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中沉浮的生命
1
时间之流终于被破坏性的情绪截得七零八落。生命,如同肢解了一般地承受着断裂的痛楚。
2
时间性有时候会成为最实在的东西,充实,或空虚,都落实在它的上面。
3
要把已逝去的时间追回来再一次注入生命之流,有多么难。
4
有时候,我像一个已被死亡的黑影所覆盖的老人,生命的全部奉献都是回忆;有时候,我又像一个刚刚步入人生的少女,对于生命的每一点可能都充满向往。
我徘徊于二者之间。
5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一阵阵发慌,仿佛被什么揪着。
只有我自己近乎恐惧地直面着我内心的紧张。
生命在这紧张中飞速地逝去。
在这紧张中,整个感觉是分裂的,生命被生硬地划成了两块:一块充满了生之紧迫感,一块是沾满世俗污秽的随意堆砌。
6
我多么需要用时间充实起的生命,没有时间充实的生命,终究是一个虚妄。
7
生命每一天都在逝去,你不抓住它,死亡就抓住了你。
8
每读一本好书、一篇好的文章甚至一首好的小诗,如果它属于遥远的年代,如果它的作者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总禁不住想,曾经有过这样一颗心、一个脑,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思索,曾经有过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视野,曾经有过这样的时间性的生存……但它们已统统消失了,只留下了这样的文字显示着曾经有过的生命。
9
这个可见的世界,已整个地为人的目光所覆盖。每天早晨起来,在这里或在那里,睁开眼睛,我的目光就自然地投向了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到处交织着人的目光,但我的目光毕竟是我的。
但总有一天,我的目光将随着我的肉体一起消失。而且我越是平凡,我的生活角落越是狭小,我的视野范围越是有限,我的目光和这目光所爱抚过的一切,就越是不再为人所知。
死亡吞噬了多少平凡的秘密。
10
从过去中拖出来,就像从地心中拖出自在之物一样难。
但终于或终将要拖出来。
上帝说:一个疯狂的精灵,我将把它引向何处?
11
心理时间仅仅是为唯一存在者而存在的。
a.它可以“没有时间”——时间延续以停止的形式出现,无限长和瞬间的感觉是一致的。
b.同样也可以有另一种“没有时间”——只要被外在的时间打断一下,心理时间便飞逝而去,产生自我加强的紧迫感。一点过去就紧张得全部没有。
c.期待——期待的时间以成倍的数量级流逝着,反过来把心理时间压迫得更为紧张。流失是1,立即产生怕流失10和因流失而懊悔10。
12
在紧张的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应该是心理时间的从容。因为外在时间会挤压心理时间,会潜在地影响心理时间。愈忽视外在时间,就愈重视心理时间;愈重视心理时间,就愈受外在时间的干扰而增加紧迫感,产生愈益强烈的被追逐的恐慌。
这里的问题在于:
自己心理的要求是自己最能体验的,因而被看作是最真实的、最自我的根据,符合它,就等于承认我。
但心理对间事实上是无限的。正因为它是无限的,所以实际上任何有限都会使它感到紧迫、不从容。
于是我分明是要放弃有限的、真实的我,而沉浮于、挣扎于无限的虚无。我自溺于我自设的心理陷阱,直至淤泥淹没了我的整个星空。
13
有些人太匆忙地赶路,而忽视了逗留。在这些人那里,人生深层空间的丰富,几乎是被时间的紧迫挤走的。
14
当一个人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生命的界限,并由此立下一个实在的、可计数的时间坐标时,这坐标上的每一天,便都在筹划中。换一个角度说,时间的紧迫感,从此就会像达摩克利斯剑一样高悬在这个人的头顶,逼着它用那条生命的界限为限度,丈量自己的每一个脚步。
15
从生命的哪一个时刻起,生老病死成为一个实在的东西,仿佛你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
然而已没有任何意义可追寻、添加,人唯一可做的,就是质朴地面对这一事实。
16
没有时间的注入,空间固然只是一团原初的混沌,但没有空间像地心引力一样拖住时间,时间就会飘浮得漫无边际。
17
一个文明人,或许更注重的是时间,时间不仅是逻辑赖以延伸的根据,而且也可能成为想象赖以延伸的根据。
或者换一个角度说,一个文明人的逻辑和被卷入了逻辑的想象,无论怎么丰富,都是在时间层面上展现的。所谓逻辑空间,所谓想象的巨大跨度,实际上只是人与宇宙的浑然整体的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可能性的扩展。它充其量是文化的一种发展形态。
18
回到空间性,就是回到偶然,回到包孕多种可能性的机遇,回到生命的自然状态,回到托负着时间的存在本身。
19
时间充实着空间同时也就消融于空间了。
20
人来自非人而去至非人,生是从死的黑暗中敞开的一段自然之光。但这光并非纯粹的光明,像黑格尔所说,在纯粹的光明里与在纯粹的黑暗里一样,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之光之为生,是有死如影相随。
死不仅在生之两端,而且它就在生中,只要生生着,死就是它的任何一个生命点上断裂而跌入或涌现的“绝对可能性”。
21
死亡是人类宣泄、解脱生之所累的永恒形式。这是人生的深层心理背景,无论人是否意识到,实际是否认不掉的。因为它几乎是人种的自然属性,但又不是非人的自然。人的自然即是社会,所以人种的生与死这一自然属性,也必然带有根本的社会性质。
22
人是自然中唯一能意识到自己在走向死亡的生物。死亡的现象使人生充满了紧迫感。同时,死亡还产生了不朽的意识。肉体是不可能不朽的,那么唯一能不朽的就是精神——这是人类文化的本体论证明。
23
生命包含着比生命更多的内容,不是有限和无限的综合,而是成熟了的生命整体。
炼狱即是延伸着爱和温暖的渴望。我的人生之途即炼狱之途。
24
生命,在刃口。
生命,闪过了刃口——这是一种感觉的真实。
生命,没有闪过刃口——这是另一种感觉的真实。
哪一种感觉的真实更真实呢?
25
人类存活下来,没有像恐龙那样灭绝。这看来是生命闪过刃口了。
但存活下来是什么意思?不是每天都有人死去使人类忘不了人类的末日吗?谁能保证人类活的时间比恐龙更长?谁能许诺人类不会灭绝、太阳明天照样升起?人类终究逃不脱末日的审判,谁又敢说生命闪过刃口了……
无数的问题惊醒着人类的记忆。生命纵然美好,但生命的丑恶、腐败几乎触目皆是。或许,生命是无所谓美丑的,只是人们为了各自的目的而赋予它这样或那样的色彩和意义罢了。这种赋予意义的生活是生命的生活,但这种赋予的意义,却并不就是生命本身,正如衣服不是肉体一样。
人类曾是怎样地陶醉于它的“进步”,愈来愈把某种意义固置下来。或许这“意义”能够造成进取锋利的刀刃。唯其如此,这锋利的刀刃也就“固置”为现实的生命,生命直接变成有用性,变成一把刀的锋刃了。因为它就是这个东西,所以它不能不是这个东西,它因而是不能“越过”的。可是生命并不就是刀的锋刃,谁能说服它?谁能拯救它?
26
难道是为了拯救自己,生命才要用死作为自己的根,即用死来维持生命的沿革?佛中的“涅槃”合死生于一,那真谛恐怕就在这里吧——为了不让生命把自己变成刀刃,变成一个东西,一个“是什么”的什么东西。
27
生命是以死为根的。
一位朋友说得好——既然死是绝对的可能性,那生命就是要把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在这个意义上,生死纠缠即生死同时是生命本身所包含的命运。在这自为的命运中,自我调节乃至自我调节造成的超越、升华,变成人的内在的机制,变成生命自身的需要。因而,一切外在的社会关系归根结底只是生命存在的可能样式,它不是唯一决定性的,恰恰相反,它是人的生命存在超出的剩余物、沉积物。
28
一切独特的、不可能在真正意义上被重复的生命现象,都是不可能被超越的。
它留在那里,跨越历史,成为一个无时间性的存在。
29
人是多么容易遗忘,在人的世界中,最自然的,原本应该是人自己。
人创造一切,用技术提供的物质实体改变自然,却永远无法甩掉自己作为自然之子的原始之根。人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原始的需要,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原始的情绪。无论文明的果实怎样层层地盖起最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制作出最时髦的现代服装,都掩盖不了,也代替不了生命自身的活力和光彩。
30
边缘状态,即顶点、没落、死寂、挣扎、断裂。
人一生中总会有面临边缘状态的时候,问题在于你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它。当你背对它时,它不过是终将被时间磨平的苦难;当你面对它时,它是新的空间的骤然出现,那里有常态生活掩盖着的人生的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