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里变得空空落落的,我走在殿中,竟无一人踩在木制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小玲在我身后轻声问着,
“娘娘,要小玲去唤人来吗?”?我看着通往内殿的入口处,轻轻抬手,
“不必了。”
小玲沿着我的眼神去看了一眼,随即低头站到了我的身后,德顺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是快步走到我的跟前,
“娘娘,陛下如今政务繁多,您还是先回宫吧。”
我看着他,
“政务繁多?实在忙着处置那些曾经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吗?你且先去通禀就是。”
德顺犹豫了半晌,还是转头回去了,我并没有等他的回复,直接跟着他来的路线慢慢走去,知道刘彻的寝殿门口,听到德顺小心翼翼地说着,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见还是不见啊?”? 我就这么停在了门口,突然有些忐忑生了出来,小玲在后面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的跟着,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彻轻轻说着,
“且让她进来吧。”
德顺没有马上出来跟我回话,反而是轻轻劝着,
“陛下,如今皇后娘娘前来,想必是为了赵家公子的事,奴才还是劝一句,当下是不见得好。”
我突然气不打一出来,伸手推门进去,
“德顺的差事当真是越发的好了,如今连陛下说的话你都敢多嘴质问,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德顺赶紧跪下连声道,“不敢。”
刘彻坐在内室的书房处,面前的案上放着小山一样的公文,若说是政务繁忙,我觉得倒也有些道理,可是再一想这些公文中写的大约都是请求陛下处置“罪魁祸首”的字样,又生出一种想要上去把这些东西全部拂到地面上的冲动,那人朝我看过来,一如往常的模样,
“德顺你先退下吧。”
德顺这才匆忙起身,并了小玲一同退出去了,我就这么站在那里,一身华服,难得带上了凤冠,坠得头皮隐约发麻。
刘彻放下手里的笔,认真的看了我一下,
“不过来坐吗?”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那个人同我慢慢生出了距离感,木然地摇头。
刘彻眼里掠过一丝失望,只是轻轻说着,
“我倒是很久没有见你这般精心打扮了。”
我扯动嘴角轻轻笑着,
“倒是臣妾一直不喜欢这些过于冗杂的饰物,不过度插手后宫事,以为这样可以做一个大家都觉得轻松的皇后,万万没想到这般放纵之后换来了后宫之人的嚣张气焰越发猖獗,如今臣妾这个皇后,早就被自己宫里的人踩到头顶上了。”
刘彻看我的眼神黯了一下,
“你宫里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等回头让德顺亲自给你挑些好的,不必为了这些奴才气了自己。”
我点头,
“到底还是觉得气不过吧,我素来对这些人,虽然算不得视作家人,但是也是仁厚至极,这般时候被他们背叛的感觉,很寒心。”
刘彻看了我一会,突然笑了一下,
“皇后这是话里有话啊。”
我提了裙子缓缓跪下,行了个大礼,随即抬头去看他,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赵绾?”?刘彻轻轻起身,
“你到底还是为了他过来的。”
我抬头看着这个人,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
“是,为了赵绾,陛下之前同他做的计划臣妾不清楚,但是臣妾知道赵兄的为人,知道赵家的气节,如今事败,赵家有心维护陛下,这是作为臣子的本分,臣妾也不必多言,但是赵老大人已经不在了,赵家子嗣本来就单薄,难道陛下愿意看到这样的忠勇世家就此凋零吗?”
刘彻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我说完,慢慢走过来,
“阿娇,是不是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般冷血无情的人?”?我突然没由来的心虚,微微低了头,
“臣妾没有,臣妾只是不安。”
“不安什么?”?头顶上传来那人冰冷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温度地在头顶炸响,听得我身后长起了一层微弱的汗毛,但是依旧梗着脖子,
“赵绾是为了陛下,如今父亲已经过世,还请陛下尽力保住他。”
刘彻的脚边就在我的眼前,但是我没有抬头,我在害怕,我怕抬头看到他的眼神之后会被逼着做取舍,我怕,连我自己都不能坚定地站在赵兄身边,去尽力护他,只是低着头说着,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赵兄从小就像一个兄长一般在我们身后,替我们处理所有的烂摊子和麻烦,照顾我们至今,如今太皇太后和众位藩王的压力之下,他仍旧站出来扶持陛下,这份情谊和衷心,不该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赵媵人如今在后宫就已经有人敢欺辱于她,臣妾尚且不敢想这日后的模样,陛下就当可怜可怜这一家人,也该尽力保住他的性命,哪怕贬职流放,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陈娇,”
头顶上的人突然喊我我的本名,我这才感觉到他是有点发怒了,默默地选择了闭嘴。
刘彻在我的头顶叹了口气,
“阿娇,我在你的眼里,是个为了皇位稳固,什么人都可以抛弃的无情君王吗?”
当然不是,我说了这么多是怕自己都动摇,但是喉咙里干巴巴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刘彻后退了半步,
“我不会让赵绾再受到委屈的,你放心就是。”
看着这双织锦龙纹的靴子在我眼前消失,突然心里没由来的空了,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但是刘彻的意思很明显了,我只能说过一句,
“臣妾告退,”缓缓退出殿门。
德顺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赶忙进去伺候了,小玲上前小心的看着我,
“娘娘,可有满意的结果了?”?我潦草地点头,看着外面早已黑下来的天色,
“我们去大牢看看赵兄吧。”
小玲惊了一下,连连摇头,
“娘娘不可,那是什么地方?您这般尊贵的身份怎能踏足,况且这也不合规矩的啊,不能去。”
我轻轻一笑,
“小玲,如今的这宫里,陛下都能被后宫夫人打压,还谈什么规矩,我今日不去见他一面,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
小玲跺了跺脚,
“娘娘糊涂啊,如今形势这般混乱,娘娘不该惹事上身才是啊。”
我摇摇头,小玲看着劝不过我,只好软下了语气,
“可是这宫内大牢,小玲也不知道在哪里哇。”?我四周看看,
“去问路。”
小玲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我抬头看着头顶的天空,乌压压得漆黑一片,之前看到的那么亮的月亮都不见了,看来有一场暴雨要来了。
“娘娘为何在这里?”
身后传来轻轻的问声,我回头去看,是个白净憨厚模样的小侍卫,似乎有些眼熟,那人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赶紧低头问安,
“娘娘恕罪,臣下忍冬,见过皇后娘娘。”
忍冬?我仔细寻思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东门那个跟掌柜的说话的侍卫,
“你为何在这里?”
忍冬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说了,
“臣下方才得了宫外的消息,特地送到勤政殿来,不想竟然遇到了娘娘在此。”
我轻轻点头就当知道了,
“进去吧。”
忍冬似乎是想了一会,又怯生生地抬头看我,
“娘娘回宫吧,虽然已经入夏,但是夜间的凉风还是吹不得啊。”
一个小侍卫竟然还愿意管这后宫的闲事,我不觉有些好笑,但是随即突然想到了另外一桩事,我抬眼看着他,
“或许,你知道宫里的大牢在何处吗?”
忍冬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那可不是什么干净地方,娘娘何必打听来脏了自己的耳朵呢?”?看来是知道,我摆摆手,
“你且先进去送东西吧。”
忍冬点头,很快跑进去又出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臣下送娘娘回宫吧?”?我摇头,轻轻地说着,
“你带我去大牢吧,有个人我须得见一下。”
忍冬日日在这宫里职守,自然是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的,但是作为一个聪明人,当然不能明说,所以难为这个小伙子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借口推掉这件事。
到底这幅憨厚的样子逗笑了我,
“罢了,莫要想了,前面带路吧,今日我无论如何都是要见他一面的,把我带到地方就是,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自己进去。”
忍冬这时候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盏宫灯,听我说了这话很是不悦的样子,
“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不是那般胆小怕事的人,自然在旁护卫娘娘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事,大牢里狱卒都是些粗人,娘娘自己进去,臣下也不放心。”
倒是个稳重的人,我轻轻笑着,
“也不知道,我的丫鬟能不能找到我了。”
忍冬在前面走着,有些没有听清白,不解地回头,
“娘娘说什么?”
我摇头,提着裙子的手都有些微微酸麻,
“无事,快些走吧。”?大牢的地方正是宫城的东北角上,很是偏冷阴森,我暗暗庆幸带了个侍卫,不然小玲也会害怕的,那小丫头,胆子很小。
“娘娘,到了,就是这里。”?忍冬指了一个黑漆漆的大门,
“要臣下去叫门吗?”
我点头,环视着这个地方,心里暗暗发苦,赵绾那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在这里不知道会不会受委屈,被人欺负?
里面很快有人来应,看到忍冬一副侍卫的模样,很是粗鲁的喊了一句,
“干嘛的?已经下钥了你不知道吗?有事明天。”
忍冬回头看了一眼我的脸色,回头吆喝回去,
“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可是皇后娘娘!”
那狱卒这才挑着宫灯往前微微凑了一些,
“这是……”
我提着裙子往前走着,
“开门。”
那狱卒待看清的我面目之后,有些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气,随即反应过来赶紧跪下,
“娘娘恕罪,这样赃脏污不堪的地方,娘娘不便进入,况且太皇太后下了谕旨,如今这里已然是禁地了。”
我轻轻一笑,
“太皇太后的谕旨?”
狱卒连连称是,甚至低下了头轻声,
“求娘娘莫要为难小人,小人家里还有妻儿老小要养活,实在是不能丢了性命。”
我看着这扇层层加固的大门,交握的手不自觉地按紧那只玉镯,
“担心太皇太后怪罪,难道本宫这个皇后在后宫里就真的是摆设吗?”
身边的声音瞬间消失,恢复到了一片寂静,我微微转身去看着脚边的人,
“你来说说,这后宫里,是本宫说了算,还是太皇太后说了算?”
这实在是一个怎么回答都会没命的问题,按照如今的形式,确实该太皇太后说了算,毕竟那是一个连陛下都能威逼圈禁的人,但是按照规矩,我诚然是个正经的皇后,后宫之主。
“罢了,开门吧,本宫不过就是念着跟在大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并没有掺合宫中琐事的心思,今夜我悄悄来一趟,莫要让旁人知晓就是了。”
狱卒面露难色,似乎在想着当下的局面哪个才是最好的。”
忍冬在我身后及时沉声说着,
“劝你还是尽早审时度势的好,娘娘站在这里吹着凉风呢,凤体抱恙必定拿你问罪。”
那狱卒终于咬了咬牙,抬头瞧着我,
“求娘娘千万只说几句话就出来,小人还想留着这条狗命呢。”
我点头,
“夜里的几句话,不会有旁人知晓的,你给本宫的这个薄面,本宫会记得。”
今日出来也没带什么,随手摘下一只凤钗递过去,那狱卒小心接过,这才微微放松了些,
“多谢娘娘赏赐。”
宫里的大牢,关押的都是一些皇亲贵族或者大臣之类的,所以使用的次数并不多,大多数的牢室都是空唠唠的,不免有些瘆人。
狱卒带着我们,径直走向了最里间的地方,
“娘娘,里面这间就是,小人去门口守着,您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
我看着他双手递过来的钥匙,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进都不能进来的地方,这钥匙就能随便拿出来了吗?”
狱卒笑得憨憨的,
“这里可是皇宫大内啊,若不是开着门实在不像话,我们根本就不会上锁。”
我轻轻接过,狱卒这才退下,忍冬也跟我行礼,
“娘娘,臣下去门口等您。”
也跟着退下了。
我拿着钥匙拎起裙摆走到最后一间,狭小的床边,那人从黑暗里转头来看我,眼神里依旧是平和的光芒,轻轻浅笑,
“阿娇,你到底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