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剪影
    文/彭德
    萌萌收到一堆求爱信
    我主编《美术思潮》时，决定请学术界的少壮派高手撰稿。皮道坚挂名副主编，他同萧帆、张志扬是交往多年的桃园兄弟。萧帆会赚钱，萌萌爱请客，客厅食客盈门，常常要摆流水席，形成武汉地区富有影响的文化沙龙。食客中有各路学者，有混迹于中南海的特异功能高手，有管文教的市长和学前班女孩，大家一律直呼其名：萌萌。沙龙中的主人和常客，是《美术思潮》物色的撰稿人，萌萌表示她不大了解美术，不能参与。我说，你研究莎士比亚，你对他其实也不了解，你的英语只相当于英国聋哑中学学生的水平，你很难到英国去查阅原始档案，你看到的都是经过翻译的二手资料，你充其量只能成为一名国际莎学界的三流学者，而中国美术批评是一片荒原，可以自由耕耘。萌萌没有反驳。20年前大家都没有手机，萌萌来访，离我家还有上百米，就接连用嘹亮的声音高喊：“彭德！彭德！”大院中住了100多户人家，以为警察局在抓人，爱看热闹的窗户应声打开，殊不知这是萌萌决定带头走近美术界的呼声。萌萌第一篇美术评论的第一句话：“我不懂画，但喜欢看画。”皮道坚给她改了两个字：“我不会画画，但喜欢看画。”萌萌评论女画家程犁的第一句话：“程犁站在那里，像一幅画。”经典。程犁不是美艳女人，但气质一流，如同她的画一样耐看。《美术思潮》发表萌萌的文章，附了她几年前的一幅玉照，不久接到她的电话：“笑死我了！收到了一堆求爱信。”我说：“谁叫你长得漂亮！”萌萌听我说只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声调一变，不再理我了。
    萌萌哭着跑出会场
    萌萌是我见到的最本真的女权主义者，不爱穿花哨衣服，性别在她的学术活动中变得次要，即便着意打扮，直观效果也很随意。萌萌的精神对手都是男性，她试图独自一人同男人统治的学术界抗衡，但当男人们发生冲突时，她的女人天性却会油然而生。那是1989年7月4日，武汉东湖宾馆，当代艺术研讨会，主要与会者有哲学界张志扬、陈家琪、邓晓芒、彭富春，文学界萌萌、易中天、王又平、毛庆、张玉能、邹贤敏、罗漫，音乐界汪申申、蒲亨强、李幼平，摄影界李媚，美术界祝斌、鲁虹、杨小彦、严善錞、黄专、邵宏。当时，美术界倾心贡布里希的美术学，背景是波普尔的科学哲学，而哲学界关注的是人文哲学。美术界与会者用科学哲学向人文哲学发难，陈家琪、王又平立即反驳。双方唇枪舌剑，不分胜负。张志扬提了一个问题，美术界无人回答，以致李媚声称要组织一个会，让贡派领袖、学过哲学的范景中同张志扬论辩。不过波普尔的利刃不可能切开人文哲学的内核，因为人不是机器。萌萌喜爱自由地同人一对一地谈论，却不爱刻意的大会发言。中途休息，她破例向我这个主持人要求讲话，但又表示怯场。我说我也怯场，但只要把第一句话简明地说出来，后面就会变得容易。萌萌开始发言，大家盯着她，她不敢正视大家，低着头，像参加口试补考的学生，小心翼翼地吐出第一句话，那是诗意的思，一连串的象形术语，拐弯抹角，峰回路转，越来越缥缈。突然，萌萌在一片寂静中，霍地起身，含着泪花，跑出会场。这举动让大家感到诧异，只有我知道其中的秘密。37天前，即5月28日深夜，萌萌打来紧急电话，说是有重要信件想托人立即送出，关系到一批学者的命运，问我谁人最可靠。我脱口而出：祝斌。这次会议带头发难的是祝斌，萌萌担心两派学者不欢而散。她恨自己临场发挥中断，没能让争论的双方拉一拉钩。我想祝斌生前没有领到的这份情意，将会在天国得到补偿。
    高分朋友低分妻
    男人评议女人，通常按友人、妻子、情人的身份判分。萌萌没有涉足传媒，否则她一定会成为杰出的大众情人。作为友人，萌萌可打90分，扣掉10分是因为她结了婚。作为萧帆的妻子，按我的标准打分，50分以下。萌萌独立不羁，家庭意识淡薄，不宜结婚。2000年，萧帆在北京富豪大厦经营他的事业，我赴京开会，接受他们夫妇的宴请，在座者有张志扬、尚扬、谢鸿晖、吴伯凡等人。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萌萌，我说我只身调到西安，不仅会从老朋友圈中淡出，也会淡出家庭。萌萌当即来劲，说萧帆赴京创业三年之久，自己是头一次看望。我于是表示我是不称职的丈夫，言外之意，萌萌是不合格的妻子，好看不中用的天使——中国人不叫天使，叫玉女、仙女。仙女的婚姻，从来都是凡间的悲剧。在此之前的很多年，萧帆夫妇请张志扬、尚扬等人喝酒，生出一段故事，被我写进《尚扬索隐》这篇文章，抄录如下：“谈起家庭困惑，大家戚然作哽。酒过十巡，不见尚扬、张志扬和男主人萧帆。忽听卫生间唏嘘有声，众人大呼不应，爬上窗口一看，张志扬、尚扬和萧帆正抱头哭泣。萧帆哭萌萌，尚扬哭张琪敏，张志扬哭天下男女。”萌萌看到这段文字，立即加以纠正：“爬上窗口的不是众人，是我！”
    长不大的女生
    萧帆在海口的家中安了16部电话，我断定是萌萌的主张，她要在偏僻的海口，让海内外友人的声音可以回荡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就像以往大家宠着她一样。我几次给她拨号，不是忙音，就是中途被人打断，形同正在罢工的电话局。萌萌很忙，但只要打电话，时间观念立刻消失，海阔天空地神聊仙吹，鼓吹海口的空气，鼓动我到海边买地盖房。被她说动，我画了一套敞开式干栏建筑结构图。这图，等我将来凡心泯灭灵魂升天了动工经营，因为天国的盗贼也比人间的圣人单纯，无须安门上锁，可以方便萌萌这类学前班的女生们来访。有人问，萌萌的心态为什么始终停留在学前状态？我说，萌萌5岁时，父亲曾卓作为“胡风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被投进监狱，从此萌萌被挂靠在母系，改名鲁萌。不过，萌萌始终在用她的行为举止，展现学前状态的天真和灿烂，献给所有的亲人和友人。她忌讳熟人叫她的学名，也许是容易牵扯出她不幸的过去。有一次，萌萌、皮道坚等人到我家串门，女士只有她一人。一开始，萌萌不停地说笑和打岔，感觉满屋子都是女生，临别却一声不吭，闷闷地走到楼梯口，扭过头，气冲冲地对着皮道坚叫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噔噔噔地扬长而去。原来，临别之前，皮道坚和大家都称呼她鲁萌。她声称只有陌生人和领导才会对她指名道姓，不知底细的人倒也罢了，但道坚跟着叫，就不可饶恕。萌萌住院，萧帆谢绝友人们到医院去探望她，因为萌萌不愿把病容留在大家的记忆中。萌萌，你活得率真，死得动人。
    2006年9月13日于西安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