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怎么想,”裴寒舟笔尖未顿,“他想走就让他走吧。”
“也许人家并不是真的想走,而是只是想升个职加点薪呢?毕竟rino的项目是他跟的吧,在在舟待了这么久,肯定多少也有感情了,你给的条件又不错,想走早就直接走了。”罗讯道,“可能只是想要更好一点呢?也得挽留一下吧。”
男人还是没什么犹豫,“嗯,那你去办。”
罗讯看着他握笔连贯地书写,窗外正好的日光铺了遍地,忽然怔忪片刻。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那会儿正是初一新生入学,裴寒舟长得好看家境又好,几乎是所有女生议论的焦点,就连男生偶尔都会相互讨论。
但他极少与人说话来往,就连下课都是自己坐在位置上看书,不苟言笑,背绷得笔直,自律得让那时候的青春期混球都觉得难以接近。
他们都说,这人就像个机器,没有感情,也不知疲累。
学校有个篮球队,放学后男生经常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块儿打球,那天也不知道是谁脑子抽了说要选个队长,由老师抛球,谁接到了谁就当。
随着一声哨响,篮球划出一个抛物线高速飞出,大家一哄而上,却在某个瞬间忽然没了声音,众人福至心灵地转头,看见不远处的裴寒舟手里托着那个刚扔出去的球。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出落得非常帅气,站在球框底下,就是班上女生最爱看的那种青春言情里的男主角。
人群里哄闹一片——
“球怎么跑他手上去了,他要当队长吗?”
“不至于吧,他连篮球队都没加入,应该是老师手劲太大差点砸到他了吧。”
“要去问他吗?谁去?反正我不去,怕他凶我。”
“罗讯!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不如你去问裴寒舟要球吧,反正他看起来也不像要当队长的样子。”
罗讯就这样被大家起哄着走了过去,做了好半天心里建设才敢问他:“球可以还我们吗?不小心飞太远了,我们在选队长。”
裴寒舟只是垂了垂眼,旋即,一言不发地将球递了过去。
罗讯一直以为,如果他想要当队长,那时候是一定不会还回球的,大家正处在中二的年纪,完全可以大吼一句“愿赌服输,我拿到球我就是队长了,哪怕我还没有入队”,但裴寒舟没有。
他如此淡定地将球还回,没有争取也没有挽留,就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后来的队长变成了一个耍赖抢到球的小胖子,大家争议说不服,但忘性大,愤怒来得快去的也快,又哄哄闹闹地认了命。
而自那之后,裴寒舟常常坐在离球场不远的花坛边看他们打球,书包平整地挂在身旁的双杠边,他仍旧一言不发,只是看着。
罗讯也提议过:“他已经来看我们打球好几天了,要不要叫他一起来打?”
伙伴们只是不停摇头:“人家想打球早就主动申请加入了,你看前几天不是新来了好几个吗,他都看到了,没来找我们肯定是不想。”
“他看起来好难接近啊,我们去找他也可能会被拒绝吧?还是别去了。”
“就是,说不定他戴着耳机在背单词呢,罗讯你不要自恋了。”
直到两周以后,罗讯终于忍不住,在中场休息时鼓足勇气去问他:“你要和我们一起打吗?”
少年说,“好啊。”
没有犹豫和停顿,仿佛一直在等人问出这句话。
罗讯后来才知道,原来在那之前,每一次路过球场,他都是想要打球的。
也是后来才知道,很久之前接到那个球,他也是想要当队长的。
他不是说不出口,也不是不擅长说,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述和挽留。
他其实很好相处,也很好接近,只需要真诚和一点点的用心,就能打破他建造起来的壁垒。
二人很快熟络起来,性格外向又擅长与人交往的罗讯,渐渐知道了很多大家眼中奇怪行为背后的秘密。
他父母的婚姻名存实亡,甚至每一次见面都毫不掩饰对彼此的厌恶,裴寒舟从小就知道,因此也渐渐学会了寡情和隐忍,不动声色地像一个透明人,活在父母交锋所触不到的角落里,方能避免被恨意窒息。
没过多久,父母连表面功夫都做不下去,婚姻彻底破碎,他被送到爷爷和奶奶手中抚养成人。
能培养出裴楼的父母也绝非一般人,裴寒舟的祖父母并没有传说中的“隔代宠”,他们严格得就像一把衡量的铁尺,时时刻刻将他的每个行为按照完美的要求丈量,并毫不仁慈地将他推到比最高还要更高的塔尖。
在以前的家,他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光是想到你身上流着你爸爸的血液,我就感觉到恶心”;而在第二个家,他听到最多的话是——
“你姓裴,你代表裴氏以后的脸面,因此你必须做到最完美,没有人可以超过你,这是规矩。”
所以他在午休时间不闭眼,不是因为不想休息,而是不能;
他在周末时间学习公司运作事务,不是因为不想和同学出去玩,而是不能;
他在下课时绷直背脊看书,不是因为不想放轻松,而是不能。
他从来没接受过赞美,只因完美是理所应当,稍有差池才是罪大恶极;
他不能做的事太多,仿佛没什么能被允许,于是他从不会提要求;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用来浪费,于是连说话都变得可贵,没人告诉他要怎样处理人际关系,索性干脆缄默。
于是他有超出常人的稳重,不争取,不挽留,不擅表达爱与赞许。
他不爱说,只是做。
所有人都羡慕他身上的衣服永远是最新款,连笔尖都可以用定制的,殊不知他从没有过一笔可以自己支配的零花钱,管家将钱寄存在学校的店里,他每一笔或吃或用的开销,都会生成周报抄送到祖父母的手中。
他几乎活在监视之下,他没有一刻可以在关怀里畅快地呼吸,为所欲为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豪门子弟都被泡在溺爱里长大,他却已经觉得感受不到爱是人生常态,在他身边,连陪伴和温情都缺失。
甚至连爱人的能力都在消磨中被时光一寸一寸地夺走。
那一年高考,他几乎算是考了满分,断层一般地甩开了第二名,学校庆祝宴的采访上,记者问优秀考生:“对你们来说,家是怎样一般的存在呢?”
大家的回答多是“严厉却充满爱”,只有他说,噩梦。
不是像噩梦,就是真的噩梦。
唯一聊以慰藉的是曾祖父母院子后的那方小花园,只有觉得实在被逼到无法呼吸时,他才会以看望老人为名义离开,在这个世界上短暂蒸发一个下午。
花园里最多的是铃兰,遥遥望去纯白一片,垂着花骨朵在风中漫无目的地飘摇。
临近夜晚时,偶尔可以听到夜莺清越的啼鸣,混着声声鸟叫,对同龄人来说的无聊消遣,对他来说却是治愈良方。
因此毕业后,他没有选择继承哪怕是一丁点的家业,自己创办了新的公司。
他几乎不和家人联络,除了曾祖父母。
罗讯经常开玩笑说他真的了不起,在那种高压环境下还没有长歪真是世界奇迹,但又是真的期盼,能有一个人救赎他、治愈他。
生活还有很多确幸和美好,他想他能看到。
*
裴寒舟回家的时候,林洛桑正在厨房里忙活。
他闻到不知是哪里传来的牛奶香味,醇香地荡满了整间屋子。
很奇怪,也说不出为什么,但她在家走来走去响动不断的时候,他常常能感受到温情和安定。
正当男人感觉到安定不过一秒钟,厨房里蓦地爆炸了声。
“砰!”
“……”
他快速上前拉开房门,发现她正坐在流理台上悠闲地喝牛奶,见他来了,也只是微微点头致意,舔掉唇边的奶渍。
裴寒舟蹙了蹙眉:“哪里爆炸了?”
“没爆炸,我试音效呢,”林洛桑指指一旁的音响和另一台电脑,解释道,“听一下效果。”
“但是刚刚听小雨声把声音开很大,忘记关了,”她牵了牵嘴角,“没事,音乐太逼真了而已,我真的没有炸你家,你别紧张。”
“……”
她从流理台上跳下来,抬着电脑绕着他转了圈:“吃晚饭了吗?”
他喉结滚了滚:“……还没。”
她轻轻“啊”了声,正当男人做好了答应她共进晚餐的邀请时,听到她说——
“那我通知一下你,我要出去吃肉蟹煲了。”
裴寒舟:?
她刷了刷手机,确认消息。
这家店是盛千夜推荐给她的,在某个小吃街的尽头,算是一家网红店,以往都会排很长的队,但今天莫名的人不太多,她打算趁这时候去试一试。
人少不用排队,可以订到包间,避免了被认出的可能。
盛千夜盛赞了这家店,并大放厥词说不吃一次就算是白活,极大地勾起了她的好奇。
“像你这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总裁应该不愿意去,”她搓了搓手,“我就勉为其难地替你试一试,吃完回来再去健身。”
她选了件长款羽绒服把自己包起来,围上了非常不显眼的burberry格子围巾,收拾得比较泯然众人后,下楼离开。
门锁关闭的那一秒,她侧头,看到裴寒舟也站在了门外。
对于自己的陪同,男人只给出了十个字的解释:“怕你到时候和朋友骂我。”
林洛桑:“……所以呢?”
“所以我跟你一起去。”
“……”
行吧。
她捂好口罩,跟着导航顺利找到了店面,并和男人一起订好了包间。
坐进去之后,她给自己倒了杯小麦茶缓缓地喝着。
喝了一口,觉察到男人不善的目光,她又默默抽出一个杯子,给他也倒了一杯。
推过去:“您请。”
喝茶间隙,林洛桑抬头看了看。
装修还不错,有一种古着风,四处也打扫得很干净。
但她还是边感叹边道:“你以前应该没来过这种地方吧?”
男人答得很快,“嗯,第一次。”
“应该……没什么不习惯的吧,”她抿了口水,戚戚然,“可是你自己要跟过来的,出了问题我不会负责的啊。”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