可触摸的对象化形式,仿佛它就是生命之所系。
这是人,尤其是女人给自己心造的陷阱。
人生、人的生活注定是有欠缺的,这句话一旦具体化,更多地是同形式而不是同精神联系在一起。
精神原本是无限而无形的,世俗的形式往往可能成为精神的枷锁。
属于追求者的,只能是从精神中派生出的精神的形式。
18
中国人原本是含蓄的,而曾经历的充满禁锢的生活,更使中国人学会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感。这种掩饰在一代人身上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属于我们的,从来是公众的生活。
没有人能完全逃脱这种生活。
19
一个好朋友突然死去了。
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人一走进生存环境,就把内心的真实掩藏起来。而现在被掩饰的,竟是一个好朋友去世引起的后悔、自责、惶感和难以自已的悲哀。我鄙视自己,鄙视自己在人前的快乐。
但或许还不简单是这。
活着的人依然活着,活在习以为常的生活轨道上。无论内心有多少挣扎,外在的时间还是那样均匀地流去。于是你就会习惯地去处理各种事务、关系。在这种习惯中,内心体验往往被淡化了,疯狂也成为麻木。
人的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真是这样脱节吗?
20
人不得不表现出来,表现在一个确定的对象上,以看到自己。如果以为那个对象就是自己却也是错误。
21
每当一个外地的朋友走了,频频聚会的快乐也仿佛随之而去了。我们又都躲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坐到各自的桌前,唯恐放过每一个表达的机遇。
于是我总是期待有朋自远方来,又总是害怕有朋自远方来。
于是我们都仿佛约好了似的,把快乐奉献给远方的朋友,把孤独留给自己。
孤独使我们默契和相互理解。
22
快乐能与人分享,痛苦却纯然属于个人。
痛苦是一个人内在的深度,没有任何痛苦是真正能被别人所了解的。
23
温暖永远是比光亮更基本的需要。
即使是从智力的黑暗进入智力的光明中,温暖也是不可缺少的。只要有了温暖,就可能在理解中转向光源,转向太阳。
没有温暖的光是虚假的、外在的。
温暖才直接和生命相联系。
24
人可以在黑暗中行走,哪怕走得艰难,却不能没有温暖。
当一位朋友说,他宁愿温暖人却不去照亮人时,他既给了人温暖,也给了人光亮。
25
许多年来,我依傍着温暖走去,常常不知道是我给了别人,还是别人给了我。
或许温暖同光明不一样,在人与人之间,温暖永远是相互的。
26
人与人之间难以沟通的,不是道理,而是心境。
27
即使是在最平凡的日常生活里,我也有一刹那直面恐惧的时候,因孤独而恐惧,因被一个无形的力量拨弄而恐惧,甚至就是因恐惧而恐惧。
恐惧是纷杂的声音骤然停止的死寂,生命在这瞬间的死寂中倾听自己无声的喘息。
28
曾有多少时候,我想远远地避开世界的喧腾,紧缩在温暖而湿润的泥土中,深深地埋藏起来。
像一粒漂泊的种子,一旦找到自己的归宿,就梦想着孕育只属于自己的奇迹。
29
我懂得坠落,懂得用泥土连同自己的羽毛一起把自己覆盖起来。
已经体验的坠落是一种深刻的幸福感,一种如安魂般的宁静。
但仍然有不能把握根底的惶惑。这惶惑是如命运般终身相随的。
30
人一生都悬在地狱和天堂之间,如果有漫长的炼狱之途,那也只是说漫长时间之流的每一个瞬息都在升腾和坠落中。
绝望和希望,痛苦和快乐,已不可分地交融在了一起。
不仅没有光辉的顶点,甚至没有过程。每一个瞬息本身,都是充实的人生。
31
肉体不能翻越死亡,翻越生的极限。
精神呢?
人们说精神是无限的,它作为类意识似乎可以翻越有限的肉体即有限的个体生命。但类,人类不也是宇宙中的一个个体吗?那想翻越人类生命的精神又是什么呢?只有一个回答:上帝、神灵。这无非是说,上帝或神灵是生命与死的空寂相交接的边缘概念。任何想向外无限扩展的精神,都会碰在上帝的边缘上,而被挤压回来,回到内心中来,回到你想做这种翻越、超升的心灵中来。
感受它吧,感受这个承受莫名而困惑而寻求的灵魂吧!
32
人一生中有多少可能性,做这,或做那。因此人一生中有多少梦想。
我梦想过,还在梦想着,一如年轻的时候。
区别只在于,青年时的梦想漫无边际地喧哗,现在的梦想深深地沉落在现实的夹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