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卫子夫的女人,到底是我们所有人低估她了。
当初在平阳公主府,陛下明明是看着皇后娘娘多看了这女子一些,随即找了话题随口一言,却被娘娘误会看上了卫子夫,当即便带回了宫,实则,也是赌气使然。
我看着卫子夫容色一般,出身也不好,怎么都不会想,她日后也有那母仪天下的一天。
此后的一年里大约都没再留意到这个女人,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花开花落的美人,更何况,作为本就是帝后之间一个玩笑出现的卫子夫,更是像其中最不惹人注意的一朵,淹没其中,很快就没了踪影。
到底还是皇后心软热心,看着她在后宫里境地可怜,特地来找陛下要位分,陛下给了,可是夜里发了好大的脾气,宫人们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我只得屏退左右,上前轻声安抚着,
“陛下同娘娘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她的性格秉性,不过就是一个宫妃罢了,如今后宫空置,多个人陪娘娘偶尔说说话也是好的,陛下何必动气呢。”
陛下颓败地按住桌案,
“德顺,你不懂,我气她不是为了一个区区宫妃,姑母大丧不久,我知道她对我有怨气,就算是她把后宫搅个天翻地覆我都能理解,能接受,但是如此云淡风轻的到御前来,只是为了别的女人,做她皇后的的事务,难道我们两个竟这般生疏了吗?”
我喉咙颤抖了一下,
“陛下不该如此讲的,娘娘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随性而为的女孩子,如此,也是好事。”
陛下突然转头来看我,
“德顺,我不是故意的。”
一瞬间我紧绷的那根弦,断了,我陪了陛下十几年,自知他的性格,自然在馆陶公主死后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懊恼和无奈。
“陛下莫要多想了,馆陶公主是殁于心疾,并非是陛下故意为难,更何况四面的藩王虎视眈眈,处处以公主要挟,陛下自然得一碗水端平,本就是做个样子,没想要公主心虚至此,也是无法控制的。”
对面这个满身颓败气息的男人,根本就不在像是我记忆里意气风发的那个少年帝王,皇后娘娘是个至纯至孝之人,她当然看不到这些,也是陛下不希望她接触到的重压,可是一个人背负起来实在是有些喘不过气。
我迈过一地凌乱上前,
“陛下,切莫动气,日子慢慢过去就会好些的,更何况还有皇子殿下呢。”
说完我便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刘梓即使当了这个“皇子”的名号,他毕竟也不是皇子,陛下当年痛失长子,心痛至今,我怎么就提起了这个。
陛下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落寞起身走到旁侧的黑暗里看着外面漫天的星光,
“阿梓不是那个孩子,对于这件事的伤痛。想我并不比皇后要少。”
我自然明白,可是皇后不知道啊。
很快,陛下吩咐我去择一处好地方重新修盖宫殿,我有些犹豫,
“陛下,这不太容易堵住那些文臣的嘴啊,如今西北战事连绵,国库损耗巨大,您又登基不过几载,如今修盖宫殿岂不是落人口实。”
陛下只是轻轻摇头,
“去办吧,朕又何曾在乎过那些老顽固的喋喋不休,早年便答应了要‘金屋藏娇’,时至今日尚且没有完成,如今,不能再等了。”
我便赶紧去操办起来,为了让那些大臣们不至于对皇后娘娘“落井下石”,陛下决定要“祸水东引”,让另外一个人宫妃来顶了这祸事,思来想去,最后落定了卫媵人,我不解,
“陛下何必再去招惹她呢?”
得来的回答却是,
“她承了皇后的照顾,为恩人做些什么也不委屈。”
我便奉旨去了未央宫……
日后,便是时常“招幸”。
后宫内一时间风云涌动,人人都在传说着陛下多么宠爱这个卫氏,但唯有我清楚的知道,陛下夜夜处理公文到拂晓,卫氏只能跪坐在旁研磨,而且不能发出一丝声音,陛下就寝之后便在榻上和衣休息,我在旁冷眼看着她依旧温和的眉眼,只觉得这个女人比我想象中要隐忍得多。
到底还是陛下心软,觉得委屈了她,赏下颇多金银器物,倒也是安抚之意,我在心底无奈了一下,惯说皇后心软过甚,陛下又何曾不是呢。
谁又能想着最后竟然养虎为患,害的那个本性纯良的女子无立足之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某日我突然听外面刚回来的小太监提起,皇后正跟林美人,卫媵人在池塘边闲坐,想着我之前命人悄悄放在里面的锦鲤也长成了,索性带上鱼食把陛下从文书堆里拖出来出去走走。
到底是年轻人,路上听我说完了用意,陛下整个人都变得轻快了,
“阿娇想必是很喜欢这一池灿烂。”
我们方才走到垂柳下,看着皇后正跟卫媵人一起站在桥上往池子里扔着什么,笑得很是开怀,我抿笑往后退了一下,看着陛下微微牵动着嘴角抬步上前,突然间一声尖叫伴着落水声传来,紧接着想起皇后娘娘呼唤救命的声音。
我还没反应过来,陛下便迅速上前,跃入水中,这才敢快喊着其他人上去,看着陛下托着湿漉漉的卫媵人上来,心里顿时出现一个不太好的想法:
皇后娘娘怕是要遭祸了。
果然,卫氏靠在陛下怀里哭的无助又柔弱,可是我在宫里活过这半辈子,实在是见多了这般惺惺作态的女人,可是陛下竟然,训斥了娘娘几句便离开了?
到了未央宫,我终于忍不住想要替娘娘辩驳几句,即使卫氏“得宠”,但皇后娘娘其人,也断不会因为“嫉妒”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来。
结果陛下抬手制止了我的话,冷眼看着“可怜兮兮”的卫氏,声音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
“卫媵人,你今日这番,是为了什么?”
卫媵人凄凄楚楚地抬头,声音微微发抖,好似受了莫大的惊吓,
“陛下,陛下此言何意呢?”
陛下把我递过去的披风随意一披,转身看着一旁的花瓶摆设,
“今日落水之事,到底如何?”
那卫氏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这才低声,
“陛下相信娘娘无辜,臣妾自然不会多言。”
好一个以退为进啊,我在后面默默感慨,去看见陛下伸手拂袖,那花瓶瞬间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吓了众人一惊。
“胡言!今日朕看得分明,皇后根本没有碰到你,你是自己跌下去的,为何敢污蔑皇后,你有什么野心企图?”
要说野心,那也是陛下给的,这“荣宠”正盛,卫氏自然尝到了众人侧目敬畏的甜头;至于企图,要说后宫的哪个女人没有企图心,那我还是当真不信的。
卫氏慌忙跪在地上,连声说着“不敢”,陛下突然抬脚把她踹翻,
“念你是第一次,这也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再敢这般动摇皇后,一定轻饶不了你。”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小玲的死我已经查出了大概,跟这位“柔弱”的媵人脱不的干系,但是我久在内宫,很多事不便深入探查。
此后过去的几日,宫里的留言反而是四起了,大多是皇后嚣张跋扈,随意陷害宠妃,我气不过也无力挽回,趁着陛下用茶的功夫,装作不经意地把这事传给了他。
陛下抬头看我,墨色的眸子闪烁了一下,
“德顺,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替她不平,可这不一定是坏事。”
我不解。
“母后贤良一生,也被人欺辱了一生,何其艰难,但是你看栗夫人,跋扈一世,虽然名声不尽人意,但是至少得意快活,我是在教给她,该做一个什么样的皇后。”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噎了一下,可是陛下,你如何知道她到底想做一个什么样的皇后呢?
如此一事,后宫便没了太平,七月阁失火,赵氏和皇子殒命,这件事蹊跷的很,陛下也命我去严查,可是无奈下手的人实在是太缜密,留下的线索少之又少。
一时间失去了朋友和孩子,皇后娘娘整个人都变得无精打采,但是最后打倒她的,还是那场“巫蛊之祸”。
王美人是个性子极其软弱的人,她不会有,也不敢有僭越之心,这一点,包括陛下在内的很多人都知道,可是无法证明她的清白,也是所有人束手无策的办法。
查看卷宗到深夜的陛下无奈之下甚至说了一句,
“不如贬她出宫,找个人家嫁了算了。”
可是这又如何使得。
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皇后娘娘一副飞蛾扑火的样子出来顶罪,她不知道陛下费了多少心思只为了保住她的“挚友”,也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太后早已听信了奉常的话,同陛下起了多少次争执。
如此一挡,一切努力化为泡影,事情便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废位,移宫。
那个女子泰然如初,我在远处看着,却是心凉至寒。
陛下心灰意冷,难得饮了许多酒,去那空无一人的椒房殿,留连到半夜才归,我瞧着他神色不对,赶紧命人去煮醒酒汤,却听见陛下突然猛地砸了一下桌子,
“去查,卫氏为何会出现在椒房殿!”
我大惊,大概也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但是也无可奈何。
如今卫氏去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的弟弟卫青已然是前锋大将,战功卓著,即使先前那件事多半同她有关,可是我们却连一点点线索都没有。
夜里,林氏一身寒气进来,我看着她清冷的眉眼,也跟着冷了一下,并退左右引她进来,陛下看了来人一眼,很是疲惫地放下手里的东西,
“你来了。”
林氏上前跪下,并没有请安之类,只是有些着急地看着陛下,
“阿娇是被陷害如此的,陛下这能这般任由小人为所欲为,阿娇的心意陛下难道不清楚吗?为何这般留她在那长门宫任人欺凌。”
我心里一紧,看着陛下慌然抬头,赶忙张嘴,
“夫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娘娘虽然被贬黜了位分,但是一应供应没有丝毫降低怠慢,如何谈及‘欺辱’二字?”
林夫人转头看着我,
“德公公这话便是只是表面了,那长门宫荒废已久,居住的宫妃也大抵是不得宠的,几乎与冷宫无异,那些个
见风使舵的奴才,如何能善待她呢?”
我似乎感觉到一道迫人的视线落在脸上,赶忙跪下,
“陛下恕罪,是奴才思虑不够周全,还请陛下恕罪,奴才这就去惩处那些个贱奴,把椒房殿的旧人给娘娘带回去。”
林氏看着冷脸的陛下,突然间说着,
“如今莫说后宫,就连民间也是流言四起,大约不久之后群臣便要逼着陛下给个了结了,陛下准备如何应对?”
陛下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得等到流言过去,她可能要在长门宫住一些日子了,日后我会找个由头让她搬去储秀宫,不做皇后了也好,她可以过得更加轻松一些,你多去照拂一下。”
我撤换了长门宫的宫人,但是娘娘并没有收下我带去的其他的人,因为,桂香死了,她是椒房殿跟去的唯一一个宫人,当年也是陛下亲自选的大宫人,以她的性格,绝对机会同娘娘起争执,所以只会是那些刁奴知道自己保不住眼下的日子,刻意构陷。
可是娘娘只是淡淡地应下,并没有半句反驳,这一点,让想要帮助她的其他人束手无策。
消息不胫而走,再也没了挽回了余地,直到,陛下偶然认识了李家堂主。
李家堂本就是医学世家,李老爷精通各种密术,其中一件,可以抹去一个人的所有记忆。
陛下看着长门宫里心如死灰的挚爱,遂做了决定,
“与其让她继续这样痛苦的活着,不如重新来过。”
我端着特制的“毒酒”,几乎是颤抖着读完圣旨,看着面前的女子近乎绝望地挣扎着拒绝,还是喊着泪把“酒”灌进了她的嘴巴,看着这道鲜红的身影慢慢软下去,强撑着命人收拾入殓。
夜里,悄悄把人送入李府。
李老爷对着斗篷下的陛下轻言,
“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李家小女长成,还请陛下过府一观。”
世上再无一个叫“阿娇”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