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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拉马里博鹦鹉

    帕拉马里博鹦鹉
    买了一件衬衫,因为上面画了一头鹦鹉,又写着南美洲的字样。南美洲的鹦鹉是多么吸引我的眼睛呀,这一阵子,脑子里就有那么些的鹦鹉在打转。
    最最忘不了的,当然是福楼拜的鹦鹉,挺漂亮的,名叫露露,金喉蓝额绿身。福楼拜借用的鹦鹉还是书页中漂亮的彩鸟吗?我们却听到了另一头鹦鹉拍翼的声音,吵闹的喧鸣,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新作中飞起来。那么就打开《霍乱时期的爱情》吧,或者,书店中有另外一个版本,叫做《爱在瘟疫蔓延时》。
    乌尔比诺医生家里养了一头鹦鹉,这家伙怎生相貌色彩,加西亚·马尔克斯没详细明说,只说它黄脑袋,黑舌头,是一只良种的、真正的帕拉马里博鹦鹉(帕拉马里博,我查过字典了,是苏里南首府。苏里南,我也查过《辞海》了,位于南美洲北部,介于圭亚那和法属圭亚那之间,北临大西洋,南同巴西为邻,面积十四点二八万平方公里,人口四十二万。十五世纪时,先后沦为西班牙、荷兰、英国殖民地。十九世纪时,再属荷兰,称荷属圭亚那。一九七五年独立,成为苏里南共和国)。
    帕拉马里博鹦鹉很会说话,在医生家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医生以教育家的热情,勤奋地训练它,直到它能像大学教授一般讲地道的法文,用拉丁文为弥撒伴唱,并背诵一些《马太福音》的片段,又会唱歌。唱片听多了,能用女人的嗓音唱女士歌曲,用男高音唱男士歌曲。
    鹦鹉很有性格。它那么出名,远地的贵客都慕名来求见,连共和国总统也带着全体内阁部长屈尊驾临,头戴大礼帽,身穿呢料大礼服。炎炎八月,整整三小时的访问中,鹦鹉始终不发一言,请求和威胁都无济于事。
    医生总是亲自照料鹦鹉,吩咐在芒果树下搭个支架,放一个盛水的小碗和盛熟香蕉的容器,外带一个吊杆,供鹦鹉练走绳索的本事。多年以来,医生家人把鹦鹉的翅膀剪短,它就在园子里自由地踱来踱去。可有一次,它在厨房的横梁上兴致勃勃地做起了杂技员的动作,一下子掉进了木薯香蕉肉菜锅里,吱吱喳喳地呼叫求救。幸好厨娘用大汤勺把它舀了起来,热汤把羽毛都烫掉了,还是活了下来。于是把它关在笼子里。
    这天是个极其重要的日子。本来不重要,因为鹦鹉,就变得重要得很。这天早晨,女仆来为鹦鹉剪翅膀,因为它的翅膀长得又太长了。笼子打开,它飞上芒果树冠上去,再也不肯下来。
    女仆们花了三个小时还没把鹦鹉捉住,它在树上高呼扯淡的自由党万岁。这种胆大妄为的呼叫,近来已经使四五个幸福的醉汉送了命。乌尔比诺医生也没办法劝它下来,只好吩咐求助消防队(一见到消防队员出现,我就醒神了。我对消防队员和足球裁判员特别有兴趣,什么书里一写,定要一字不漏读个透)。
    在乌尔比诺医生居住的地方,遇上火灾,就由志愿人员架起泥瓦匠的梯子,用水桶来泼水灭火。他们的秩序非常紊乱,以致造成的灾难比火灾更严重。事实上,新成立的消防队大概也没有什么分别。
    由于公共福利社——乌尔比诺医生是这个团体的名誉主席——的募捐,地方上有了职业消防队和一辆配有警报器、警铃和两条高压水龙带的储水卡车。一切都是现代化的。消防员的工作当然不仅仅是灭火,他们要去拯救大雪之后冷僵在地牢里的孩子,把第十层楼阳台上的棺材运下地面,撬锁开门,杀死毒蛇,等等。把一头著名的鹦鹉从树上捉下来自然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何况,那是乌尔比诺医生家的鹦鹉。
    医生家里遭到的破坏,丝毫不亚于一场大火灾。水龙带把芒果树的叶子全打光了,激流从卧室的窗户射进去,家具和挂在墙上无辜的祖父母照片都遭了殃,露台和客厅的地板踩得到处是泥,还踩破了医生妻子费尔明娜最喜爱的土耳其地毡(费尔明娜才是小说的主角,医生不是)。
    鹦鹉还是没有捉到。于是,乌尔比诺医生只好另想办法。于是,就发生了小说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期待已久的锲而不舍的爱情。这爱情的再生,就系在鹦鹉的翅膀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鹦鹉场景写得真好,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知道作者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笔墨来描述一头秃毛的怪鹦鹉。
    加西亚·马尔克斯并非没有告诉我们乌尔比诺医生的鹦鹉的颜色,他指出:它黄脑袋,黑舌头,这是跟曼格雷鹦鹉的唯一不同之处。曼格雷鹦鹉是怎样子的我并不知道,只知道那是即使用松节油栓剂也不能让它们学会说话的笨鸟。还是上图书馆去翻翻书本再说。
    一九八八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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