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顺紧紧地皱着眉毛,
“娘娘这是何苦呢?陛下并没有为难您的意思。”
我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本宫知道,可是生身父母,又如何能弃之不顾。”
德顺为难之下,还想听我说什么,突然大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蓝色朝服的人走了出来,看到我愣了一次,随即上前。
还未等他说话,我先伏了个礼,
“司马先生。”
先生在我的头顶似乎是叹了口气,
“阿娇,先回吧。”
先生竟也是知道的,我木然抬头,
“所以,陛下这是要动母亲了吗?”
简单的一句话,让旁侧的德顺瞬间变了脸色,
“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陛下的圣心,可不能这般随意揣测。”
司马先生没有马上像德顺一样制止我的话,只是捎带欣慰地看着我,
“阿娇长大了,这是好事。”
司马先生的这些个徒弟里面,最不成器的就是我,学课的时候,偷懒捣蛋,每每都要惹得先生四处寻戒尺来寻我,当时他的爱徒是太子爷刘彘,先生对他也很是赞许,我时常想着,若是哪里也能得先生一句赞许,那必是很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可是世事难料,如今这般时候,司马先生的赞许,却让人听出了更多的无奈和惋惜。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着先生从我身边经过,伸手按按我的头顶,一如往日学课之时,我伏在案上偷睡,先生讲课经过,伸手摸摸我的头顶。
先生已经离开了,德顺无法只好进去通禀,片刻便回来,
“娘娘,陛下请您进去呢。”
小玲赶紧扶我起身,迈进勤政殿,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是狼狈,刘彻高高的坐在主位上看着文书,我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停下,随即跪在冰冷的地上,
“臣妾见过陛下。”
刘彻抬眼看过来,似乎是瘦削了不少,整个人的棱角都明显了很多,是啊,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长大,是我毫无察觉罢了。
“皇后起身吧。”
我并没有依着他的话起来,而是端端正正地跪起来,看着四周除了德顺并无其他宫人,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陛下如今削藩大有成效,可是已经到了陈府?”
刘彻墨色的眼睛落在我的身上,却有些看不真切,只有略微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皇后是来让朕放过公主府的?如今藩王声势大减,但未必没有反扑的可能,皇后让朕越过姑母,这……”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我实在是不敢往下听,索性打断了他的话,
“臣妾知道削藩势在必行,但是父亲是无辜的,他确实不是个能干的臣子,但是整日也不过是聚集些友人在府中把酒言欢罢了,如何就成了众矢之的,还请陛下明察。”
刘彻的声音突然冷了起来,
“皇后的意思是,朕为了打压姑母,故意这般为难你父亲吗?”
我心里一寒,赶忙言道,
“臣妾不敢。”
往日我倒没察觉,但是今日听他自称“朕”,这种陌生的感觉似乎在提醒我与以往的不同。
刘彻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继续看着自己面前的公文,
“皇后放心回宫就是,朕不会刻意冤枉谁的。”
德顺赶紧上前来扶我,
“娘娘起身吧,早春地上凉,莫要伤了身子。”
我一把挥开他,看着座上的人,
“求陛下放过母亲。”
刘彻“啪”地一声扔下了手里的东西,德顺赶忙跪在一旁说着“息怒”,那人冷冷地看着我,
“在皇后的眼里,是不是母家之荣比什么都重要?”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着,不是,早在西北小镇上,我就打算好了一旦削藩开始,定要回公主府劝了母亲来帮你,我早就打算好了让母亲卸下权势,安享余生。
可是脑袋里这大堆的声音四面八方地围过来,更是让人无从张嘴,过了半晌,座上的似乎是没了耐心,
“德顺,送皇后回椒房殿吧。”
我还想再说什么,无奈身边的德顺不断朝我使眼色,最后只得起身退出来,直到大殿门口,德顺这才焦急地看着我,
“娘娘啊,你怎么这么糊涂?”
我看着德顺,
“我并非只是为了母家,母亲不赞同削藩,但陛下若是有心她又能如何?何须为了给公主府一个罪名,就这般污蔑父亲,他是我见过最谨慎的人,虽然无才无用,但是也没有什么过错啊。”
德顺有些无奈的看着我,
“这番话为何娘娘方才不告诉陛下,如今奴才去传,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我不懂为什么要跟刘彻说这些,只是看着德顺似乎知道些什么的样子,赶忙问他,
“陛下可是要动母亲了?”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德顺沉重地点点头。
“那父亲的事可还有转机?”
德顺看着我,
“娘娘放心回宫等待,陛下自有安排的。”
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话,我居然转头,一步一步走回宫里,小玲看我不太好的样子,很是担心地在旁问我是不是要轿辇,我摇头拒绝,
“母亲可还在宫里?”
小玲轻轻“嗯”了一声,
“公主去长乐宫看太后了,如今这时候差不多也回了椒房殿了。”
脚下的步子又沉重了些,我这次,大约又要让母亲失望了。
迈进椒房殿,母亲正在廊下徘徊着,见我回来,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上前来,
“如何?陛下可是答应要释放你父亲了吗?”
我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母亲自然明白了,突然伸手疯了一样的打了我几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没用,你的爹娘有你这么个女儿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用的……”
小玲和母亲身后的丫鬟赶忙去拦,
“公主,公主不能这样啊,如何能同皇后娘娘动手?”
我被这一幕惊呆了,愣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这是母亲生平第一次打我,满眼都是失望,而后看着四周的宫墙,只是说了一句,
“那稚儿到底是饶不过我们一家。”
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小玲赶忙安排宫人准备好马车,然后过来扶我,
“娘娘,小玲扶你去休息吧,公主大约只是一时气极了,并不是真的怪罪公主,任何事都是会有转机的。”
转机?哪里还有转机。
第二日,我便收到了父亲在牢中自尽的消息。
一身素衣冲到勤政殿,德顺第一反应就是过来拦我,
“娘娘,娘娘事情发展成这样子陛下也是不愿意看到的,娘娘请您宽心,是老大人没有等到陛下的圣旨自尽的,陛下没有想要逼死大人的,娘娘请……”
我一把把他推开,冷眼看着这个眼里带着同情的人,
“本宫不是来找陛下讨说法的,你何必这般心惊。”
说完抬步进去,小玲则在身后拦住了德顺,
“你莫要拦着娘娘了,娘娘并没有伤心过度,失了分寸。”
是了,我并没有伤心过度,脸上没有泪痕,甚至眼眶都没有一丝红肿,我那“没用”的父亲,为了保护公主府,为了保护我和母亲,担下了那些罪责,以死谢罪,这样一来,刘彻想要牵连公主府的打算自然烟消云散。
那人没有坐在他的位置上,大约是听到了响动,正起身往外走着,看到我面无表情的进来,更是愣了一下,
“阿娇,你如何这时候过来了,你听我说……”
竟然有些慌乱的模样,我淡淡地跪下问安,
“臣妾的父亲已经在牢中谢罪,求陛下恩准臣妾出宫,从刑部大牢带父亲的尸身回家安置,料理后事。”
刘彻有些语无伦次地扶我起来,
“阿娇,你莫要这样,你父亲的事……”
我没有理会他,也没有起身,只是重复的说着,
“求陛下开恩,准许臣妾带父亲回家,好好安葬。”
刘彻有些无奈地蹲下来扶着我的肩膀,
“阿娇,你要相信这不是我的本意。”
我抬眼看着他有些着急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好笑,
“陛下的本意如何,眼下已经不重要了,父亲在牢中是以何种悲痛的方式做出这个选择的,我也不想去猜测了,叶落归根,求陛下开恩。”
刘彻最后只是紧皱着眉毛起身,
“罢了,日后再说这些吧,你出宫去,处理完陈大人的后事再回来即可。
我又拜了他一下这才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的逗留,刘彻在后面突然问我,
“阿娇,我们间的情分,不会因为这件事有所损伤的,对吗?”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不过那颗因为他躁动不安的心早已冷了下来。
如此狠绝的打算和手段,我们之间,哪里还有什么情分?
公主府早已是缟素一片,见我带着父亲回来,马上有小厮上前上前帮忙把人带走入殓,我这边还没走下马车,马上就有丫鬟上前,
“皇后娘娘,公主病倒了,您快去看看吧。”
这一句话,差点吓得我从车上掉下去,幸亏小玲眼疾手快地一把扶着我,
“娘娘……”
我这边赶紧往里走着,
“怎么会病倒了呢?”
那丫头赶紧跟上说着,
“昨日入宫回来公主就有些不舒服,今早起来胃口不好连早膳都没用,就传来了老爷的消息,这边就晕倒了……”
我这才进了母亲房里,看着几个大夫围在床边,
“母亲如何了?”
大夫们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赶忙问安,
“见过皇后娘娘。”
我摆手让他们起身,
“大夫们无需多礼,母亲的身子如何?”
老大夫慢慢地爬起来,看了一眼母亲,我这才明白过来,赶紧领着大夫到外室,
“无需避讳,大夫您直接同我说实话就是了。”
老大夫愁眉不展的样子更是看的我心里打鼓,
“娘娘,公主是积郁于心,导致旧时心疾复发,如今情况已经是很不好了,既然娘娘这时候回来了,也未必不是好事,不如陪着公主好好舒缓下心神。”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拉着那大夫,
“如今情况不好是什么意思?大夫我没有听清楚。”
老大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娘娘,还是赶紧做好打算吧,公主若不能及时调整心态,恐怕想看一眼皇孙,都是难的。”
我愣愣地松开了手,小玲上前呵斥道:
“你胡说什么呢?公主一向康健,为何会这般凶险,若是让我发现你故意吓唬娘娘,一定不会放过你。”
老大夫身子一抖,就跪在了地上。
我没顾得上去理会,跌跌撞撞地去了母亲床边,看着她苍白的模样,这可是长安城里最威风的公主啊。
“母亲,阿娇回来了。”
“我把父亲带回家了,您醒醒,府里的事务阿娇做不来的啊。”
“母亲,您别吓唬阿娇,阿娇害怕了……”
……
母亲就这么紧闭着眼睛躺下那里,气息不匀,听得我更是心惊胆战。
门外有小厮过来,小玲轻轻给我传话,
“娘娘,老爷那边已经收拾好了,很多事还得您过去定夺。”
我只能起身,
“母亲,您等我回来,阿娇去去就回。”
如今的形势,也不好太张扬,陈家的宗庙和墓园也是早就准备好的,只能简化程序,草草安葬。
我们这边尚未回府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人,到我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娘娘,您快回府吧?公主不大好了。”
我这边心里瞬间剧烈的刺痛了一下,几乎不能呼吸,小玲赶忙上前扶我,
“娘娘宽心,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一行人就赶紧从陵园赶回家里,还没走到母亲房中,里面就传来的一阵哭声,我眼前几乎黑暗了一片,小玲在身后带着哭腔,
“娘娘……”
我挣脱小玲的搀扶,赶忙提着裙子跑进屋里,再也顾不得什么仪容仪表,就这么凌乱地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安详地躺在她的床上,一如我离开时的模样,可是身旁的丫鬟们跪倒一地,老大夫看着我进来,叹了口气轻声说着,
“娘娘节哀。”
怎么会呢?昨日她还火冒三丈地骂着我,如今怎么会……
我上去拉起那大夫,指着母亲,
“不可能的,你给我把母亲治好,不然我要你全家陪葬!”
老大夫跪地抖如筛糠,但仍旧只有那么一句话,
“娘娘节哀。”
为什么,我在威胁他啊,他不害怕吗?害怕了为什么不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