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疯子形形色色,其中有两种形态给我印象深刻。
一种可称“理智崩溃型”:象失控于言,于是皇帝与袜子握手,老鼠与雷电同歌,汽车被土豆吞食,导弹被道路追逐……可以成为他们那里常见的心理幻境,在正常人看来纯属思绪混乱,记忆错杂,胡言乱语,心意得不到正常表达,逐渐郁结成一种焦灼甚至暴烈。
另一种可称“感觉枯竭型”:言绝缘于象,于是对现实处境及其变化浑然不觉,以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饿不觉饥,冻不觉寒。他们的逻辑倒可能严密,知识甚至超群,但逻辑与知识都是从书本上照搬,偏执之下用得不是地方,俗话称之为“认死理”、“钻牛角尖”、“凿四方眼”,是一些强词夺理的“书呆子”。严格地说,呆也是疯,在日常生活中被人们斥之为“神经病”,即“疯子”的同义语。
理智崩溃或感觉枯竭,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在不同的情境下一般来说也可有表现的侧重。
不难理解,极少读书的人,与读书极多的人,两种极端情况都是高风险作业,都是精神病的多发区,倒是中间状态的庸常众生较为安全。前不久北京市的一项调查结果,指50%左右的大、中院校学生有精神障碍,其中问题严重者达10%以上。我是从电视上得知这一惊人比例的。同样是从电视报道中,我得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既是才子荟萃之地,也是疯病发生率居高不下之处,在美国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惊。看来,院校书斋生涯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语言多而具象少,虚言多而实象少,虚言与实象的平衡难以保证。就精神健康而言,一不小心就呆,一不小心就继之而疯——只是很多专家不以为这种“呆”是“疯”的前期现象和基础现象,甚至原本就是“疯”的一种高学历形式。
专家们更不从语言的空心化方面去寻找病因。俄国精神病专家哈吉克。纳兹洛杨倒算是一个例外。1992年的《消息报》报道:他曾经用“雕塑疗法”、“戏剧疗法”、“化妆疗法”、“音乐疗法”等艺术手段,帮助病人解除心理压力,恢复清醒的神智,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在我看来,他的治疗特点其实就是以象补言,以象救言,所谓“非语言心理治疗(non—verbal psychotherapy)”,用雕塑、戏剧、化妆、音乐等具象来唤回感觉,唤回人正常的感觉,打破心智的危机,舒解和清除内心中语言的偏执性紊乱——这对于治疗感觉枯竭型的精神病,对于治疗高学历和知识型的疯病,可能不失为有的放矢的一个怪招。《消息报》称,当时俄国医学界拒绝承认他的成就,于是有四千多名病人家属自发在莫斯科游行,对他表示感谢和声援。其中有一位游行者说,他的病情好转就是始于做雕塑,终于在一具雕塑面前莫名地惊讶和失声痛哭。
人的大脑像一个资料库,从来都是“言”“象”混装,二者互为信息的压缩和隐含,互为目录、索引、摘要以及注解,形成一种阴阳互补的智能生态。获得一象,总是就有相关言语在脑海就位;获得一言,就有相关具象潜入心田——即便进入高度抽象化的思维,间接的具象支援仍不可缺,或是作为思维的修辞手段,或是作为思维的实践目标——生活实象是任何抽象理性最终落实之处和验收之处。所谓正常人,就是调动有序从而实现言、象平衡联动的人。所谓智慧者,就是“读万卷书”以获得言的丰足,又“行万里路”以获得象的富积,从而双双出众左右逢源的人,对现实世界——特别是人文世界建立了信息的高效控制。实现这种状态当然不易。随着这个世界知识分配的失衡,一些人几乎无缘进入学校,另一些人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大半辈子就呆在学校,无言之象和无象之言都在大量增加,大大增加了大脑管理信息的压力。如果比拟为一台电脑,你可以想象光有文件而没有目录系统的情况:内容混乱,任意进出,擅自链接,像不像一个人理智崩溃时的乱象迸涌?还可以想象光有目录系统而没有文件的情况,目录下全是空白,于是无所区别,没有意义,无法检验,无法校正,像不像一个人感觉枯竭时的空言疯长?对于电脑使用者来说,这都是电脑的病,是电脑的“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