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明诚想尽办法找到快马往施南回赶的同时,于清水已经将“举事”前期事宜筹备得差不离了。
这得多亏白启、厉行和伍荣等人的鼎力相助。其实“举事”之事,最难的无非过团丁那一关。抄家问斩的谋逆大罪,搁在谁的脑袋上,谁不得抖三抖?迟疑、畏缩、害怕、退避,全是人之常情。不过,施南本就是民风彪悍之地,当初田明诚挑选团丁时,也多半选择家累较轻的人员,人心最经不得鼓躁,有这三个人领头游说陈说,再加上于清水曾做过的“革命”教育,大半的团丁被发动起来。团丁们加紧训练,开始磨枪擦刀,如常的平静下潜伏汹涌浪流。
府里发生的这些,田若夷当然看在眼中,老实说,她心中也是一片纷乱。要搁在以往,她一万个反对于清水的行动。可是自从得知身世,知道厉行是自己的亲生哥哥,她的顾忌又添上三分。朱子骏对田府虎视眈眈,他的身后更是整个朝廷,田府和她以何相对抗?即便时时防守,终有百密一疏,到时就是整个田府的倾没,万劫不复。与其这样,不如主动出击,大概还有一线生机。况且,厉行也惟有通过此途才能真正摆脱朱子骏的控制,回复自由之身。
眼见次日就是约定的举事之期十月初八,田若夷终究忍不住,找到于清水问:“你真打算干那场事,我二哥回复电报了吗?”
于清水与白启等人也正为一直没能收到回复而烦恼。其实她后面接连去电报局再发了两次电报,但她不知道,这些电报全部被朱子骏派人截下来,再后来,她们也得知通往省城的电报缆线断了,暂时无法收到那头的电报。
白启见到田若夷也来过问此事,就说道:“二姨奶奶,你可应允过我,没有收到二少爷的回复,咱们不能行动。三姑娘,你也来劝一下她——”
于清水说:“当时我是这样答应你的,不过,你也晓得,现在情况特殊,说不定明诚的电报已经发过来了,就是咱们没法接收。”
白启说:“也许他的电报内容是不同意举事。”
于清水说:“你这样说,我也无话可讲。不过,据我分析,电缆线是这几天才坏的,我们的第一封电信发出去已经有些时日,明诚没有及时回复,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压根没有收到电报。但这不可能啊,我们发到汉口老铺,你最清楚掌柜的是那么谨慎的人,怎么会不让他收电报。第二种可能,是他收到电报,觉得这件事没有问题,但又不方便肯定回复,我们电报上讲的是暗语隐言,他懂那些意思,一旦回复,万一今后追查起来,会连累田府。所以他采取默许态度。若夷,你说以你二哥的性情,他是不会这么想的?”
田若夷蹙眉,“你说的有道理,我二哥做事最周全,不愿留痕迹的地方滴水不漏。”
于清水笑起来,快活地说:“田队长你瞧,连若夷也这样说。”
“不过,”田若夷苦笑一下,接着说道:“这些也只是我单方面的分析啊,谁知道我二哥怎么想的,谁晓得他在汉口究竟是怎么个情形呢。”
“他现在汉口,还能什么个情形,”于清水说道:“还不是为了大嫂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也不晓得她的身体怎么样,究竟犯了什么病。”
白启嘟嚷着说:“反正这件事,我不赞同。”
于清水扬眉道:“现在箭在弦上,怎么能不发?明天晚上就行动了,你就不要再多话叨叨动摇军心,不如这两天让兄弟们好好休整,加餐吃些好的。”
白启说:“这不可是让兄弟们去送命吗?”
于清水笑着呸他一口,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咱们是干革命,只要省城那边革命成功的消息传过来,自然水道渠成,我保证兄弟们安全,不会有多大死伤。”
十月初八午时,朱子骆的办公营所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田若夷的美貌惊动了整个营区的兵丁伍官,也令朱子骆受宠若惊,脸上的笑意拿皂荚也遮不住。这是田若夷第二次主动找他了,虽然他知道她所来醉翁之意不在他,却也足令他开心。
田若夷入营区时笑意盈盈,但一入营所,便关实了门,俏脸沉下来。朱子骆递给她一杯淡水,说道:“你为今晚的事来找我?”
田若夷单刀直入地问道:“是,我要问你,你会参与今晚的行动吗?”
朱子骆沉吟片刻,摇头说:“不会。”
大出田若夷的意料,她说:“你不是热衷于所谓的革命,为什么革命到了家门口,你却不肯参加了?难道,你的所谓理想和志向改变了。”
朱子骆呵呵一笑,说:“若夷啊,我的理想和志向当然没有改。 不过,我会更加谨慎了。”
田若夷惊疑地说:“你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认为今晚的事不够周全有陷阱,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朱子骆说:“看你说的,若夷,我如果知道什么讯息,怎么能瞒着你,难道能看着田家的人去跳火坑。老实讲,这回的事,我也没收到消息,目前我是在想办法打听省城那边的消息,但没有什么收获。所以,我不打算行动。”
“就因为没有收到准确消息,你不打算参与?”田若夷问道:“这可不像一贯的作风。”
朱子骆叹了口气,说道:“经过了上次革命失败的事情,我还能那么幼稚单纯吗?革命也是要讲策略和手段的,用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成果,就跟商人做生意一样的道理,绝不能傻干蛮闯,这样除了替别人垫背,讨不到任何好处。”
换作过去,这样理性的朱子骆,是田若夷期望的模样,可是现在面对着他,田若夷却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朱子骆见她呆呆地半晌地不说话,但上前拉着她的手说:“怎么了,若夷?你在想什么?”
田若夷回过神来,说道:“没有什么,我觉得你有些变了。”
朱子骆回身仰坐在太师椅上,笑道:“是吗?我也觉得我跟以前不一样。现在,我想你,想我与你的未来,想得更多。若夷,这件事过去后,无论怎么样,咱们一起离开施南,在外面天大地大的广阔天地去闯闯,好吗?”
田若夷说:“又说什么浑话呢?正经的说,你真的不打算参加今晚的事?”
朱子骆站起身,整肃自己的衣装,正色道:“真的,我不会去。我只会坐在这里等消息。”
田若夷看见他没有说假话,点点头就要走,朱子骆却拉住她说:“今晚的事未必可行,你真的打算看着于清水胡作非为,带你田家进入危险的境地?”
田若夷一怔,说:“难道你认为今晚的事还是有可疑,不可行?”
朱子骆说:“十分可疑。这也是我不肯冒险的原因。”
田若夷说:“那我赶紧回去劝于清水,不准她行动。”
朱子骆摆摆脑袋,说:“你劝得住她?你那二嫂子于清水,脾气像头蛮牛,一百匹马也拉不回来。”
这句话倒说到田若夷的心坎上来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于清水的脾气,一时倒无话可话,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朱子骆皱着眉头,一时捏手,一时敲头,左思右想主意,过了好一会儿,他醒悟般拍了下桌案,说道:“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田若夷赶紧问道。
“于清水这次行事,主力是团丁,”朱子骆说:“要想她干不成这事,就得让她拉不出团丁。”
“那些团丁,还有白启他们,现在全都听她的话,”田若夷冷笑着说:“我有什么办法,能劝说团丁不听指挥,不被她拉出去呢?”
朱子骆呵呵笑道:“劝说当然不行,反而打草惊蛇,闹腾起来,你确实不是那于清水的对手,不如,咱们用点阴招?”
“阴招?”田若夷惊疑不解地看着朱子骆。
朱子骆嘴角挑起,露出邪气一笑,回身从桌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小纸袋,递给田若夷,“拿着,咱们就用它。”
“这,这是什么?”田若夷问。
朱子骆笑笑,说:“药。”
“毒药?”田若夷想起经常看的小说故事,吓得手抖瑟着,“你要我毒死于清水?”
朱子骆差些笑出声了,忍不住拍拍田若夷的脑门,说:“若夷,你在想些什么呢?成天胡思乱想。这些是蒙汗药。”
田若夷是听说过蒙汗药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是这个药,这个拿来,拿来蒙倒那 些团丁?!”她终于突然间灵机大动。
朱子骆笑道:“不错。你总算想明白了。团丁们今晚就要行动,于清水肯定会摆宴席替团丁们饯行,你拿着这些药,悄悄洒到那些团丁的食物里,这些药没什么害处,就是一时半会儿手脚无力,过了时辰就恢复正常。”
“手下无可用之兵,于清水就只能取消这次行动。”田若夷眼睛一亮,接着往下说道。
朱子骆点头道:“对,若夷,这是我替你们田府想到的惟一避灾之计。”
田若夷依计行事,回到田府后以察看伙食为名来到团丁院的伙房,趁着师傅不留意,将药在汤水和正在煮的饭中各自洒了一半。
想到晚上要大干一场,这顿晚餐在白启和厉行等人的号召下,都吃得很尽兴。等到后来赶到的于清水想要跟团丁们喝上一口以助士气时,才发现团丁全都瘫软无力地趴在桌上地上。着了道儿的白启和厉行最先明白过来,对她说道:“咱们,咱们中了蒙汗药!”
于清水大吃一惊面色煞白,第一反应就是此次行动没有保密,被官府的人发现了。此时一直在暗处观察的田若夷走了出来,冷冷地告诉于清水真相:“小嫂子,你不必想东想西想多了,那些药是我下的!”
“你,你!”于清水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想为这些团丁,为田家,留一条活路。”田若夷说:“要阻止你的一意孤行,恕我只能采取非常手段。”
于清水跺脚道:“你这样做,是要毁了我们的革命和行动,毁掉咱们施南的未来啊。”
田若夷说:“你这样妄为,才会毁了田家。”她左右周围一望,说道:“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咱们俩吵来闹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散了吧,我得去休息睡了好觉了。明天施南是怎样的天,我们田府的人还不是要活下去,夷水河依然照常流淌。”她打了个呵欠,往自己的小院走去。刚迈开步子,后面传来于清水的声音让她一惊。
于清水说:“行,没有团丁跟我。这有什么关系,我于清水一个人也敢去闯府衙!”说话间,提起白启和厉行的火枪,一左一右挎在自己肩上。
田若夷板起脸,喝道:“于清水,你是疯了吗?”
于清水回头四顾,说:“我是疯了,怎么样?现在无论如何,都是我于清水一个人的行动,我在这里当着所有团丁的面说话,你们为我作证,从此以后,我于清水与田府一刀两断,没有任何关系。我于清水如有任何罪状罪行,都跟田府没有丝毫关系。就算是万山火海,我于清水今晚也敢一个人去闯!”
她这席话说得豪气干云,同时向各位团丁抱拳为礼,仪态从容大方,这几句话下来,全场静寂。
“于清水,我跟你去!”白启率先高喝一声,以手撑地,就要站起来。他原先只认为于清水鲁莽无状,对她心存几分不耐,她这番话听下来,心里竟涌起几分敬佩之意。当下不仅他应声愿意跟随,包括黄春生、伍荣在内的数名团丁都群起应和,要跟于清水共赴危难。然而,他们与白启一样,此时都有心无力,拼尽全身的气力,也无法站起来。白启气得直捶桌子,发出“咚咚”乱响。
于清水没料到竟然得到白启等人的拥护,当下十分感动,上前扶起白启,朗朗说道:“白队长,多谢你有心和信我于清水,大家不用替我担心,我敢冲锋陷阵,也肯定可以全身而退。”
当下跟各位团丁团团揖礼,看也不看田若夷一眼,大步迈出院门。
于清水孤身一人,一步步朝府衙走去。
施南府衙署建在六角亭鼓楼街前,空斗砖墙,青灰瓦面,高低错落地布设着大堂、二堂、内署、班房、官厅等各式建筑三十余间,疏密有致,也确是施南府的一大景观。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远望包裹这座城池的那些山林,曾经一望无际的林木全都光秃,有些老树阴郁地伫立着,让褐色的苔藓往身上攀爬,枯萎且单调地,似乎为她作伴。这为她的一腔孤勇增添了色调。
当然,她不知道,此时朱子骏已然带着警察局的大队心腹手下,荷枪实弹驻守在府衙的城楼暗处,等候许久。
日暮时分,府衙前的行人稀落地散去,由落日淡桔余蕴色泽中,渐行渐近一道纤细的人影,朱子骏趋近用望远镜看了半晌,笑着对身边的心腹说:“真是门高阁霭余晖,桃李阴阴柳絮飞啊。她们总算来了。”
那心腹接过望远镜继续看,疑惑地说:“怎么只有她一个人呢?”
朱子骏说:“慌什么?她大概是来打前站的,等着她,千万莫要惊动她。不要一会儿功夫,田府那堆团丁都会赶过来送死。”
这一点,朱子骏却是一万个料错了,于清水根本不是来打前站的,她是孤身赴战的。她朝府衙方向走去,心里在盘算,按照周易仁的举事时间安排,酉时起事。她是没有办法可以攻占府衙的,但能在这个时辰对着府衙打响第一枪,也算是对周易仁的响应,她算是尽到自己的责任。至于成功或者身死,也不需要顾忌太多。
此时,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田明诚的身影。她想,我真是傻呀,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傻的婆娘,显然是配上明诚的。如果明诚知道我今天的举动,肯定又是一顿怒责。他没有错,我是成不了气候。可是,为了干爹恩娘,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要迈出去啊。
她每一步都迈得很缓慢,但十分坚定,搞得一直在城楼上观察她的朱子骏十分郁闷,“这于清水,在搞什子啊?”
那日冒充周易仁手下给于清水送信的密探躬身谄笑道:“大人,我们在信中写的举事时间在酉时,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做好准备守株待兔,肯定跑不了。”朱子骏就挥挥手,指令火枪上膛,“都给我看清楚了,等会儿如果有异动,就照着那些团丁往死打,但是,不准打死于清水,给我抓活的!”
酉时正点,于清水正好走到衙署的头门正中间,仰首可以看见大清龙旗随徐徐秋风飘扬,她不紧不慢地解下肩上的火枪,抬枪朝天瞄准。
那密探在此情景看在眼中,不解地念叨:“唉,她在做什么?往天上瞄什么,打鸟儿?”
“不,”朱子骏注视着于清水,说道:“她准备打下龙旗。”
“嚯嚯!”密探差点跳起来,“这可是大逆不道之举!她敢?!”
“她有什么不敢的?”朱子骏瞟密探一眼,“谋反都敢,还怕打下龙旗?奇了怪了,她打下龙旗做什么?莫非,这是信号?不用管,她只要一开枪,你们就开火,先打断她的腿!”
于清水瞄准龙旗的旗杆,子弹上膛。打掉龙旗,也算是她的行动和态度吧。
手指扣在扳机上,正要按下。
“清水,清水!”马蹄声近,那一人一骑仿佛是踏破了秋夜的虚空而来的,清脆的马蹄踩过千万片灿若黄金的落叶,有些叶片飞扬起来,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
攸忽而至,话音未落,人已经在于清水面前下马。
“明诚!”于清水大为惊诧,“你,你怎么到这里了?”她想说,你不是应该还在汉口么,怎么像变戏法,一下子就落到她的面前了?
田明诚满面风尘,他快马加鞭只用三天时间赶回施南府,首先就是回到家中,得知于清水不顾劝说前往衙署,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见到于清水尚未发枪造乱,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喘着粗气扶着腰说:“我总算赶到了,走,赶紧离开这里!”
“这,出了什么事?”于清水大概也猜到一点端倪。
“你又上当了!举事之事有假!”田明诚简短地压低声音解释道,一把拉住于清水的手,“跟我上马,衙署部署了天罗地网,当做没事一样咱们离开这里。”
“啊?”于清水一惊,下意识地朝城楼望去,不巧正看到一名巡警探头探脑的,正跟她照上了眼。那巡警认为自己露了行藏,心头“突”地一跳,手指上便没有把控住,只听“嘭”的声,枪走火了!
于清水尚在恍惚中,已被身旁的田明诚推开,接着感觉到他的身子剧烈颤动,然后,慢慢地滑倒在她的怀里。
她彻底懵了。
他的身子十分沉,像旧时家中的水牛,压得她也滚倒在地,却还记得大半个身子垫在他身下,像生怕将他弄痛了。她看见鲜红的血水从他胸脯流出来,她惊慌失措,想用手去堵,却发觉怎样也堵不住,那就是一股山涧泉水,仿佛绵延不绝。
她终于失声痛苦,“明诚,明诚,你怎么了?!”
这一枪正中他的胸口。明明的走火没有瞄准的一枪,偏偏就这么准,毫无误差地命中。田明诚知道,他这条命就要断送在这里了。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就像他没有想到当年大哥田明语会年轻病逝,没有想到他会喜欢上于清水,最终,为了她,把自己的命也送掉了。
他艰难地拉住于清水的说,想要安慰她,反正快要死的人了,何必再埋怨她的莽撞呢,他甚至露出笑容,“别哭……莫哭了……”
于清水见他居然睁开眼,立即止住了哭声,“你,是不是很痛?你等一会儿,我,我给你去找医生!”
田明诚有些无奈地不肯放手,“别……陪我……”
于清水也知道田明诚活不了了,然而“万一呢”,“也许呢”,渺茫的希望让她扶住他的头,泣声说:“明诚,都是我错了,我害了你,你不许死,你要活着继续教训我!”
田明诚抬起手,摸摸她的脸颊,指尖沾到她的一抹泪滴,用眼神示意她附耳过来,留下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我,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