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瘟疫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新作,和以前他写的那些小说,很不同。比如说,题材上的选择竟是一则十九世纪式的浪漫爱情故事;手法上的处理,再也不是“魔幻写实”了。
作家说,他自己一直是浪漫派。在他生活的社会中,人们一旦不再年轻,就不大适宜发生浪漫的感情了。如今,作家年纪渐渐大了,却认为这些感情珍贵。
加西亚·马尔克斯生长在一个大家庭里,他的父母共有十二个孩子,父亲还没有结婚时就已经有了四个儿女。作家小时候由外祖父母抚养,直到八岁才跟父母,他四周的人都是浪漫的多。那么,为什么不写一个这样的小说呢?
就孕育了这样一个爱情故事,充满焦渴的热情、离家出走、荒诞的牺牲、诗篇、情书和眼泪。其实,这样的故事不必虚构,眼下就有最现成的,就是作家自己父母的故事。小时候,作家常常听到父母讲起他们的恋爱,觉得十分可笑。然而,作家六十岁了,故事已经不再可笑,反而显得庄严,非常美丽。
小说里面的女主角费尔明娜,正是作家母亲的投影,堂娜露易莎今年八十四岁。至于小说中的男主角阿里萨,十八岁时爱上了十三岁的费尔明娜,这个人也正是作家的父亲加夫列·艾利吉奥·加西亚的写照。作家的父亲和小说中的男主角都是电报发讯员,年轻的恋人由于家长的反对,被迫分开,女子被带到别的城镇,她的恋人一直通过电报和她联络,相爱更深。
乌尔比诺医生是小说中的另一个男角,这其实也有作家父亲的投影。老加西亚先生最初就想当医生,如果他在卡达坚纳[卡塔赫纳]大学修毕医学学位的话。事实上,小说的前半部不折不扣都是作家父亲的故事。他的外祖父反对女儿的恋爱,并非只因为年轻人是个电报发讯员,还由于彼此属于不同的政党,外祖父是自由党人。
从父母的恋爱开始,作家想起,如果这两个人遭受反对,果然成功,事情会怎样。后来两个人到了年老时又再相逢,这才是小说虚构的部分。
写这么的一个爱情故事,作家认真考虑过“大众文化”的课题。他本是个喜欢肥皂剧的人,他承认许多电视剧不够好,是因为缺乏文学的质素,但它们却又很真实,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情况。
第一个说“我全心全意爱你”的人是谁呢?作家觉得说这话的人是天才。为了写《霍乱时期的爱情》,作家重读了不少有关瘟疫的小说:福楼拜的《情感教育》、笛福的《瘟疫时代的旅程》,还有《俄狄浦斯》,因为这些作品中都有瘟疫的描述。
小说并非卡缪[加缪(albert camus)]《瘟疫》那样子的一本书,里面也没有写霍乱的大场面。所谓霍乱,是疫症,小说所指的疫症是爱情。恋爱的狂热就是疫症。作家常受“疫症”困扰,他觉得,疫症随着许多狂热的事诞生,狂欢啦、庆宴啦、纵情生活啦,等等。如今,二十世纪又将终结,世上更多烦恼,人们生活在核子意外的恐惧中,人们都为目前而生活狂欢,花大量的钱。试看飞机、酒店、电影院总是满座,真像瘟疫一般,他说。
艾滋病不正是瘟疫么?作家写小说的时候世界上还没有发现这种病,现在看来仿佛寓言。小说是用十九世纪式的笔调写的。自有人类,即有爱情,但对于大多数人,恋爱是件尴尬的事,像患了病,竟要把病情隐藏起来。爱是多么软弱呀,作家说,拉丁美洲的人哪一个年轻时没写过炽热的情书呢,到了年纪大了,就不好意思了,难为情了,情书要收藏起来,不给人见,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掉进过爱河里。
爱情似乎又复苏了。小说中的人,都在疯狂地恋爱。小说也以大团圆结局。一个电视编剧这么说过:“人们爱哭,我就给他们哭的借口,编的剧就成功了。”作家说,他也做同样的事,结果是可以让人笑。
作家常常旅行,但仍每天写作,现在他写得快,一天写三四十页清稿,因为有了文字分类机。他说,早二十年有就好了,他的作品起码要比现在多两三倍。在他不同的居所中都有电脑,旅行时只携带一堆唱片。小说出版后,他没有再看一遍,他同意海明威的说法:一部完成了的书,就是一头死去的狮子。
作家现在不写信。几年前,一位朋友竟把他的信卖给一家美国大学。他不愿意自己的信变成商品。如今,他只和朋友通电话,全世界到处越洋讲电话,电话费惊人。于是,他笑起来,这真糟透了,不如写些信卖掉,来付电话费。
记者问作家为什么写作。他说是为了讨朋友欢喜。但这又不太对,因为他怀疑有些人只因为他成了名才喜欢他。于是他又说,就用里尔克的句子吧:如果你相信不用写作仍然可以好好生活,就别写。他认为,他不写作不能活。
一九五〇年时,作家在一篇小说中写道,对于欧洲人,南美洲就是一个长着胡子、抱着吉他、腰佩手枪的人。现在,他把这固定的形象抹去了。记者问他,二〇〇〇年时会做什么?他计算了一下,耸耸肩说,那时他七十三岁。他的父亲八十四岁死,母亲如今八十四岁。他确信自己长寿,那时,他会正在写一个小说。
情人节的那天,满街的年轻人都手握玫瑰花。爱情不再是难为情的事,不再是一种要收藏起来的病了么?不知道有多少人有阿里萨那样锲而不舍的心。
一九八八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