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行将“花名册”交给朱子骏,朱子骏如获至宝,立即安排人手对照名单开始排查。
事业上似乎顺畅,可是回到家里,他却是恼火烦闷,必须面对老爹朱有理的唉声叹气。
朱有理的叹气,当然源自于他的心肝宝贝疙瘩朱子骆。朱子骆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信,竟然离家远赴广东了。朱有理眼看着儿子的婚事都准备得妥贴,临门一脚儿子却跑掉,愁得头发多白了十几根,一见朱子骏回家,就跺脚喊道:“亏你还是巡官,连自家弟弟都管不住,让他乱跑乱蹦!”
朱子骏无奈地说:“你还是巡官的老爹呢,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儿子!”
朱有理说:“子骆那小子不是蛮中意田家那丫头吗,怎么突然间就跑掉了?”
朱子骏也对此事感到奇怪,想想自己弟弟那个多情种子,怎么会临阵脱逃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还是恐婚?于是笑着安慰朱有理:“爹,你也莫操心,他大概是还没有玩够本。怕结婚后有老婆孩子拘住,心一野,就犯了糊涂。你放心,他能野多久,迟早会回来的!”
朱有理嚅嚅道:“回来,我打死他!”
朱子骏笑道:“你舍得?!”转身上楼。
朱有理翻了个白眼。
朱子骏躺在阔大的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很长时间,不知怎么,脑中泛动的始终是覃碧珠的倩影。几年前的她,现在的她,微笑的她,冷漠地她……
他忽地起身,站在镜前开始脱下警服换上西装。今晚,李汝峰府上有一台戏,他相信覃碧珠一定会去。
覃碧珠当然来到了李汝峰府上。却是李汝峰亲自到门前迎接她,彬彬有礼地说道:“田夫人,上次的事没能帮上忙,多有抱愧。”
覃碧珠嫣然一笑,道:“大人太过客气,我岂能因私废公怪责大人,这就是小女子不识大体了。”
李汝峰又说:“前段时间听闻府上团练操办得严谨有序,不知最近情况如何?”
覃碧珠说:“哦,我一区区妇道人家,对团练这种事并不清楚。想来跟大人麾下的正规士兵相比,必定云泥有别。大人可别取笑咱们这种过家家的玩艺儿。”
李汝峰听得心中舒坦,又见覃碧珠虽然淡扫峨眉,服饰也浅淡不张扬,举止间却自有大家气度,更增几分倾慕之心,直到李夫人过来,将覃碧珠拉去入席,兀自看着她的背影,一时回不过神。
这天戏台上唱的是全本的《穆桂英挂帅》,刚刚听了两出,坐在覃碧珠身边的李夫人便抿唇附耳说道:“朱巡官又来了。”
覃碧珠回头一看,朱子骏穿一袭黑色西装,英姿挺拔地进来,虽然只拣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旁边认得他的已纷纷起身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却是一眼看见覃碧珠,眼睛一亮,微笑点头致意。
李夫人就笑道:“我瞧呀,那朱巡官似乎对你有意思。”
覃碧珠连忙说道:“可别胡乱往我寡妇身上添事。”
李夫人道:“你呀,怕什么,这都新时代啦。要不是对你有意思,这样老土又闹哄哄的南戏,那朱巡官怎么会有兴趣听。等着吧,他一会儿就会来找你。我可先避开,不能扰和你们的好事。”
覃碧珠拉着她的袖子,“别走。”李夫人却不管不顾地走了。
覃碧珠坐定难安,勉强喝了几品茶,便起身朝外走去。
李府后院有一个不小的花园,曲池流水觞,小亭倚芳草,覃碧珠沿曲廊悠然行走,没过多久,就听到身后跟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瞧,果然是朱子骏。
覃碧珠有意将朱子骏引到花园,也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与他拉拉扯扯的笑话,此时停下步子,说道:“朱子骏,我莫非欠你的钱还是的糠,你怎么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你这样绵扯不断,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朱子骏面带不解地说:“碧珠,有一件事我始终不解,如果今天能得到你的解答,我也就死心了。”
覃碧珠冷冷地问道:“什么事,你说?”
朱子骏说:“还是上次我曾经问过你的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甚至不满怀怨气。我扪心自问,并没有对不起你。”
覃碧珠说道:“扪心自问?你这种人还有心?大概只会想到自己,从来没顾及别人的感受。否则,不会这样对我纠缠不清。”
朱子骏瞪大眼睛,说道:“你这话中有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覃碧珠说:“你要想晓得什么意思,走过来,我告诉你。”
朱子骏便朝覃碧珠走近两步。
覃碧珠却说:“再近一点,我悄悄告诉你。”
朱子骏就又靠近两步,对他来讲,能亲近覃碧珠一点自然乐意。谁知他身子刚靠近她的肩膀,忽地感到眼前一道亮光闪掠,本能地身子往后侧退,却见覃碧珠手中拿着一柄匕首,眸中带泪,喊着“我要为明语报仇,我要杀了你!”他略微走神,只听“划拉”一声,左肩已被刺中。他惊痛交加,但反应奇速,反手一抡,已然扣住覃碧珠的手腕,略微用劲,将匕首夺到手中。
覃碧珠仍然在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朱子骏喝道:“你疯了,为什么要杀我!”
此时,两人的争执已经惊动几名李府的佣从,跑上前惊慌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朱子骏侧过身子,掩饰肩上流血的伤口,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事,我与田少奶奶开玩笑呢。”待佣从走远后,才咬牙捂住伤口,撕下内衣布料包所起扎起来。
覃碧珠冷眼旁观,说道:“为什么替我遮掩,我谋杀朝廷命官,可是大罪,你正可以借机把我们田府一网打尽。”
朱子骏看了看她,摇摇头苦笑道:“碧珠,我的命都可以给你,怎么会让你入狱?”
覃碧珠站在原地,静默不说话。
好在覃碧珠的力气不大,伤口刺得浅,朱子骏自行包扎了伤口,才说道:“方才你一个劲叫嚷什么为明语报仇杀我,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难道——”他突然有所悟,“难道你认为你丈夫的死,跟我有关?”
“难道跟你没有关系?”覃碧珠仔细观察朱子骏的神态,冷冷地说道:“明语生病请的那位大夫,难道不是你指派的,莫非没有收你的黑心钱?”
朱子骏一怔,“碧珠,你这话说得奇怪,大夫的事,怎么会跟我有关?”
覃碧珠道:“你不要狡言强辩,明语去世后,那位我家常请来看病的王大夫突然就从施南府消失了,我查过,你曾经找过他。”
朱子骏呆了呆,努力回忆当年,许久后喃喃道:“你说王大夫,当年施南府有名的大夫?咱们几家人都时常请他看病,怎么,这也会让你怀疑。可是,我虽然喜欢你,嫉妒田明语,可我,可我再怎么嫉恨,也不会朝他下手啊。碧珠,你竟然是这么看我,在你的心里,我竟然那样狠毒,莫非这么多年来,你始终认为我就是一个不顾你感受、坏事做尽的家伙?”
覃碧珠一直在观察朱子骏的神情,瞧他不像作伪,一时倒迷茫起来。难道,这些年她真是为明语的死伤心过度,想得太多了?她真的冤枉了朱子骏?
朱子骏有些伤心,垂头沉默许久,朝覃碧珠摆摆手,说道:“你走吧,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放心。还有,田明语的事情你既然怀疑我,我就有必要为自己洗清冤曲,我会想办法查清当年的事情真相的。”
十年人事几番新,旧案想要重新复查,即便朱子骏身为巡官,又谈何容易。在回警察局的途中,他心情复杂,脚步沉重。他出身富商之家,虽说朱有理在施南府风评不高,可是身为长子的他自从学至入仕,可以说一路春风顺意,如今年未及三十已成为正六品巡官,因此自视甚高。若说长成以来有什么未能遂意的,那便惟有倾心爱慕的覃碧珠嫁给他人这一件事。就是这件事,他一直也带着自欺欺人的想法,认为覃碧珠心中有他朱子骏,只是碍于父亲之命媒妁之言才委屈地嫁给田明语。然而,今天覃碧珠的表现给予他摧心一击,原来她竟然一直认为他是杀夫仇敌。原来,在她的眼中,他的形象竟然如此不堪!
可是即使如此,他扪心自问,他能狠得下心恨她的绝情和以匕首相对吗?他能不管不顾她的死活和伤痛吗?他能眼看她陷在不知丈夫真正死因的漩涡中不能自拔吗?
不能,显然不能。
他不由自主回忆起许多年前与覃碧珠第一次相见的情景。
那时,父亲朱有理做小本生意勉强糊口,一家子住在北门河坝的小棚屋里,他只有六七岁,早晚地捡着母亲做的玉米和苞谷粑粑吃,奇异地长成个滚圆的小胖子,也是招街坊邻居烦厌的讨嫌虫。可是在那个年龄的小男孩子,有几个不是神憎鬼厌?
夏天的时候,他领着小伙伴在河坝里挖沙坑,挖出空穴来再搭上木条树叶,引诱在河边游玩的人掉坑里,然后冲上去撒沙扑打,弄得人家灰头兜脸,以此为乐。有一次,游乐的对象恰是覃碧珠与她的父亲。当这一对父女陷入沙坑,他捧一堆沙往覃碧珠的头上撒去。覃碧珠并没有像其他的人那样大喊大叫,只是不慌不忙地自行抹去遮住眼帘的沙土,露出一双清亮的黑眸,对面前的朱子骏说:“这个游戏没有意思。”
朱子骏为面前的眸子所吸引,同时也因为眸子主人的话而感到不服,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你个小丫头,有会陪你玩游戏?”
覃碧珠说:“就算没人陪我玩,难道我不会自己跟自己玩。”
朱子骏偏着小脑袋,说:“自己跟自己玩,有什么可玩的?”
可是,当覃碧珠领着朱子骏来到她的家里,拿出那些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玩具,他才知道她所言非虚。覃家有各式奇怪的小玩艺,全木工卯成的飞马、跳鱼,按下弹簧后可以放出音乐的乐盒,可以变幻出无数形状的七巧板,这些都还罢了,更令少年朱子骏着迷的是覃家的那些棋类,象棋围棋还有最古老的双陆,同时只有六七岁的覃碧珠不仅可以跟覃父对弈,竟然还有一手执一子左右开弓地铺开战役。朱子骏总算明白,所谓“自己跟自己玩”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美丽又神奇的覃碧珠,又怎么不令朱子骏着迷呢?可以说,朱子骏对覃碧珠的爱慕自六岁开始,一往无前,从无退缩。持续了二十四年的情感,已然成为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剖离不开,分割不可。哪怕,她过去不爱他,现在也不爱他,也许,未来呢?
未来,大概是可以期许的。只要,能够查出田明语的死因,让她释怀,将那个男人彻底从她的生命里去除掉。
想到这里,朱子骏又重新鼓起勇气和信心。他走进办公室,叫来一名得力的心腹下属,命令他全力查出当年那位王大夫的下落。
那名下属得到命令,很是吃惊,报告现在正在对照名单排查“乱党”,本就人手不够。
“那就先放下那桩事。”朱子骏斩钉截铁地说道:“先查王大夫。”
每一个看似简单的人身后,或许都有着并不简单的过往,也会面临模糊而迷惘的未来。当朱子骏和覃碧珠仍纠结于十年前的往事旧案,田若夷则为得知身世,并从天而降一位亲生哥哥而悲喜交织。
因为从小知悉自已并非田家亲生,她曾经为此自卑难过,也曾无数次幻想和假想身世,对亲生父母有过诸多抱怨,而当身世突如其来轰然揭幕,她却无比庆幸。她获得的温情与爱,远胜世上大多数人,尤其,现在她竟然有了两位哥哥!这一切,足以冲抵朱子骆离开她选择革命,给她带来的失落。连续许多天,她悄悄与厉行在夜间相聚,彼此诉说分离十九年的经历,时而抱头痛苦,时而欢乐大笑。
时值年关当口,这个新年田家过得与往年大不相同。一来是因为田明诚娶亲,二来团练办得顺畅,除夕晚上团年时,田家大院里大摆三十来桌,真是喜庆热闹欢聚一堂,那喝酒欢笑声飞街跃坊,教朱有理老爷听说后,嫉妒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过完十五,年过了一半,田明诚开始打点着新一年的事务,田若夷则开始帮于清水统计一年女眷所需的胭脂女粉,以备年后一并从省城采购回来。姑嫂正说得热闹,红儿走来,低声对田若夷说:“有人找。”
田若夷问是哪个。
红儿说:“又是那个醉颜红!”
田若夷一听这个名字气不打一处来,放下手头的帐本就说道:“是她?她还好意思来啊!”又对红儿说:“你也不赶紧找几个护院,把她给我打出去!”
“不是,三姑娘,你还是出去看一看,我感觉她确实有事。”红儿赶紧灭田若夷的心火。
田若夷就冷笑说:“什么事,和尚赶道士?好,我就去瞧瞧她还要玩什么花招,莫非我田若夷还跟她玩不起!”
她走到大厅,果然见到醉颜红稳当当地坐着等她。就笑着问:“醉小姐,正月里不招嫌,你有什么事咱们出田府再谈?”
醉颜红依旧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涨漫不经心的模样,说道:“田三姑娘,你莫要对我这种态度。我醉颜红行走江湖自有道义和规矩,你跟子骆两个人欠我的人情一大箩筐,我还没有一笔笔算。也只有我这样的才会大人不计小人过,巴巴地给你们两个传信。”
田若夷听到“朱子骆”三个字虽然一怔,但随即开始提防醉颜红另怀别意,“什么子骆子驼,别拿他来找我开涮,我现在跟他没有半分关系。往后你要能进朱家的门,莫忘记请我喝杯喜酒。”
醉颜红掩嘴娇笑,笑得花姿招展,“三姑娘啊,我真是服了你,都这样了,你还这么死鸭子嘴硬。好吧,我就不逗你了,你过来,你有件重要的事告诉你——”
田若夷警惕地看着她,岿然不动。
醉颜红继续笑,“唉,为了子骆,你不过来,只有我过去了。真是,脾气倔最没得救!”摇摇曳曳地走到田若夷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子骆在我那里,天天醉酒,你去看看吧——不然,他醉死在醉施南,我只好通知朱老爷为他收尸——”
田若夷一惊,“你,你说?”
醉颜红翻了个白眼,“别问我其它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想知道什么,就自己跟我来。”
心底有一万个声音叫嚷田若夷不要跟醉颜红走,那醉施南是什么地方,用脚趾头都晓得,哪是她一个大家闺秀可以涉足之地。可是田若夷的脚却不由自主跟着醉颜红挪。
距离醉施南还有一里地,就能远远听到这个销金窟传出的男女嘻笑、歌舞乐奏,田若夷听到耳中,只觉头皮发麻心跳加速。醉颜红自然不忘讥讽嘲笑,“你这样的大家小姐,我见得多了,看上去气势汹汹,好像天王老子也不怕。要将你丢到这乱世里,只怕一天也活不下去。施南府很大,这大清天下更大,可是能给我们女人的路,窄得可怜。别瞧不起我,我也不过是要活下去!”
一边说,已经跨入醉施南的大门。立即有喝得醉熏熏的胖男人走过来抚醉颜红的脸蛋,“小美人儿,我等你一晚上了——”说话间,突然看到醉颜红身后的田若夷,眼睛一亮,“这后面的小美人,怎么眼生得很呀!”
醉颜红把下巴搭在那男人手上,妩媚一笑,“这美人啊,你可别动粗,她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上来找未婚夫的。”
那男人虽然喝得七荤八素,却也是有眼力劲的,看得出田若夷穿着贵气得体,便笑道:“哈哈,在窑子里抓老公,岂不是自讨没趣?小娘子啊,我劝你一句,难得糊涂!”
醉颜红就抡过一杯酒,沽沽地灌到那男人嘴里,说道:“刘老爷,我瞧你还没糊涂,话多伤喉,得用酒补。来,再多喝两口——”见那男人终于醉得东倒西歪,转身示意田若夷跟她走上二楼。
田若夷穿过充满脂粉、香水和酒气的楼道,进入醉颜红的房间。
不愧为醉施南的头牌,醉颜红的房间阔气豪华不逊于田若夷的闺房。室内酒气熏得田若夷连退几步,却见面前软床高枕,仰面平躺的正是朱子骆。
他听见动静,眼睛半阖,嘴里却喃喃有语,“酒,醉颜红,给我酒——”
田若夷看见床头柜上空的酒杯酒瓶东倒西歪,便转头问醉颜红,“酒呢?”
醉颜红扬眉笑问:“还要给他喝?”
“怎么,担心我出不起酒钱?”田若夷挑眉。
醉颜红点头,“看来,你打算灌死他一了百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可不能让他在我这里挺尸,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田若夷说道:“这个时候怎么怕了?既然他回来后第一个找的是你,那么死在你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那是因为他以为已经死在你心里了。”醉颜红说道:“就是没脸再回去找你,才会在我这里瞎混。”说归说,她不多时真提了两瓶葡萄酒放到田若夷手里,“酒我拿来了,要死要活,你们两个对战,嗨,别弄出醉死鸳鸯那一套啊。”带上门离开。
田若夷开了一瓶酒,先汩汩地喝下三大口,她一向有酒量,这点葡萄酒对于常喝苞谷酒的她简直不够当佐料,索性直起肠子喝下大半瓶,这才感觉上头来一点小意思,摇摇朱子骆,“起来,喝酒!”
朱子骆在鼻间嗯哼两声,摆了摆脑袋。
田若夷仰头再喝一口,拍打他的脸颊,“起来,起来!”
朱子骆觉得受到打扰,随手挥过来,“啪”的正击中田若夷下巴。田若夷惊呆了,随即更加气恼,直接扒拉开他的嘴巴,提起那半瓶就往他嘴里灌,“喝吧,喝吧,喝死你算了—”
虽然没能灌进去,朱子骆却闻味知髓,伸出舌头朝嘴角舔来舔去,这醉成烂泥的模样顿时令田若夷既心碎又气恨,不禁当真运足气力,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
这一耳光完全可以打醒牛,朱子骆吃痛,哼哼地睁开眼,“谁,谁敢打我!”等到他睁开眼,面前影影绰绰的人儿恍惚像田若夷时,他抹了抹眼说:“喝多了容易做梦。”又“轰啦”一下扑倒在床上。
田若夷气极,提起酒瓶准备往他头上砸去,临到头却反手一摔,碰上房间里醉颜红最喜欢的那面法国进口立面落地大洋镜,两败俱伤,玻璃碎渣四溅,有块碎片正撞到她腿上,顿时破口见血。
这下动静大了,醉颜红在外“嘭嘭”敲门,“打起来了?小心一点,别动我的化妆品,莫撞坏我的镜子!”
田若夷索性把门打开,让醉颜红看个明白,“都砸破了,你说怎么办?”
醉颜红伸脑袋朝内看了一眼,捂脸发出悲哀的惨叫。
“叫什么叫?”田若夷眼皮都没抬,无动于衷地说道:“担忧田家赔不起,我原模原样赔你一套全新的。”
醉颜红就不出声了,主动拉上房门,然而向老板去说明损失情况。
田若夷回过头,见到朱子骆像根木桩般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她。
“酒醒了?”田若夷冷冷地说,打开另一瓶酒递过去,“趁着还有半条命,赶紧喝,到阴曹地府大概只能喝黄泉水马猴尿,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还能不能入六道轮回,下辈子当狗当猪,就更没有这酒喝了。”
朱子骆垂着头不肯接酒。过了一会儿,说道:“若夷,广东的革命又失败了,我现在的是什么都没落着,就是废人一个。”
田若夷冷笑着说:“原来是你的伟大革命失败了,你想到家乡还有未婚妻,想到还有我这条退路,你又回来了?朱子骆,我田若夷莫非就生得这样窝囊?你不喝我喝,我是不怕鬼不怕神,也不怕下辈子当牛做马的,左右跟你这们的人扯上了,这一辈子就莫想消停。”仰头就往嘴里倒酒。
“别,别!”朱子骆赶紧站起来抢酒,然而他醉得厉害,手还没触到酒瓶,人已然歪歪倒倒地将田若夷绊倒在床上。
这简直就是借酒发疯!田若夷大怒,第一反应就是揍死这没脸没皮的混帐东西,可是手还没挨着他,嘴唇蓦地一凉,他已然吻将下来。
“若夷,我爱你。”她听见他在耳畔喃喃念叨。
接下来发生的事,似乎是顺其自然,又似乎稀里糊涂,又仿佛半推半就。多年后,田若夷回想当日,只能归咎于酒与魔障。人生,有人说一步错,步步错,又何尝不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就像山路中随风摇摆的狗尾巴草,乱世之中,谁能确定人生的走向?
次日清醒后,朱子骆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拉着田若夷的手说:“若夷,咱们成亲吧。”
田若夷摔开他的手,说道:“怎么,现在才觉得亏欠了我,要对我负责补偿我?”
朱子骆急急地辩白说:“不是,不是,若夷,你明白我的心的。”
田若夷冷笑着说:“我当然明白,我无非是将心付明月,明月偏要照沟渠。朱子骆你放心,这种事你情我愿,我绝不会赖着你不放,我又不是卖红倚笑的长三堂子姑娘。是要讹你的人还是讹你的钱?”
朱子骆跺脚,“若夷,你为什么总这么固执倔强!什么事情都不能退后一步咱们好好商量,非要把话说到这样的绝地,把我将旮旯地里逼啊。你说,咱们已经这样了,你是一个大姑娘,总得在施南城里呆下去吧,万一,万一——”他把心一横,索性把话说透,“万一你怀上了孩子,又没有成亲,可怎么做人啊。”
“原来是为这个!”田若夷不以为然地一笑,“朱子骆你尽管放心,我想世上的事情没有这么巧。就算我时运不济,这回不小心怀上了你朱子骆的种,你也仍然可以放心,我不会找你扯皮。我田若夷再怎么不中用,自己的孩子也有办法抚养成人,我几时怕过街坊邻居的闲言碎嘴。最不济,我就带着孩子离开施南,天下之大,还能没有我跟孩子的容身之所和立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