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纠缠的命运
1
女人常常是男人心中袒露出的秘密。在很大程度上,女人是最好的反思对象。所以,弗洛伊德毕三十年的精力仍不敢说解开了这个不可思议的谜。
对女人的任何批判,男人都要落到更大的被批判中去。这里只有直接和间接的差别,没有有无的差别。
2
女人的问题之所以是一个不得不倾注着生命清理、思索的问题,除了因为女人自身以外,更重要的,是因为只有围绕着女人的问题,男人才能获得真正的展开。
3
球形的人被劈成两半后便留下了一个永恒的难题。即使真的找到另一半,回复到整体也是一个无穷的过程。
4
在纯粹的男人角度里,即使是最独特的见解,也往往笼罩着社会规定意识的阴影。
在这角度中,女人消失着,成为追求美的抽象的手段;而男人拥有的,永远只是爱的单相思。
5
波伏瓦的《第二性》是在社会历史的层面上探讨“女人”,将“生理——心理”方面纳入其中。她的展开是丰富的,只是没有真正深入生命本身。
深入生命本身意味着从生命整体着眼,从渗透着文化意识的自然性差异着眼。这是一个全然不同的角度。这个角度更切近男人和女人不可分离的命运。
6
男人和女人有着本体上的差异。
其原始关系既是融合的,又是对抗的。
这种又融合又对抗的关系以主动和被动相契合的直观形态展示出来。
尔后文化气质的渗透伸展着这种既融合又对抗的发展形式:在拒斥中吸引,在吸引中又保持着离异的、独立化的倾向。这种倾向使融合具有内涵。
在这里,主动和被动不仅形成一种丰富的展开,而且实际上成为一种哲学命题。
7
男人和女人,一个是主动地要,一个是被动地给,这被动地给也是一种需要,这就是男人和女人原始的、在拒斥和吸引中吻合的关系。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没有掺杂任何观念意识却孕育着复杂心理差异的关系。
在文明的发展史上,无论男女的两性关系怎么变化,只要不是社会物化了的,就一定深藏着这原始结合形式的种子。文化气质的渗透,不是它的萎缩,不是背离原始性的单纯的社会化趋向的发展,而是一种转化着的现时历史的生命时间的注入。
8
在纯粹的原始性的肉体关系中,纯粹的自然性差异无所谓对抗。在文明条件下,男女的两性关系被纳入一定的社会关系中得到协调。真正的男人和女人的对抗,是原始性渗透着文化气质的丰富展开,它是肉体和精神在拒斥中的全面吻合,是纯个别性的,只存在于社会化阴影褪去的临界线上。
天然地把握这临界线几乎是富有灵性的女人独特的生命表现。
9
男人的世界是科学、技术、制度乃至文学、艺术等等,是男人一代一代建立起来的理性的王国。
女人的世界就是她所爱的对象。
10
在男人建立的理性王国中,对文学、艺术本身的理解也是片面的。
文学、艺术成为一种事业,而不是回到文学、艺术的本真。
辉煌的文学、艺术成果实际上是适应着理性本身的。
11
就男人来说,他必须转化,向超越爱情的事业转化,因为这事业原本是爱情更开阔的胸怀和视野。但若这事业只是一种单纯的文明现象,它便会淹没女人,从而窒息爱情。
就女人来说,她的天然气质是艺术化的。爱本身就是艺术,它排斥任何功利;如果它一旦和功利纠缠在一起,它首先伤害的是它自己。爱的狭隘和爱的泛化一样,会使爱变成一种功利性的物化的东西。或许正因为爱的狭隘和爱的泛化,女人的艺术的气质只是“应该是”的可能,而现实的“是”却是展现着的沉沦的现实。
12
多少世纪了,将女人看作爱和美的化身是对女人的最大的尊重。这几乎是文明炫耀着的果实。
是有一类艺术家,如高更,他们可以撇开爱的中介,把性欲和美感截然分开,直接触摸美,实现性本能向美的升华,他们不需要设置一个爱的对象,更不会把她作为审美对象来观察,他们的审美对象是他们自己天才创造的。
也还是有不同于髙更的另一类艺术家,如歌德,非有爱的对象不能萌发创造的冲动,善于把爱的对象和自己内心对美的追求混为一体,使性本能直接诉诸爱的形式,使自身和对象同时升华为美,爱这个中间环节似乎成了目的本身,爱就是美。
问题在于,如果说前一类艺术家往往沉溺于原始性的冲动的话,那么后一类艺术家则容易醉心于文化的熏陶,在浪漫主义的升华中落入理性的矫饰。在前者,女人是纯粹的性的对象;在后者,女人不过是一个追求美的抽象手段。
因而无论在前者还是在后者那里,也都是没有女人的地位的。
13
女人一旦爱上,她的女人的自然气质——情绪、灵性,就使她整个地沉入了独特的生命感觉,将生命艺术化,构成生活本身,因为爱原本就是生活的艺术。
她是自在的。在这种自在中,她被动地、内聚地固守着自己的个别性,固守着自己爱的直接形式上的纯洁、完整。
男人并不专注于爱的直接现实性,他的主动的外展的天性那样自然地向整个世界渗透。即使是像高更那样的艺术家,他追求艺术,这艺术无论其本身是如何地特殊,如何地在对“原始性”的追求中无意识地表现着男人和女人的原始未分的混沌,却被赋予一种使命而成为普遍性的。艺术变成事业,变成生命铺陈扩展开去的社会内容,而与爱对立。
14
到处都是男人和女人纠缠着的命运。
如果强调爱情向超出爱情的更高东西的转化是侧重于目的的话,强调男人和女人纠缠着的命运却是侧重于包孕着目的的生命过程本身。它们原本是不可分割的。
这命运,在生活中几乎是追逼着渴求生命完整的男人和女人。
只有拥有完整的生命,爱情向事业的转化才具有现实的可能性。
15
男人原本是一种力,追求确定,“给不确定者以确定”;追求创造的结果,在结果上印证自己的力量。男人是不能没有事业的,事业当作哲学范畴来看,就是展示的结果。因而事业天然地带着男性的气质,带着男人向外拓展的时空感觉。
女人天然地具有艺术气质,从事事业是一种文明现象。
因而没有结果的展示,是女性的狭隘,局限这种展示又必然带着男性的矫饰。在这里肯定向事业的转化,并不是把事业当作目的来追求,而是对创造本身的追求。如果把结果当作目的来追求,局限在有限的结果上,则会失去创造,失去运动,失去生殖力。
16
女人的天然气质是诗化的。她对世界的灵性的、情绪的把握隐含着一种拒斥,同时又渗透着一种理解。她本然地要在男人建立的巨大世界面前显示出它的虚无并重返大地。因而那在世界的硬结中理解着、化有于无的女人,才真正是回复到了女人的自然性。
17
产生出来是为了消逝,消逝即女性力量的表现、生殖本身的表现。
这生殖是再生殖,即不终止于结果而回复到生殖即创造本身。如同生产的结果不是目的,只有着眼于再生产,才会突出生产本身。这是一个无穷的过程。
在这过程中,才有男女结合的形式。
18
敢于否定自己的结果,是男人对女人的领悟和女人对男人的渗透。它是更男性的,或是更女性的,总之是人的完整性的表现。
没有这种否定,男人和女人不可能创造同一个生存空间。在肢解了的生命里,男性无生殖力,女性同样也失去生殖力,失去女人的自然性。
19
如果要追求爱的形而上学的话,单一的理性实际是男女分裂的结果。所以按弗洛伊德的观点来看,人们,特别是男人们那样物化自己的本能,并在这种物化上拼命维持自己的想象力,实际上是男人性无能的恐惧症,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文明所依据的理性必须消解于诗化中,这个世界才能重返大地而恢复自己的自然性。
20
有这样的现象:男人经过不间断的努力在前人的基础上达到一定的高度,女人却能一蹴而就地同男人站在同一高度上。
男人的努力是一个包容女人的总体的人的追求,女人只要突出女人的自然气质——情绪、灵性,就能直觉地把握到这追求。
因而男人如果是一种连续性的话,女人则是一种间断性;恰好是间断性不仅补充着、充实着连续性,而且以直接性的鲜明揭示出连续性所包容的丰富。
没有女人的男人很可能会消失在连续的光中。
21
男人是思的间接性,他构造一个世界,在反思这世界中把握自己。但这反思却往往落入理性的矫饰。
女人是思的直接性,她的单纯的生命力在世界文明硬结的外壳下窒息和萎缩,失去思的本真。
只有男人和女人的结合,思本身才能有生气和纵深的涵量,才能形成运动。
22
在中国,男人和女人是隔绝着的两个世界。
不乏亲近,却难以进入。
他们之间存在的,只是关系,确定的、不可动摇的关系。这关系使他们构成鸿沟的两侧,不可离异,也不可逾越,仿佛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承担这不可离异也不可逾越的关系。
这是中国千古流传的“银河”的真实含义。
23
女人,内聚、展现。
男人,外放、沉着。
容量,坚韧的生命力。
容量和转移,特别是把一样东西深深地珍藏起来向不同质的事业或别的什么转移,成为一种坚韧而持久的生命力。
这两样东西是相比较而存在的。
24
男人的恶劣许多是女人的无知、软弱、天真、多情所造成的。女人的品格提高了,男人才可以从事实上得到限制和净化。
但女人的天性中又有对男人的依赖。
这就是一个人类学意义上的二律背反。
25
那一年在京,一位朋友送我。
在火车站昏黄的灯光下,他站在我的面前,切近而遥远。他不是逼视着我的想象,我们之间隔着漫长的时空。只是在那一个刹那,在一刹那凝固了的氛围中,当沉沦的现实退隐而去时,他才像一个飘然而至的想象唤起了我的一个遥远而切近的记忆:男人的柔和如此奇特地透露着生命的力度……
26
那些倾注着生命的思索,那些被时间搅成疯狂的淤积,无论沾着多少血污,无论曾怎样在濒临死亡的疯狂里迸发过绝望的诅咒,都终于融化在了男人的祝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