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象、意之辩
iconology,曾被译为“圣像学”或“表象学”,新近被译为“意象形态”,可比照中文词“意识形态”。它鲜明凸现出“象”的符号功能以及政治和社会效应,指当代的意识形态不仅表现为言,同时也表现为象。
这一新译便于人们把文化观察从言语扩展到更广阔的领域,在一个大众电子媒象日益取代文字印刷品而成为强力传媒的时候,当然恰逢其时,被有识之士接受。
这一概念的重新理解和推广运用,是欧美一系列新思潮的结果。法国的结构主义和符号学,德国的现象学和法兰克福学派,从英国到美国的大众文化研究等等,是起码应该提到的几个重要事件。它们虽然方法和目标不尽相同,深度和成效参差不一,都构成了这一概念的文化景深,构成了针对欧洲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的陆续造反——尽管决定性的胜利还远未到来。文字统治我们太久了,对理性的反省难免延及文字。尼采斥责文字为“上等阶级的发明”,索绪尔诅咒文字是“邪恶和专断的”。文字以外的一切重新受到人们的关注。哑语和旗语(索绪尔)、玩具和酒(罗兰?巴特)、音乐(阿尔多诺)、绘画和身体(福柯)、电视(雷蒙?威廉斯)、广告与消费(鲍得里亚)、摄影(本雅明)、建筑(德里达)等等,都因各各不同的原因而纳入学者视野,成为了正在被破译的对象。众多思想散点正在联结成线,蔚为潮涌大势,冲击着欧洲十六世纪以来以语言崇拜为基点的理性帝国。
“言”与“象”的关系问题无法回避。作为这一新思潮联盟的重要人物之一,法国学者福柯一直关注“非言谈”和“言谈以外”的事物。1977年7月,一位心理学者访问他的时候,他作了简明的解释:“概括地说,所有非言谈的社会领域,都是一种制度。(见《游戏的赌注》)”接下来,他用军事学校和一般学校那里建筑的监禁功能,证明这种无言制度的存在,即隐形权力的存在。在这里,福柯身上有他老师阿尔都塞的影子,后者曾大力主张读出所有文字空白中的言外之义,带头破译马克思《资本论》中种种“沉默的论述”及其社会意识形态隐因。福柯身上也有拉康的余韵,后者试图将语言学和精神分析学结合起来,将许多没有说出来的东西,看作是“超我”压抑之下悄悄沉淀的潜意识——这是袭用一个弗洛伊德的概念。很自然,福柯在写作时最喜欢说到的圆形监狱及其塔楼上的监视器,总是被后来很多人看作“超我”的隐喻:这个深入人们内心而且至高无上的监视器,在世界这个无形的大监狱里,使权力对人类的文化监控内在化了,非语言化了。
不难看出,福柯在这里把言外之物视为“制度”与“权力”的禁言之物,是人为压抑和人为遮蔽的意识盲区,由此而来的推论当然是:一旦这种压抑和遮蔽解除——福柯与他的同盟者们就是在做这种政治斗争——这些盲区可以被照亮,也就是可以进入言说。这当然隐含着一种较为乐观的语言态度。人们甚至可以说,福柯虽然发动了一场对逻各斯的猛烈造反,依然对语言保持了基本的信任和期待,最终攻击点是“制度”与“权力”,而不是语言自身。
与此相异,语言自身是否有表达的局限,一直是个引起争议的问题。我不知道世界各民族文化传统里有多少相关的思想遗产,比方印度人、阿拉伯人、印地安人等等在这一方面有过什么样的诘究,仅就中国而言,很多学者就走上了与福柯不同的研究方向,一直感叹语言工具本身的缺陷——与制度和权力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早在公元前三百多年,庄子说:“可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所不能论,意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见《秋水》)”庄子所称那个不能言传甚至不能意会的东西,似乎是一个超制度和超权力的普遍现象,是人们永远无法企及的认识彼岸。庄子还在《天道》里说过一个故事:一个车轮匠见国王读书,问陛下您读的是什么,听国王说是在读圣贤之书,竟讥讽了一句,无非是糟粕吧。国王大怒,欲斩车轮匠,最终却被他的一番话打动。车轮匠说,做车轮不容易,轴小便滑而不固,轴大则涩而不合,要做得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全靠得之于心应之于手,是讲不出来的。父亲无法传授,儿子也无法学习。由此推想那些圣贤之书,不可言传之精微,最为可贵之所在,都随着他们死去了呵,留下的书还能不是糟粕?
这算是中国最早的语言可疑论,最早的非语言主义。
五百多年以后,汉魏时期王弼等学者又挑起了中国历史上一次大规模的言、象、意之辩。王弼是这样说的: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象以观言。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可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可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之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
——《周易略例/明象》
王弼从卦象出发,原理接通物象与事象。他把“象”看作比“言”更基本、更原真、也更可靠的一种符号。也就是说,“象”是第一级符号,“言”仅仅是第二级符号。因此,言不足以表达象,象也不足以表达意,在这样的逐级代理过程中,信息有不可避免的损耗。
与这种“言不尽意”论相反,同时代的欧阳建提出“言可尽意”论:
形不待名而方圆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以彰。然则名之于物,无施者也;言之于理,无为者也。而古今务于正名,圣贤不能去言,其何故也?诚以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名不辩。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辩物,则鉴识不显。鉴识显而品名殊,言称接而情志畅。原其所以,本其所由,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之称也。欲辩其实,则殊其名;欲宣其志,则立其称。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些犹声发响应,形存影附,不得相与为二矣。苟其不二,则言无不尽矣。吾故以为尽矣。
——《全晋文卷一〇九》
欧阳建承认语言只是一种符号,但相信这种符号与事物有着精确对应关系,事物只有通过语言而被人们认识。这种观点如果推论下去,似乎就会通向早期的维特根斯坦:我们无法言说的事物,也就是我们不能认识的事物,而我们能够认识的事物,都是可以用言说的,不可能逃离语言之外(见《逻辑—哲学论》)。欧阳建在这里排除了“象”,当然是化约了“象”与事物之间的差异,正像他化约了“言”与事物之间的差异,表现出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典型风格:从不怀疑语言的客观有效性,从不怀疑语言的内涵恒定性——其内涵似乎普适于各种感觉经验的承担者,不可能溢出也不可能被抽空。
王弼与欧阳建都追求着绝对真理,看法虽然对立,却各有逻辑上的破绽和死穴,无法圆说。比如王弼称世有不可尽之“意”,然而既在不可尽之处,就无法实证其存在,你能拿一个你没有的东西来给我看看?欧阳建假定“意”可尽,然而这一来便须禁绝任何新“言”,因为任何新“言”都是旧“言”未曾尽“意”的证明,你今天的新知岂不就是你昨天未曾企及的认识盲点?既然昨天的语言有未能抵达之意,为什么今天以及往后就可以自夸山外无山和天外无天?
不管他们的看法是如何不同,较之于福柯一流欧洲学人,他们倒像是窝里斗的自家兄弟,共同忽略了“制度”与“权力”对语言的介入。这是中国古人较为天真和迟钝的一面。事情似乎是这样,福柯对语言的清理,一心追究哪些事物被排除出言说,看权力和制度暗设了哪些语言禁区,大概是一种意在社会改造的语言政治学。而中国古代学者们基于“天人合一”、“尽性穷理”的终极抱负对语言展开清理,一心追究事物是否可能被言说,看语言是否构成了自身的牢笼,大概不失为一种意在心智反省的语言哲学——其抱负之远大又不能不令人感叹和惊羡。
在人类漫长的认识历史上,他们分别代表了知识清理的两大方向,也是人们观测意象形态时两种可贵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