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彻脸上拂过片刻的惊慌,赶忙上前握住我的肩膀,
“蓁蓁,你莫要听刘荣胡言。”
我轻轻地摇头,面上波澜不惊地转头去看那副画像,心里却是被那股波涛汹涌的凉意浸透了,
“都说陈皇后较蛮善妒,惹得陛下圣心不悦,这才遭到了废黜,今日见到她的画像,这般美丽灿烂的女子,怎会是那样善用心计的人。”
阿彻紧紧地皱着眉毛,眼神里满是慌乱,
“我与她之间,并不是一般寻常人家的夫妻那般简单,日后若得了机会,我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现下随我回去可好?”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甚至眼睛都没有从画上移开,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这张与我在铜镜里看到一摸一样的脸,心里那个痛到不行的答案脱口而出,
“陛下心里是有她的,却为了旁的事不得不将她赐死,后来我出现了,一样的面容相差无几,陛下终于,可以补偿了?”
我转头看着摇头的阿彻,
“陛下待我这般好,送我红衣,给我宠冠后宫,待我出宫,百依百顺容我不守规矩,可都是,为了补偿那个人?”
阿彻嘴唇微抖着,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
我不知哪里来的怒意,一把甩开了他握着我的手,
“那事实是哪个样子?若陛下真的厌恶她,看到臣妾一模一样的脸岂不是更加心生不悦,可是陛下在那次献舞之后,就把臣妾召来宫中,荣宠至今,这又是为何?”
我的眼里突然有咸涩的东西掉下来,胸口疼得不行,不自觉地按住弯了腰,阿彻来扶我,被我硬生生地推开,哑着嗓子喊道:
“小玲!”
小玲先前跟着阿彻一起过来的,早已经被这些变故惊在了一旁,闻言这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夫人……”
眼睛有些恍惚,再也看不清任何人和事,就这样大半个身子靠着小玲,花费了比往日两倍不止的时间这才看到了不远处的宫墙。
李陵早就回来了,远远地看着我们两个趔趄的脚步,感紧带了一旁的侍卫跑过来,
“夫人这是怎么了?”
小玲指挥着那两个人,
“快去抬个软轿来,夫人身子不适。”
李陵看着那两人离去的身影,
“夫人正在禁足,怎么会跑出去了,我这就去叫太医。”
我伸手拉住了李陵的铠甲,
“你来背我吧。”
小玲诧异地看着我,
“夫人,这样可是万万不可的啊……”
李陵抿了下嘴唇,背过去在我身前轻轻蹲下,
“上来吧。”
小玲着急地直跺脚,但也无奈地看着我趴了上去,李陵起身慢慢走着,
“夫人去了何处?”
我趴在李陵宽厚的背上,那种熟悉的感觉慢慢传过来,
“李陵,你和陈皇后一起长大,你可曾背过她?”
李陵轻笑,
“她从小是个没正形的,年少就爱出门闲逛喝酒,每次喝醉,都是我背她回府的。”
我也跟着轻轻笑了下,
“我刚刚去过七月阁,见到了陈皇后的画像。”
李陵手下一松,险些把我掉了下去,但很快收力扶好,我继续说着,
“果然,你也只是没说罢了,我都没想过,竟然生了一张与陈皇后,毫无二致的脸……”
李陵已经走进便殿,把我放下榻上,随即转身在我身前跪下。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卫尉大人这是干什么?李夫人的宠爱,大概到这里就结束了,大人也是时候离开,故友的这张脸,大人日日看着也是糟心,到底是我从一开始就难为你了罢。”
李陵摇头,抬眼看着我,
“夫人要翻查旧案的原因,不过就是在这后宫好好生存下去罢了,为何却因为一张画像,就这般颓废。”
我看着他,
“李将军看着我,可曾见到过那个人的影子?”
李陵摇头,
“你们很像,但又不像,她太过耿直要强,若是当初能放下姿态跟陛下服个软,事情也不一定会发展成后来的样子。”
“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
李陵伸手扶住地面,身子往前趴了一些,
“请夫人莫要走她的旧路,跟陛下闹僵势必会让不怀好意的人趁虚而入,肆意欺凌,这实乃下下之选。”
小玲见我微微发抖,赶忙去唤人给我去盛姜汤,顺便接住李陵的话,
“李将军说的对,在这后宫里,要么地位尊贵,要么深得圣宠,二者有其一,才能在这后宫生存下去,夫人不可走老主子的旧路,这一页翻的过去最好,翻不过去也罢,总是要往下走的,陛下对夫人是真心,夫人只要知道这一点,何必还要顾及陈皇后的那张脸呢?”
我的小丫头突然长大了,不是那个整日被我弄得抓狂,见到好吃的就转不开眼的小玲了,她突然认真起一张面孔,告诉我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你们都要我不去计较,可阿彻把我当作陈皇后的替身,对我的好也不过就是为了弥补,你们要我怎么才能当作不知道?”
两人一时哑言,半晌之后,李陵抬头,
“夫人最初翻查旧事,不过是为了打压卫皇后,以便今后好好的生活,那如今陛下的这些歉意难道不是好事吗?不管是对阿娇还是对您,这般亏欠只要得当,都可以助夫人成事。”
对,既然要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么不如就索性换一个未来,也可以在这后宫寥寥一生。
“李将军的意思我明白,这时候跟陛下置气于我并无半分益处,我有数的。”
李陵这才退下,小玲担心地去找来家里送的锦盒,
“今夜恐怕要不得安眠了,夫人把这药吃了吧。”
我轻轻地摇头,
“小玲你也去歇息吧,我想自己呆一会。”
小玲拧着眉毛看了我一眼,似乎也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出门去了,我这才赶紧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七月阁的布置和物件,都表明那个地方经常有人去拜祭,亦或者闲坐,想必这人正是阿彻了,日日青灯长明,守着一副枯黄的画卷,这般深情,必是放在心底的人,可我呢?我算什么,心爱之人的影子吗?
眼里有温热的东西掉了出来,既然这样,我也要守住我要的东西,他的宠爱,我要;这后宫的高位,我也要,即使我们生的一般无二,我也绝对不会是第二个陈皇后。
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有宫人来报,
“夫人,德顺总管过来了,见吗?”
后面两个字是见我冰霜满布的脸之后,小心翼翼地说出来的。
我伸手拍拍自己有些麻木的脸,慢慢地起身,
“请进来吧,我去前殿见他。”
宫人这才退下,我到铜镜前,看着这张堪称绝色的脸,
“我会查清这一切的。”
……
德顺见我出来,似乎是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伸手呈上来一卷画卷,
“见过夫人,这是陛下让奴才给您送来的。”
我看着那微微泛黄的卷轴,
“这是何物?”
德顺的头更低了,
“这便是,七月阁中陈皇后的画像。”
我后背上瞬间僵硬了一下,嘴角都有些麻麻的感觉,
“陛下……这是何意?”
德顺赶紧跪下,
“夫人莫要误会,陛下让奴才来传个话:若是这东西惹了夫人不高兴,他就把画送回来任由夫人处置,可莫不要因为这样一桩事,生气伤了身子。”
我木然伸手接过那个卷轴,
“任我处置?”
德顺赶紧应声,
“是,只要夫人不生气,随意处置都好。”
我摸着那卷画卷,
“只当陛下放不下她,却把这样一副悬挂了三年的画像送来给我,我以为看明白了他,原来还是我看不清楚……”
德顺见我的模样,终是不忍,
“夫人莫要思虑太多,陛下心里只有夫人一人的,先皇后早已故去,夫人又何必在意呢?”
对啊,我不该在意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在了很久了,阿彻都能放下,我又何必耿耿于怀。
“陛下的心意我明白了,你帮我回去带句话,我今日一时有些受到惊吓了,等过两日恢复些了,再去勤政殿寻他。”
德顺这才很是“欣慰”地跟我行了个大礼,
“夫人明礼,此乃陛下之幸。”
我在一旁有些体力不支,寻了把椅子坐下,
“总管这话,僭越了,以后可莫要再说。”
德顺自知失言,但是并没有表现出因为“失言”的懊悔,只是伏在地面上,
“陛下对夫人之心,夫人总有一日会发现的,可莫要到了那时再后悔对陛下太过……”
我轻笑,
“太过凉薄吗?”
德顺连声道不敢,我挥挥手让他退下,
“顺便告诉陛下,这话我烧了,日后在这长安城里,再没有陈娇这人,我李延蓁,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德顺却是很开心听到我这样说,
“奴才告退,这话一定会带给陛下的。”
小玲在我身后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我看了他一眼,
“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小玲却红了眼眶,
“夫人当真要烧掉这幅画吗?”
我轻轻地摇头,
“你拿去库房放好,再寻一副差不多的到后院烧掉。”
小玲明白了我的意思,赶忙小心翼翼地接过去,
“谢谢夫人。”
“谢我?”我愣了一下,小玲赶紧解释,
“先皇后带着罪名故去,后宫之中所有的画像都被焚毁了,这是今日小玲才知道七月阁尚且留存一副……”
“这是……”我起身摸了一下小玲怀里的卷轴,
“陈皇后最后一副画像。”
小玲重重地点头,
“陛下把它给了夫人,可见对夫人的看重,小玲不舍得,只是因为它是陈皇后最后的一点印记,所以想留下。”
我轻轻点了头,
“去做事吧。”
小玲抱紧画轴退下了,我看着外面的残阳如血,
“阿彻,我当你心里有她,但却为何能舍得这最后一副丹青,可若是你心里没她,那七月阁里香烛不断,可是为何?”
头有些疼,随即唤了一个宫人过来伺候睡下了,这一早睡,醒来时却是漆黑的一片天,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外面四角见方的夜空,心里一阵空唠唠的。
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出去,想着到湖边去看看,那一池的锦鲤如何了,却在宫门口听到一声,
“夫人这时候怎么出门了?”
我惊讶之余,也庆幸有个伴了,
“卫尉大人怎么还在我这里戍卫呢?”
李陵轻笑,
“今日才去报道,我再来守夫人最后一晚。”
我转头,
“正好陪我去走走吧,睡的太早,竟然睡不到时辰了。”
李陵点头,慢慢地在我身后跟着,
“夫人可想好了?”
我摇头,
“过去的人我并不想太过执着,但是我觉得有时候看不清他了,所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李陵突然转到我身前,
“夫人不如去勤政殿吧?”
我差点呛到,
“你说什么?”
李陵满脸认真诚恳地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对么“惊世骇俗”的话。
“夫人这时候去,陛下必然明白夫人的心意,也免得臣下不在储秀宫了之后,那些小肚鸡肠的宫妃来欺辱夫人。”
我感觉自己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伸手拍拍李陵的肩膀,
“李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一大清早就去打扰陛下安寝,我觉得实在是不妥,况且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李陵固执地堵在那里不给我上路,
“夫人糊涂了,眼下是跟陛下的情谊重要,还是名声重要?”
我瞧着他思索了一会儿,打定了主意,转了一条路,
“走吧,去勤政殿。”
德顺正在门口当值,盘腿倚靠着殿门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我蹲在他跟前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这才惊醒,差点喊出声来,幸得李陵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夫人来看看陛下,莫要声张。”
德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赶紧点头,
“夫人真是好兴致,这还有一个多时辰天才亮呢,这时候来看陛下?”
我笑的有点尴尬,但是忍住不说出其实是我醒的太早了无聊这样的实话,
“想了一些事睡不着,索性也想通了,就过来了。”
德顺赶紧把殿门打开一条缝,
“夫人快进去吧,小心外面风大着凉。”
我确实是想通了,虽然不是想了一整晚,但至少,我很清楚我要把握的是什么。
阿彻的寝殿里没有点人和烛火,适应了一下这才勉强看清事物,我这才悄悄走了两步,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熟悉的温暖胸膛,隔着薄薄的寝衣传过来,低沉沙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我只当,唯有我彻夜难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