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萌萌老师
文/紫川
一位朋友突然电话告知,海南大学的萌萌老师,近日于广州去世,真是大吃一惊,简直不能置信,因为在2001年秋天,在北大举行的现象学会议上,我们还和她愉快坦诚地聊过天,她是那么优雅,言谈举止无不透露出教养的韵味,而且,她是那么健谈,红润的脸色因为问题的深入而变得生动明媚,那个晚上,她是多么美丽啊,而且是多么难得的一个紧张思索着的女人的美丽!
在这之前,我们几个同学就很熟悉她和张志扬先生、陈家琪先生了,甚至可以说,是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断裂的声音》《缺席的权利》《话语的真相》,把我们这些中文系的学生引入了陌生的哲学生死地。之后陆续收集到萌萌的其他作品如《升腾与坠落》《临界的声音》等,她的敏锐直觉和因独特处身性而生成的经验,常形成对僵硬石化的观念的质疑,加上它们的突破常规的表达,最后成为一个个直呈着的巨大问题,挑战着习惯的一致性,让我们错愕而兴奋,譬如她提出的一个语言的悖论:我能用个人语言表达/我不能用个人语言表达。现在看来,她对语言的探究,可能深受海德格尔的“此在生存论”及语言“显——隐”二重性影响,强调向来我属的此在领悟向语言的生成转化,从而突破既定的一般观念的界限。语言言说敞亮着,同时又遮蔽着,从而使作为解蔽的真理无止境地发生着。很显然,她还是将此在作为中心,承担着世界的澄明的重任。相比其他两位,她让我们感觉亲切,不仅因为她是女性,而且因为她也是文学系出身,论题总是和文学相关,譬如她对《罗斯莫庄》的分析,对女作家如残雪、张洁的评论等。在《临界的声音》中有一篇《为诗而受难的意义》,论述“七月诗派”的受难及受难的原因与意义,诗是他们反抗一元化话语钳制的唯一武器,也是唯一的罪行,多年了,我还记得文中所引用阿垅的诗歌《白色花》:“要开作一枝白色花——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也是从这篇文章,我知道了她是七月诗人曾卓的女儿。
2001年的北大会议,让我们见到了钦敬已久的思想者,尤其是张志扬先生,以其尖锐与深刻,多年来一直刺激着大家的思索。记得陈家琪先生在会上发言,好像是关于如何反绝对主义的,下来后,我当着杜小真老师等人的面,直接问陈老师:这个问题还成为问题吗?张志扬先生的“偶在论”不是解决这个问题了吗——既反对绝对主义,又反对虚无主义,而强调偶在性生成。真是太莽撞了,我记得陈先生当场就脸色微变,没回答就走了,弄得大家都很尴尬,最后还是萌萌老师解的围。事后张先生委婉地进行了批评,说陈先生走的是学院派道路,和他自己不同,陈先生有他本身的路径和问题。
当晚,我们联系了张老师一块儿聊天,到达正大中心时,张先生正和清华的q先生述谈,无法分身,萌萌老师怕冷落我们,赶紧和我们闲聊,还笑称是“暖场”,她谈了自己的经历,谈了生活和学问,许多问题都从切实的生命经验(譬如苦难与痛苦)而来,带着急迫性。我们把她的语言悖论和维特根斯坦“反私人语言”论证牵连起来,她变得兴奋,滔滔地讲了很多很久——在柔和的灯光下,她的黑色长裙,暗红披肩,盘上去的发髻,神采飞扬的脸,舒缓的姿势,无不散发着一种悠长的无言美丽,让我赞叹不已。讲到他们最近关注的话题,她还给我们每人送了本她主编的“启示和理性”文集,然后,又把她的e-mail留给我们。
投入之际,张先生来了。完全不一样的经历,仿佛一场战争,你总在紧张地吸收着,理解着,思索着,反驳着,然后,试图艰难地提出一个稍具意义的问题。
那晚10点多,出了正大后,呼吸着秋天干燥的空气,心里觉得无比温润,满满的,汩汩的,如一条明净的秋水。
然后,又见过几次张先生,萌萌老师却始终缘悭一面,张先生总是匆匆的,匆忙得令人感觉多问一点他们的私人情况,都是难以忍受的矫情。
那个电邮地址,在本子上沉睡了多年,如今,它是再也用不上了。沉痛的错过。
那本“启示与理性”文集,翻过好几遍,不知还会不会继续出下去。
我始终会记得她:她挽着杜小真老师的手,亲密而端庄地走出英杰中心,那一直是我心中两个最美丽的女性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