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陛下批阅完奏折一直未眠,对着正阳宫内室的那处画像久久静立着。
年轻的宫人们不敢去劝,到底还是把我叫来,我进了门时,端着御膳房熬制了半夜的参汤,
“陛下,时候晚了,早些歇息吧,奴才给您端了些参汤,已经炖了五个时辰,如今最是安眠了,您喝了,奴才这就伺候您歇息下吧。”
刚过不惑之年的君王有些憔悴的模样,缓缓坐下端起汤碗,目光还是停留在画上,声音略带着沙哑,
“德顺,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陛下正值盛年,何出此言呐,”
见他微皱了眉毛,想是头疾又有些反复,赶紧上前帮他轻轻按着,殿外烛火通明,摇曳间,画上那女子明媚的眉眼似乎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
“陛下不可如此深念皇后娘娘,要保重龙体啊。”
手下的人竟然有了一根白发,我悄悄地将那发取下藏于袖中不料还是被发现了,他轻轻一笑,
“到底还是老了。”
转头望着画中人俏丽的笑容,“她不是陈皇后。”
对啊,那个女子,她不喜欢做皇后。
……
我叫德顺,是武帝刘彻身边最信任的宫人。
我知道这后宫很多的秘密,现在突然想慢慢地回忆一下。
我八岁进宫,师傅说我伶俐聪明,后来就把我安排到了陛下的小儿子,刘彘身边。
这实则不是个好差事,王夫人不得宠,身边的一双儿女也是没什么好前程的,这厢正要耍赖推掉这番“烂摊子”,不过刚刚三岁的男孩儿不知何时蹭到了我身边,瞪着明亮的大眼睛拉了拉我的袖子,
“哥哥,你是来陪我的吗?”
俊俏的奶娃娃满脸无辜地吸着鼻涕看着我,水汪汪的眼睛让人忍不住去保护他,我不知为何就莫名地就点了头。
紫萝宫的王夫人其实是个温柔的像骊宫池水一般的人,跟宫人们讲话也是柔柔软软的,我们很是困惑这样一个美丽温和的女人竟然不得宠,反而宫里那个张扬跋扈的栗夫人,自从他儿子刘荣做了太子之后,待我们就越发严苛了,动辄打骂,稍有差池就要掉了脑袋。
这日,王夫人拉了我,叫了刘彘在一边温和地跟我说,
“德顺,以后胶东王我就交给你了,你长他五岁,聪明能干,定能护他一生安稳。”
夫人的手心温暖的仿佛正遇着五月的春日,面貌也是那样的温柔顺和。突然想起了家乡的母亲,她在时也是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当时我就下定决心,我要替她,守那孩子一世。
从此,我就是胶东王殿下的德顺。
要说胶东王刘彘确实是个讨喜的孩子,自小聪明爱读书,每每夜读到深夜,我都要催促他好几次才回去休息。
一日,皇帝陛下偶然来这紫萝宫中,抱了他在怀,问他:
“我彘儿想做皇帝吗?”
闻言内室的宫人便“簌簌”跪了一地,届时陛下登基不久,太后强势,此时莫说是这般“大不敬”的言辞,即便是说错一句话,莫不都是抄宫贬黜的下场,而这些宫人也是多半要性命不保。
一旁的王夫人反而依旧微微的地着看着她的儿子,并不言语。
“天命所归,岂由儿臣之愿,儿臣毕生所愿,只想日日在这宫中,陪在父皇、母亲身边,以尽为人子的孝道。”
奶声奶气的声音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更是说进了皇帝陛下的心里。
方才说到现下宫中太后强势,外戚嚣张,家人间早已没了寻常人家的一丝温情,只有互相间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
这般暖意融融的话下跪的宫人们舒了一口气,陛下竟鲜有地笑出声,
“是朕的好儿子。”
为了这句话,小奶娃虽被封了王,但没有被遣去封地,而且陛下给他寻了太师傅,在今后的日子里教他学识国礼,我不识得众人口中的那位司马中郎是何人物,只是殿下得知消息后很是开心,蹦蹦跳跳地跟我说:
“德顺德顺,你知道吗?司马先生要做我的太傅了。”
后来我才得知,司马大人是我朝的第一大才子,学识礼教皆乃翘楚,那太子府的栗夫人求了多次,他都没有答应教导太子,而这番竟然答应了来教导我家殿下,想来紫萝宫素来温和的天,再也没有这太平了。
殿下喜爱读书,在与司马大人求学的这段时日里更是用功,我便经常来往藏书阁去给他拿书单上所列的种种。
这日,不巧的我刚进藏书阁,后面那栗夫人并着藏书阁的别监蔡大人一同进来,藏书阁书目森森,我不过十多岁的身板确实不易被发现,那夫人向着别监发难,
“紫萝宫的那臭小子近日倒是用功得紧,我看陛下提起他的态度都不似往日的那般冷淡了,蔡公公,这事,你看要怎么处理的好。”
本是甜腻的声音这时却显得格外阴森。
我只得在书架后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想等他们聊完后再出去。
“夫人,小人只管得了这藏书阁小小的寸丈之地,即便是有心,也无力助娘娘大计啊。”蔡大人沙哑的声音响起,没了往日在我们跟前盛气凌人的小人嘴脸,这会倒是谦卑的很。
“蔡大人此言差矣,那司马大人是多高傲的才子,对学生的要求更是严苛,若是那臭小子没有完成他安排的课业,会怎样?”我在后面听得身上每个毛孔都瑟缩起来了,这个女人怎么这样的恶毒?
“是是是,多谢娘娘提点,小人明白了。”
那女人回过身,看着外面的梨花遍地,冰冷的语气听得我打了个寒颤,“我不会让任何人凌驾于我的荣儿之上的。”
听着那两人已经离开了,我赶紧迅速地找齐了东西匆匆回宫,却不想正好跟去而复返的栗夫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瞪大了铜铃一般的眼睛,看了看从我怀里掉落的书册时,冷笑了一下,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刘彘身边的小奴才。”
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栗夫人在我身边踱了一会,
“刚才,你一直在藏书阁。”
冰冷的声音,我浑身的毛孔仿佛被冰水浇过,寒冷刺骨,我知道,我的命,似是不长了。
“到处寻你不得,原来在这里。”一个火红的身影从后面跑到我们面前。
那是我跟陈皇后的第一次见面,当年跟殿下同岁的小丫头顺手便救了我的命。
“我当是遇见谁了呢,你是哪位舅母?”
水灵灵的大眼睛,粉雕玉琢的姣好模样,言语间确是傲视的模样,转而冷冷地去看着眼前女人,竟然一点一点的把嚣张的栗夫人给压下去了。
“原是表小姐啊。阿娇,你什么时候入的宫,我竟然不知道呢。”
尽力压住怒火的栗夫人还是端出一副“贤良淑德”的热络模样。
那小小的女孩子一脸不屑地“哼”了一声,
“今日我随母亲一道入宫,拜见的是皇帝舅舅和皇后娘娘,这位‘舅母’看服饰多半只是夫人罢,称呼我‘阿娇’是有不妥,还是唤我娄阳郡主罢。”
小小的年纪,气势竟似嫡出的公主一般,我在心里暗爽地看着栗夫人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
“这位夫人,我可以带我的宫人离开了吗?”
虽说是请求的话,但清澈似泉的大眼睛里满是不容置喙的肯定。
“既然是郡主的奴才,那就请郡主自便吧。”万万没想到栗夫人看了我一会,最后还是咬着牙根答应了。
当我后来把这件事告诉师傅时,师傅长长的惊叹了一番后说:
“还是你顺小子命不该绝,这事也只有那位娄阳郡主,才能这样干干脆脆地救了你。”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郡主其实是馆陶长公主的独女,聪明可爱,深得皇上的宠溺甚过众皇子,所以才娇惯出这样一副“混世魔王”的样子。
我倒觉得,这样子很是直率讨喜,不似深宫里的女子,一副深不见底的心思。
师傅只是默默的说:
“她这般的性子,若是一直如此,只怕是要给自己招惹祸事的。”
而这时,她歪头看着我,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竟然能惹得这位夫人想杀了你。”
原来她一直是躲在一旁看热闹的,直到那栗夫人动了杀意方才出来解围。
我赶紧跪好,“谢郡主娘娘救命之恩。”
她咯咯地笑出声,银铃一般的笑声听得人心里都似是要化了,
“哪里说得这样严重了,我不过是正好路过罢了。”
说完像一团明媚的风筝一样蹦蹦跳跳地飘走了。
我从未想过,多年后她依旧着了鲜红的色彩,凄凄地跪在我面前听旨,微抖的手打翻毒酒向宫外跑去时,身影也是这般的鲜红似火。
我低头收拾着散落开来的竹简,隐约听着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我的主子站在我的身后,目光定定地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这几年殿下长高了不少,稚嫩的脸上稍微有了些棱角,眉骨高了些,眼睛又大又深。
难怪之前陛下过来时说,
“彘儿是这后宫里顶漂亮的孩子。”
这时他的目光仿佛被那片色彩吸引走了,我随侍在侧的这几年,一直觉得这位殿下似乎是只对读书做学问感兴趣 ,今天倒是难得流出这样少年人的神采。
中秋佳节,陛下设宴,宫里一副张灯结彩的好时候,我随着王夫人跟殿下坐在殿尾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抬眼望着,众夫人、大臣丝毫没人留意这边的光景,遥遥望着陛下身侧那摸鲜亮的颜色,果真的深得宠爱。
没想到的是,陛下忽传殿下前去,我只得忐忑地随身跟着去了。
“彘儿来了,快来快来。”陛下似是有些半醉,师傅在一旁小心地扶着。
我们赶紧跪下行礼,那陛下抬手把殿下叫到跟前,
“彘儿愈发的长高了。”
旁侧有一珠翠满头的华贵妇人笑着说:
“皇弟的这个儿子倒有几分帝王相呢,有多大了?”
后面这句是问着殿下。
“回姑母的话,彘儿今年6岁了。”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陛下最信赖的姐姐。
那女人笑得环佩叮咚:
“倒是与我家阿娇年纪相仿。”
陛下闻言笑意更浓,看着自己的儿子,
“彘儿,我把阿娇给你做媳妇怎么样?”那女人媚眸闪烁了一下,突然问道。
我看着殿下眼前一亮,确是向着长公主拜了一下,
“谢姑姑,我若能娶了阿娇,一定盖一座金房子,把她藏起来。”
屋里众人闻言哈哈大笑,那长公主更是笑着看陛下,
“我看倒是可以与皇弟结桩亲了。”
很难见到殿下的脸上有这般开心的样子,殿里的众人纷纷起身祝贺。
只是意外的,对面的女孩子却气鼓鼓地瞪着他,好似并不情愿的样子,但是在馆陶公主的示意下也只能低下了脑袋不再说话。
多半这段姻缘的开始,就是那君王有意神女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