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哽咽上前来扶我,
“娘娘......”
为什么都要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我不可怜,母亲也无碍,就这样迈着有些不受控制的腿上前,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那个人,越看下去,越不像我的母亲,对啊,她不像,我那个雷厉风行的母亲,不会这般脆弱的。
母亲的丧葬仪典要复杂得多,毕竟是皇族的公主,一应灵柩都安置在前厅大殿,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多我都是不认识的人,进门先同我行礼问安,再到灵前上香哭诉几句,如此两日,也早已麻木。
“阿娇,你还好吗?”
有一人进来并没有跪下请安,而是径直走到我跟前,轻轻跪坐下来看着我,
“阿娇,都会过去的。”
我身后的小玲轻轻俯下身子,
“见过临江王。”
我盯着烛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早已经荒芜的心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声音,有些木然地转回头来看着那人,干涩的喉咙喊出一个破碎的声音,
“荣哥哥,你回来了?”
早先听闻临江王去了西南,如今多半也是得了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满眼的红血丝,一身风尘,却这样坐在我的面前,轻声问着“你还好吗?”
那道防线突然崩塌,自从得知父亲的事情之后,我便未掉过一滴眼泪,母亲过世之后,依旧面若寒霜地处理着所有的事情,很多人背后说我“心硬”,但是这又有什么呢,我从未在意过旁人如何看我。
可是就在这个之前同我生过不愉快的人面前,简单的几个字似乎,正中软肋,一滴泪水清然掉落,便再一发不可收拾。
荣哥哥移开自己身前的桌案,直起身子把我的头按进了怀里,
“伤心了就哭,不开心了就闹,你是陈阿娇阿,什么时候也学会伪装自己了。”
我伸手拽着那人的衣袖,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声音嘶哑,发髻凌乱,外面的人没有再敢进来,屋里更是寂静一片,只有火烛在继续燃烧着,发出轻微的“霹咔”声,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小玲在身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很是惊慌的样子。
我再抬眼,透过肿胀不堪,泪眼婆娑的视线,看到了原本被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一身墨色的袍子,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们,身后的德顺打了个寒颤,上前看着我,
“奴才见过皇后娘娘,临江王殿下,长公主典仪,陛下特地前来吊唁。”?对啊,皇室宗亲,刘彻按着“规矩”也得来一趟,不论他愿意与否。
荣哥哥顺势换了方向,跪坐到我旁侧,给刘彻留出上前的位置,我就这么木然看着母亲的灵柩,看着刘彻一步步的上前,进香,问礼,随即起身离开,并未留下只字片语。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这次,我真的做不到不怪他了,父亲的含冤,母亲的急病,都是因为他的铁腕手段。
刘荣很是担心地看着我,
“姑母明日就要入殓了吧?”?我点头,轻轻松了一口气,“是啊,明日。”
刘荣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阿娇,莫要这样了,你的人生,还是要继续的。”
我转头看着外面的天空,湛蓝澄澈,可是为什么,就在这几日里我觉得自己真的苍老了很多。
母亲下葬的第二日,我便遣散了府上的丫鬟小厮,给了他们很多银钱,告诉他们公主府亦或者是陈府,日后便不再存在了。
刘彻,如今你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小玲看我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很是担忧地过来同我披上一件衣服,
“小姐,何必呢?日后若是荒废了公主府,您想回娘家了该如何?”?我还没回答,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声音,
“那便去将军府吧?”?小玲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轻轻退下了,我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揽了一下衣服,
“李少将军,听说西北战事可是未平息啊,你怎么这时候回长安了。”
李陵对我的“怠慢”早就习以为常,绕到我的跟前,随意地在假山石上坐下,放下手里的食盒,
“豌豆黄,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尝尝?”
倒是一道陌生的糕点,我不解的抬头看他,
“为何我不记得了?”
李陵笑笑,
“那是因为你每次吃都不会不注意控制食量,次次都会积食,每每都要难受好几日,长公主心疼的不得了,慢慢就不准人做这道糕点了。”
我这边正要去打开糕点盒子的手抖动了一下,这才深呼吸了一下终于打开,一盘软软的黄色点心,眼里竟然又有些发酸,
“这几日,道道皇谕,说母亲谋逆,虽然身死,仍要惩治同党,这长安城里,早就是风雨不断了,你还愿意登门,倒是不枉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
李陵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长公主是否谋逆,如今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该从这些事里脱离出来,莫要再去管了。”
我伸手拿着一块豌豆黄塞进嘴里,努力忍住即将掉下来的眼泪,用力地点头,李陵皱着眉头看我,
“陛下早已言明,这一切都不会拖累到你。”
我咽下去一块点心,硌得喉咙生疼,突然觉得好笑,
“李陵,难道我还要因为这个去谢谢他吗?”?李陵不再言语,看着我伸手去抱起盘子一块块地吃着,满眼的不忍,
“阿娇,罢了,莫要吃太多了,长公主会心疼的。”
我嘴里塞满了点心,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要回宫了。”
是啊,这个公主府,我已经下令封闭了,只留下了看门的老管家,看着大门关上,李陵在身后招呼人扶我上马车,轻声说着,
“阿娇,莫要看了,若是舍不得,日后时常回来就是了。”
我轻轻一笑,放下了车帘,这一走,母家同我,就真的没有什么联系了,没有家人的房子,便不再是母家了。
宫里倒还是以往的模样,宫妃们听说我回宫的消息,纷纷要赶来慰问,都被我拒绝了,看着这富丽堂皇的椒房殿,更是觉得可笑,我这个正宫皇后,大约也快要到头了吧。
日子过的倒也是很快了,盛夏,秋日,冬去春来又是一载,是了,什么都会过去的,那些悲伤也会很快被磨平,我倒是在后宫过的清闲,整日闲逛逗鸟,跟几个宫妃相约寻些乐子,也不觉得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赵媵人回宫之后失落了一些日子,但是在公主府出事之后,同我更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的样子来,还是那副欢快没心事的样子。
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 。
但是日子怎么可能一直是平静的呢?
这日小玲突然狐疑地告诉我,
“娘娘,我发现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
我看着手里打着已经很周正的璎珞,不解地抬头,
“怎么了?”
王夫人坐在我的旁侧,嘻嘻笑着,
“不会是后宫又多了一个宫妃吧?”?小玲挠挠后脑勺,
“就是前几日我来往小厨房,总觉得人数不太对,今日仔细看了看,还真的多了一个人呢,瞧着有些眼熟,仔细一看,还真是当年陛下从平阳公主府带出来的那个舞姬。”
我大约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吧,还真的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小玲继续提醒着,
“就是大概一年前吧,我们跟同陛下去平阳公主府做客,陛下带回来一个女子,并没有给封号,娘娘说陛下不说自己也不管,便一直搁置下去了。”
王美人惊讶了一下,
“宫里竟然还有这么一个人呢?”
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我突然想了起来,
“她如今为何在椒房殿的厨房里?”?小玲苦着一张脸,
“小玲也不知道,但是这人虽然出身不高,但毕竟是陛下带回来的,没有封号算不得宫妃,可也不是宫人啊,这样在我们这里做活,传出去对娘娘的名声实在是不好。”
王夫人在宫里呆的久了,性格也稍微好了一些,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确实是这样,不明事由的旁人难免觉得娘娘是故意苛待那人呢。”
竟然会有这样的麻烦,我倒是没想这么多,
“那便赶她走就是了,宫里自然有银钱给她用,何必这般轻贱自己。”
小玲得了吩咐,应下一声出去了,王美人看着我,
“娘娘,她尚未有封号,大约是没有宫奉的吧。”
我这边手里的璎珞正在随着编织的动作四下摇晃着,突然停住,抬头看她,
“好像确实是这样,我竟然让一个女子如此过了一年。”
王美人赶紧劝着,
“娘娘莫要多虑的,陛下的圣心,没准早有安排。”
我寻思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放心,招手唤过来一个宫人,
“去告诉小玲,让她把那人带过来。”
宫人退下了,王美人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也告退了,我便自在案上收拾着那些线绳,直到眼前的人进来,小玲身后那个瘦弱的女子,似乎是比之前清瘦了很多,尖尖的下巴像个孩子一样,瑟瑟发抖地跪在我跟前,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我让她起身,
“你是陛下的人,为何要来我的宫里做这些低微的事,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岂不是要觉得我故意为难与你?”?那女子赶忙又跪下,
“娘娘恕罪,奴才绝对没有这样的心思,也万万不敢奢望陛下的青眼,只想在皇后娘娘的宫里做个奴婢,如此一生伺候娘娘,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话说的很是情真意切,最后甚至哽咽出声,我叹了口气,
“罢了,起身吧。”
小玲在旁帮忙,这才把人拉起来,
“娘娘又不会吃了你,你还怕什么?”
那人这才勉强站住。
“你叫什么?”
“回娘娘的话,卫子夫。”
倒是个温婉的好名字,我起身,
“让小玲在这椒房殿里寻个地方暂且给你住着,毕竟也不是个宫人,我去到陛下跟前给你讨个位分就是。”
小玲诧异的看着我,
“娘娘......”
我摆摆手让她去办,这才不太乐意地带着卫子夫下去了。
这日午后,我便依旧一身素衣,轻步慢移地走进了勤政殿,德顺见我进来很是惊喜地上前,
“见过皇后娘娘,可是来寻陛下的?”?我点头,
“进去通禀吧。”
德顺轻快地应下赶紧进门去了,我看着这四周的装潢,似乎是整修过的,新了不少,德顺很快出来,
“娘娘,您请进。”
小玲乖乖地守在了外面,我轻轻迈进内殿,看着那人坐在书案前,见我进来随即起身,
“这几日风有些凉,为何自己跑过来了。”
我笑笑不语,行了个礼,
“臣妾见过陛下。”
刘彻讪讪地让我起身,我提着裙子规规矩矩地跪在一旁,
“臣妾今日过来,是有一事须得同陛下商讨。”
刘彻坐回去看着我,
“何事?”
我抬眼看着他,
“陛下可还记得上年从平阳姐姐府上带回来的卫子夫?”
刘彻一脸茫然,
“何人?”
我只好继续解释着,
“是一个舞姬,陛下同平阳姐姐要回来的,可是忘了?”
刘彻的眼神黯了一下,
“她啊,怎么了吗?”
我微微低头,
“臣妾今日得知,卫子夫如今尚未有封号,在宫中处境艰难,不知道陛下对于她的安置问题,可有什么吩咐?”?刘彻转头看着自己的案上的公文,声音低沉了一些,
“皇后可有什么想法。”
我想了一下,“如今陛下的后宫也不算多,不如随意赏她个封号就是了,这样一来,卫子夫也有了宫奉,起码不至于在宫里无法生活。”
刘彻拿起文书看着,
“皇后思虑周全,就这么办吧。”
“那臣妾即刻回去拟写诏书了。”
说完这句话,我便起身准备离开,突然被人叫住,
“阿娇,我们之间,真的便无话可说了吗?”
我喉咙里噎了一下,但仍旧回头行了个礼,
“臣妾就不打扰陛下处理国事了,臣妾告退。”?是啊,我们之间,如今除了大小节日,平日里几乎是不得一见的,帝后如此,倒也真是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