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白皙修长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把伞收了回去,无情心里挺感激的,便多重复了几句谢谢,弯着眼睛看过去。
……居然是他。
韩玦。
她立刻假装无事发生,并倚回了墙根。
韩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大风大雨的道路,定定地望着天空。
女孩的侧颊柔软,垂着头听了一会儿歌,又看了一下手机,然后整个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在了那里。
韩玦突然偏过头,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语气笃定地说道,“你在等人。“
吴琼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嗯,刚刚在等。”
“现在不等了。”
谢右突然有事,这周末不来了。
没有解释,只是突然道了歉,说不能来了,吴琼也不觉得特别难受,大概只是习惯了等待,潜意识里就对他失约这件事一再迁就。
因为下雨的缘故,她喉咙丝丝麻麻地痒,老毛病一来,就格外昏昏欲睡,她约莫十点就栽进了床,不省人事。
睡了很久,从雨声渐停到重新响起。她一阵翻来覆去,意识被从梦里生硬地抽离,混混沌沌醒过来,才听到朦胧的门铃声。
不知道响了多久。
她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被强光晕了眼,半眯着才看清时间,凌晨一点半。
凌晨一点半有人敲门,过于都市鬼怪化了,吴琼清醒了大半,凝神听玄关处的门铃声,依旧紧凑,催命一般。
她抵了抵太阳穴,翻身下床。
越靠近玄关,门铃声就越清晰,吴琼皱着眉从猫眼向外看,下一秒瞳孔猛地放大。
真是个疯子!
她低声骂了一句后,拉开门,什么质问都没说出口,就被谢右一把扯进了怀里,和对方身上淋的夜雨来了个亲密接触,冻得她打了个喷嚏。
“你!”
回答他的是一个落在侧颈的吻,和颤抖着收紧的手臂。
吴琼一抖,身体麻了半边,敏锐地发觉抱着自己的人不大对劲,便用了些力气,把他往外推。在察觉到她的推拒后,男生身体一僵,喷在侧颈的气息加重了,下一秒,两个尖尖的东西猛地嵌进那片细嫩的皮肤。
吴琼当即吃痛地哼叫一声,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靠,他居然咬人?!
——这个认知让她彻底震惊了,不自觉掐紧了手心,反反复复,最终还是放松下来,任由自己被这么抱着。
但是他抱得太紧了,吴琼略微后仰,缓解了几近窒息的感觉,低声地咬牙切齿,“轻点,你想掐死我?”
谢右的右手几乎握住了她的一整个后脖子,一使劲就能挤压她的血管,产生晕眩感,而谢右的唇舌,连带着牙齿,都兴致勃发地抵在她的大动脉处,实在令人不舒服,就像脆弱的食草动物被掠食者咬住了咽喉。吴琼微微睁大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对方此刻的控制欲。
谢右却在这时候放开了她,一个后仰,踉跄着扶住了门框,喘息着抬眼,看得吴琼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眼神,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
压下还想上前的欲望,谢右迅速低下头,声音喑哑,“对不起,我……我身体不太舒服,只是想来看看你。”
吴琼看着他掐得发白的手,眉头慢慢皱起来,“谢右,骗人很有意思?”
对方脸色苍白,浑然不觉她的变化,勉强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我走了之后,把门锁好,不要半夜给人开门。”
“是我也不要开,记住了?”
说完后,他撑了撑身子,转身就要走,却被吴琼一把拽住了外套,拉进了门内。
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绝在外,只听得到黑暗里的呼吸声,和客厅的钟内部齿轮的声音。
就这么僵持着,谢右突然笑了一声,“我刚刚跟你说了什么,看来你半句都没听进去。”他挑了挑泛红的眼尾,“吴琼,你到底聪明在哪儿?”
女孩并未反驳,静静地站在离谢右半米远的地方,穿着印着小熊的睡衣。一刻钟前她还在酣眠,柔软的棉絮拥着她,做着失而复得和如愿以偿的梦。而此时此刻,梦里的另一个主人公浑身湿透,本该仓皇狼狈,却仍然高高在上,嘲弄地望着自己。
吴琼越过他,迎着窗外微亮的雨雾,弯下腰捡起他掉在玄关地毯处的东西。
她用力很大,几乎要把纸制的药盒绞碎。
alprazolam.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夜空里突然响了一道闷雷——这本该成为梦境里佐眠的良药,却惊醒了吴琼,令她整个人都歇斯底里起来。
药拆包了,至少空了一半。
仅存的侥幸也消失殆尽,那些乱七八糟已成型的猜想涌进了颅腔,她咬了一下舌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身后传来轻蔑的笑声,“还不让我走吗?”
她不说话,捏紧了手上的药盒,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来:“太晚了,去洗个澡,然后你睡在客厅里。”
吴琼披着毯子蜷在沙发上,暖黄的灯光让她整个人都看起来毛茸茸的,如同细软的羊毛,或是棉花糖。
浴室里淅沥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交响着,让人昏昏欲睡。她拿着药盒,半支着头,瞳孔却不知道失焦去了哪里,虚无地盯着客厅某处。凌晨某一刻,浴室里的声音停了,吴琼才突然惊醒似的慢悠悠起身。
谢右浑身裹着雾气从浴室出来,他勉强套下了吴父的深蓝色睡衣,脸被蒸得泛红,至少现在看起来没那么虚弱了。水汽好像软化了他,发梢还滴着水就几步走到女生跟前,凤眼湿漉漉的,张了张嘴:“我……”
一条小熊毛巾兜头而上,谢右微微一僵,随后略弯下腰,顺从地把自己的头发送上去任搓任揉。
吴琼有些糯的嗓音在耳边毛巾的摩擦下显得朦朦胧胧:“太晚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睡觉。”
谢右喉结微动,握住了她的手腕,却始终没说什么。
他每个晚上都把自己分裂成两部分,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旁观噩梦也不比身临其境好上多少,因此最痛苦的时候不是发病时,而是清晨,他被阳光从昨夜翻滚的深红色岩浆中捞出来,再把残破的思想和记忆补全。
如果和另一个“他”有唯一的共通点,那就是不想让她看到如此作态,太狼狈,也太可悲了。
见谢右垂着头不说话,吴琼轻叹了口气,“难受吗,要不要喝点牛奶?”
“我挺好的,没事。”
吴琼心想,你凌晨半死不活地来敲我门怎么就没想过自己到底有没有事,感情我是个没脑子的二百五,傻就行了,喜欢的是人是鬼是死是活一概都不用关心呗。
她抬起头瞪了一眼谢右,谢右反而懵了,呆头呆脑地顶着毛巾。
吴琼见他那傻样,即使生气也骂不下口了,便心烦地推了推他,“快睡吧。”
谢右被她推了一下,眼底浮出了些柔软的情愫,余光却忽然瞥到了茶几上的药,掐了掐手心,道:“我最近,精神确实有些疲劳,所以才吃了点阿普唑仑,会有副作用,就像刚刚。其他……没什么特别严重的。”
“是吗?”
“……是。”
一夜无梦,夏时醒早,窗外已经大亮,还有零星的鸟鸣和雨打树叶音。
吴琼眼下的黑眼圈果然又重了些,谢右倒睡得很香,躺在沙发上谧在梦里。
今天早上有课,但是吴琼打算翘掉,医学院下午有解剖课,走出来的学生个个身上腥味儿扑鼻,她最不乐意闻那味,所以决定早上去堵人。
由此可见,人生可真是最容易被改变的东西,你越想走成一条笔直的线,它就越要把你掐成环,不弯不休。
无情单肩背着书包,插着一只耳机,斜靠在教学楼的大堂外,眼睛里还带着没睡够的懵意,她等得都快蔫了,才在铃声最后一秒等来了苏飞——也是个踩点上学的。
她往苏飞走的路上一站,对方挑了挑眉,刚想开口刺两句,看到她的脸后就萎顿了下去。
吴琼笑了,露出森森的白牙:“同学,聊聊?”
法学系和医学系的俩大佬一起翘课,到校外的一个小咖啡厅吃了顿早饭。
吴琼往黑咖啡里加了四块方糖,端起来再喝一口,还是苦的让人痛哭流涕,于是她当机立断,把咖啡推离手边,又点了一杯甜牛乳。
对面的苏飞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盯一眼手机,拿起黑咖啡就往嘴里灌,脸色很精彩。
“我出门前他还没醒呢。”吴琼的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他不知道我出来见你。”
苏飞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是嘛……”
吴琼等他笑完了,微微坐起了身,道:“苏飞,以前的事情,只要他回来了,我也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飞低头,不语。
“可是他回来之后,身上竟然又多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的身体前倾,坦然地直视着苏飞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后,说:
“甚至,得了躁郁症。”
苏飞面色一僵,眼睛不自在地移向另一边,摸了摸鼻子:“说什么呢,不带这么咒人的哈。”
“那什么,我先……”他刚想打个圆场就混过去,手机屏幕恰好亮了。
苏飞下意识低头看,似乎愣了,过了好半天才神情复杂地抬起头。
吴琼一直耐心地等待着他,半阖着眼睛,看起来万世不惊。
万世不惊,会不会稍微同情一下谢右这个傻子做的傻逼事儿呢?
苏飞把手机大大咧咧地反扣在桌子上,吊儿郎当地往椅子里一陷,“想问什么就问吧,有问必答,只要爷知道。”
吴琼也没表现出多开心的样子,只是动了动手指。
“躁郁症?”
“是。”
简明的问答,才刚开始,吴琼的胸口就更闷了,端起牛乳喝一口,却觉得这粘稠的液体甜到发腻,卡住了喉咙,她勉强开口问道,“什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飞静了一会儿,才道:“他从三楼跳下去,摔断了腿开始。”他看着吴琼握到发白的拳头,觉得不忍心。
“长痛不如短痛,我来说吧。”
“就从,我去找你,对你说他不回来了说起。”
“他不是不回来了,是不能回来。谢右他爸爸在他走的那年知道了他喜欢你的事……或者更早,所以设了一个局,把他困在美国三年。”
“谢右他妈妈,你大概不知道,在他五岁那年就去了国外,他对他妈一直挺……哎,说不清,又爱又恨吧。所以从小到大,他最不想提的人,提了就发疯一样的,就是他妈了。”
“他爸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他骗到他妈那里去了,谢右跟你说的是俩月就能回来吧?”
吴琼点点头。
苏飞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他没说谎,他爸就是这么骗他的。”
“但是去了那里之后,他护照和行李什么的,全都被收走了,相当于成了个废人。谢右发现了他爸妈居然合起伙来骗他,以他那性子,不作个你死我活都不叫谢右。”
“那时候过了一个月,我也觉得不对了,就拜托我爸,找了点关系打听到谢右在美国的住处,偷偷摸了过去,他妈的,我当时要是能去早点……”
他声音沙哑,道:“所以,他为了逃出去,跳楼摔断了腿。”
“对,那傻逼大概觉得自己回不去了,就让我跟你说别等了,他当时那样,真像下半辈子不是死了就是耗在那儿了,把我给唬到了,吓得我一回去就求我爸想办法把他弄回来,结果我爸把我抽了一顿,说那是别人的家事。”
“但他还是去打听了原因,结果知道起因是他喜欢上了你,当初我们都很郁闷,喜欢上一个女孩而已,他爸妈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阻拦,甚至不惜和亲儿子决裂。”
“我现在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就算他爸爸不允许谢右早恋,顶多说几句就算了,何必要用那样的方式才算你们。”
苏飞还能想起那时候,看着谢右人不人鬼不鬼,自己却一点儿办法没有的挫败感,就蹙着眉停了一会儿。
对面吴琼的脸色白的像纸,好像下一秒就能呕出口血来。
咖啡厅里暖意融融,几个精巧的咖啡杯里还有水汽源源不断地蒸腾起来,苏飞透过玻璃窗,看到谢右站在梧桐树下,眉目成画。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四五月的天还有些寒。
他不由用手指关节扣了扣桌子。
“喂,回神了。”苏飞笑眯眯的,指了指窗外,“剩下的我不想讲了,想听,就自己去问他吧。”
苏飞顺着谢右温柔的视线,又看向吴琼,突然有种看了场长达三年的大型电视剧,而谜底,他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只待结局会拨云见日。
只是,他们两个互相拉扯三年,连面都见不着,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屈精神啊。
他居然有点想哭。
如果这条路上的劫难注定要如此之多,只要还能在一起,不管受了多少委屈,往后长又长的日子里,一定会慢慢都补上去的。
一定会的。
“那我先走了。”
苏飞朝着谢右眨了眨眼,被对方冷冰冰地瞪了一下才作罢,转头走了两步,又颠颠跑回来,挠挠头道,“小两口啊,有什么事儿不能说开了的,听哥一句劝,别吵架哈。”
吴琼不说话,斜背着书包,藏青色的带子都快垮下来了,谢右探过身去想把包接过来,却被她一个侧身躲开了,他白皙的指尖在空气中顿了顿,被一言不发地收回外套口袋里。
春夏交接的城市雾气蒙蒙,轻柔地环着三个人,拉开像电影一般的长镜,风和湿漉漉的街道,还有少年雪白的衣摆。
吴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近几步,把谢右肩膀上的梧桐叶子拂掉,又把书包甩进了他怀里。
一声闷响,谢右伸手抱住书包,垂着头,似乎笑了。
苏飞都看傻了:“这就好啦?你俩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他瞥到了谢右弯起的嘴角,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吴琼撩了撩眼皮,有气无力地摊手:“没办法,他是个小孩子。”
苏飞憋笑憋得腮帮子都酸了,见机行事道:“对对对,小孩子小孩子。”
往旁边的高个儿一看,那人笑容旖丽,已然是被迷昏头了的模样。
一刻钟之后,苏飞总算是走了。
吴琼站在落过雨后青绿的梧桐下,发梢被水珠打湿了一束。谢右起初以为是昨夜的雨,却突然感到眉心一凉,刚有些干的地面又陆陆续续被水渍浸满。
又下雨了,他立刻条件反射地用手挡在吴琼的头上,对方则睁着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看上来。
四周的景色突然变得模糊,谢右的指尖微微颤动,像被这个注视烫了一下,继而垂目,任由几根细白的手指攀上自己的脸庞。
“今天中午喝粥吧,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吴琼想要收回手,又被他抓住蹭了蹭,只好再逗留一会儿,也觉得好笑,“行了,你是小狗吗。”
谢右轻声道:“不要难过,我就在这里。”他很少把柔软的肚皮展现在他人面前,此刻却握住了她的手,我乖乖看病,乖乖睡觉和吃饭,你不要难过。”
吴琼眼底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应了声好。
雨还是下大了,他们在屋檐下躲了一会儿,等这阵雨过去,她又道:“那些事情,我约莫猜的出来,你不想说就不要说。”
她轻轻捏了捏谢右的无名指骨,抿出一个软绵绵的笑来。
“走吧,回家吃饭了。”
谢右拉住了她。
“我那个时候,就快要放弃了,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走不出那个房子。”
“但是苏飞给了我一本笔记本。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株很大的海棠树。”
谢右放开了她的手臂,向前几步,直接抱住了她。
“然后有一天我醒过来,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在活着,我好想你啊,也好想我以前的生活。”
“但是我妈,她开始让我吃很多药,看很多心理医生,她觉得我喜欢你,是一种病,她想治好我。”
谢右低笑一声,“怎么会是病呢,喜欢上你是我这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事,不后悔,也根本无法结束。”
吴琼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已经够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我们回家吧。”
谢右不动。
“我已经听到我想听的了,所以够了。”吴琼吃力地就着这个背后抱的姿势摸了摸他的头发,“走,我们回家。”
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侧颈处一声闷闷的鼻音。
“嗯。”
然后吴琼弯了弯眼睛。
她突然想到那天雨夜,谢右在抱住她之前,以为她没听到的那声“别不要我”。
她已经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了,所以哪怕无意识咬到舌尖都能面不改色。她也很聪明,猜的出来谢右是怎么让他多疑的父母放下心理防线,让他归国。
平心而论,换作是吴琼自己,也会那么做。
所以她听到那里就够了,她只是心里难受。
她捧起谢右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我不会不要你,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哪怕你不小心把自己弄脏了,哪怕你自己都讨厌自己了,我也会不会不要你,我会把你带回家。”
“所以,谢右。”
吴琼哽咽着抬起头,笑嘻嘻地抹去他脸上的泪。
“我们在一起吧。”
一个月后。
谢右回国,挑了个吴琼课排满的日子和王叔驱车回星洲市搬了几箱行李过来。
家里是不能住了,谢右此前砸了半个别墅的东西,差点惊动在国外出差的谢父,他“只好”把自己连人带东西都打包送去了吴琼的那间小公寓里。
王叔忙前忙后地操心,又不知道自己家少爷到底闹了个什么病,星洲市看不好,要到隔市去看。回了家后谢右形迹匆匆,身子骨看着也不差,他就疑心地问了几句,都被不咸不淡地驳了。
此时回程过半,差不多临近星洲地界,谢右有些累,闭眼稍寐了一会儿。王叔看天色渐晚,夜风吹着比空调舒服,就开了窗。
黑色的刘海被风撩起,陈圣俊睫毛颤了颤。
“少爷,其实那个小区还有许多闲置的房子,你看,要不要我去……”
谢右闻言,眼睛都没睁,懒散道:“王叔,我是病人。”
王叔踌躇了一会儿,开口道:“少爷,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您。”
地段不平,车胎碾到了石子,车身开始上下颠簸。谢右被震得手肘支空了一下,随即不悦地撩了撩眼皮,露出半双漆黑的凤眼,王叔见状,知道自己言多已失,下半段车程再不多话。
城市多雨,常年雾气蒙蒙。
都道水养美人,谢右眉眼浸在湿棱棱的雾雨里,漆黑的眼睛沾了湿意,冷淡也柔和。他撑着黑色的伞,站在星大电教楼不远处的海棠树下,袖口挽起,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臂,和繁复妖娆的纹身。
细风拂过,凉丝丝的雨吻上他的发梢。
几米开外,一小撮人围聚在一起,互相推搡着上前要联系方式,女孩子脸皮薄,没过一会儿就选出了一位冤大头。
寸头圆脸的男生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搭话:“同……同学你好……”
谢右极轻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微信没有,没带手机,不在这里上学,有喜欢的人。”他顿了顿,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男生讪笑一声,识相地走开了。
那人一走,谢右又成了绿树清风美少年,站了一刻钟,还被贴上了个高岭之花的标签,星大女多男少,这么大块肥肉横在路上,不能吃也要摸一把才甘心。
谢右心底倒是越来越烦躁,等着等着就沉不住气了,他掏出手机就想打电话,又突然记起吴琼笑眯眯的脸:“敢在大课给我打电话,你就等着死吧。”
他解锁的动作一顿,隐忍地看着屏幕重新暗下去。
电教楼门口突然出来一摞人,谢右突地眼睛一亮,远远地看到了吴琼的蘑菇头,就这么一瞬间,心气全给平了。他笑容清隽,刚想迎上去,就透过人群散开的缝隙,看到吴琼旁边还有一个人,正和她有说有笑带比划。
他眯了眯凤眼,停在了原地,手里的伞柄被捏得咯吱作响。
足足过了半分钟,那个蘑菇头好像终于记起还有个男朋友这回事儿,于是慢悠悠地掏出调了飞行模式的手机。
旁边那个一看就很乐天的男同学哈哈大笑,声音如雷贯耳,“哟!又给你那个黏人的小男朋友打电话啊?”
吴琼在心里卧槽一声,垂头躲过多方视线,然后用力地踢了一下那个扩音器的小腿肚,咬牙切齿:“你敢不敢再大声一点?”
男同学昂首挺胸,“害羞了是吧?你也有……”
她立刻瞪了他一眼,“赶紧走!”
送走那尊佛后,吴琼总算松了口气,重新拨通了电话。
滴声还没响过两下,一把黑色的伞突然遮在了她的头顶,谢右带着点委屈和笑意的声音就在身后。
“琼琼,我都等了半小时了。”
吴琼一愣,随即往后一抓,一只白玉般的手立刻顺从地和她十指相扣,指骨皆修长。谢右拿伞的左手抵住她的肩膀,微微俯下身,白净的耳朵尖泛着红,低声笑起来:“真的是我。”
她挣开手,往上拽住谢右一截衣袖,小声反驳:“我知道是你。”不回头也绝不是因为害羞。她小小地吁出一口气,晃了晃他的小臂,“我们走吧。”
他们回公寓时走了一条横穿公园的小道。
如果不是看了什么口香糖的广告,很少有人会闲情逸致到在下雨天逛公园,撑伞撑到天晴在这里也根本不可能发生。
唇红齿白的青年把伞换到左手边,右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稍一用力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你不是说晚上才到吗,怎么早了这么多。”
“嗯~我妈妈那里手续办得很快,我就搭了前一班回来了。”
吴琼噢了一声,“你妈妈,住在这里的话,我这个暑假要不要去看看她?“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直接自己放弃了这个提案,“还是不要吧,阿姨刚刚好点,又得被我气出什么毛病来。”
身旁的人突然倾了倾伞沿,完完整整地遮住了她,头顶古树的枝桠上积了一夜的雨倾盆而下,俱数砸在伞面上,沉沉作响。
谢右的左臂被淋湿了些,重新把她搂紧,“我和她说了我躁郁症的事。”
吴琼差点踩滑了:“?!”
果然,立刻像只兔子一样炸了起来,幸好提前按住了,不然得挨打,谢右的喉结心虚地上下滚动了一遭。
她看起来要薅他的衣领,怒道:“你这一个礼拜就是为了跟你妈同归于尽去的?”
谢右厚脸皮地凑上去:“我有你在,我已经好了。”
吴琼压根不吃他这套,牙都快被咬碎了,又想打又舍不得,只好推开他扭头走路,“这周末再跟我去尹医生那儿复查一次。”
“琼琼……”
“没有商量的余地。”吴琼的眼睛像浅色的琉璃,是阳光糅碎了造出来的工艺品,就算在雨天也依旧熠熠,“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吗?”
“你父母对我的意见……那不重要,来日方长,我不怕改变不了。”
“但是,这个来日方长,意味着你必须要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
她顿了顿,问谢右,“你想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吗?”
雨声渐大,黑发青年的凤眼里盛着一万分的深情和痴妄,轻轻点了点头。
想的,当然想,哪怕是死了也想葬在一起。
阳台的檐下摆了几盆绿植,懒洋洋地晃动着躯干,万物有灵,这些在晴空白日下努力窜着个头的小东西随了主人的性格,温柔又坚韧。微风拂过,白色的砖面模模糊糊印着一道影子,隐约可见那人头歪在一侧,像是睡着了。
不过多时,走廊另一侧的红木雕纹门发出沉闷厚重的响声,推门而出的两人各是脚步一顿,动作便放轻了。
谢右朝身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俯下身轻轻梳了梳吴琼的刘海。他们背后的尹医生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嗓子道:“吴先生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脸色看起来很差。”
“考试周,熬了两天夜了。”
他垂下头,黑发遮了一双温柔的眼睛,伸手拢了拢女孩的衣领后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他把吴琼歪在一侧的脑袋轻轻托到自己的肩上,又征询似的看了一眼尹医生。
这尹医生天生笑眼,自然是瞧起来舒服又温和,他手里捏了支圆珠笔,摁了一下,放到窗沿上,伸手去把窗户支开了些,裹着鲜叶和雾雨味道的空气沁入室内,通了闷味,谢右见吴琼慢慢舒展开蹙紧的眉头。
尹医生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眼睛笑得都见不着缝了,他拿过圆珠笔,小声补了一句:“醒了找我,我就在里面。”
然后反身进了诊室。
黄昏渐近,走廊的地上洒了层金色的绸,随着日移而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竟悄悄溜到了吴琼的脚边,意图攀上一边的衣角,她浑然不觉时间飞逝,依旧呼吸绵长。
谢右侧过头,唇角擦过她柔软的头发,慢慢阖上眼睛。
“嘶——”
深梦乍醒,吴琼刚动了动头,就听到了耳朵旁传来压抑的吸气声。
她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便陡然一清醒。窗外没了光源,走廊也昏暗着,远处墨色的天空缀了几颗星星,不久前还是个大白天,现在分明已经入了夜。
按了按额角,一时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失落感,这是睡了多久?
吴琼懵了懵,这才分出些余光看到身旁的男孩,和那双在暗处笑意盈盈的眼睛,于是刚刚生出的一点不痛快都被熨平了。
“你……”吴琼动了动,想要站起来,就见谢右一挑眉,不自然地侧了侧另半边身体,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肩膀麻了吧,你早点叫醒我不就好了。”
谢右“嗯”了一声,泛红的耳朵尖隐在黑暗里,吴琼刚睡醒的时候眼睛里有没散的雾,缭缭绕绕的,眼睛里带着小钩子,随时准备给人下锚。
“起开起开,我要去找尹医生了。”
谢右听话地直起身,看着女孩打了个哈欠推开自己,进了诊室。
吴琼进了门,见尹医生站在窗边,摘了眼镜,正揉着眉心,她屈起指节敲了敲门。
尹医生回头,脸上立刻有了笑意,“醒了?”
她不答,这医生便悠悠道:“老让别人注意身体,自己的呢,倒可以随便糟蹋,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资本,也不能整宿整宿不睡觉啊。”
吴琼这才憋着气应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
尹医生笑眯眯地泡了杯茶,放到桌上,“坐下说。”
她乖乖坐到桌前。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他的病看起来严重,其实并不难治。他在你身边这么久,本来就已经处在慢慢自愈的状态,我呢,只是推了一把。”尹医生笑意愈发温和,手指扣了扣桌面,“比较棘手的是戒断。”
她问道,“那这次呢,有没有转好的迹象?”
尹医生敛了笑意,一时间沉吟不语,半晌才开口:“有,不仅有,而且转好的速度很快。”
吴琼眼睛一下子亮了,却见对方神情古怪地又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事无法开口。
“这大概,与你百年前封住他的记忆逐渐回归有关。”
她几乎是破门而出,恰好和抬起头的谢右对视了一眼。
谢右没看到吴琼怪异的神色,他站起身,扬了扬嘴角,“怎么样?尹医生说什么?”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好转了,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又向前一步,灯光如昼,衬得他面容白皙。
吴琼心里揣着事儿,看他也不比平时,却是迟疑不语。
谢右也觉出点不对劲来了,她这幅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样子很是心事重重,就想拉住手把人扯怀里抱抱。
骨节分明的手一触到她的腕,就被一把拍掉了。
她抬起头,似乎是有所顾忌一般,嘴唇都被咬得发白。
“谢右啊……”
半晌,她缓缓开口,“关于哈索斯卡罗群星带……你记得多少?”
夜凉如水,灯似银河。
谢右好像惊了一下,垂下了长长的睫毛,“什么带?你在说什么?”
“哈索斯卡罗群星带,那个消失的古宇宙。”吴琼却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一丝一毫的表情。
“真的不知道。”这回,谢右抬起头,似乎费解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
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和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如今的她,是吴琼,不再是别的谁,她不应该再去想那个曾经了。
她不由拾起了几分无奈的笑意,“没有关系,我只是……恨自己没能早点回到你身边。”
时光从来只会向前流淌,它不允许我窥见一丝一毫曾经错过的你,哪怕是我爱的,我心疼的,我想拥抱的。
它这样可恶,差点将我变成一个与你无关的局外人。
七月中旬时海棠开了,第一朵开在离地面最远的树梢上,清泠泠得像一轮粉月。
走在路上的谢右仰头看开得极盛的海棠,眼中三分笑意。
吴琼也许曾在这里等过他,等了许久,所以他也在这里等她,甘之若饴地偿还这笔陈年滥债。
站了许久,竟然有了几分困意,他扶了扶额,转身往回走。
“喂!”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软乎乎的娇喝,他转过头,看到对面的女孩笑弯了眼,仿佛在他的心上别一枝蘸了露水的花苞。
花开了,海棠就织成天幕,在天色欲晚中下一场雨,遍地是三年五载的候。
上天眷顾,他们会有浪漫而遗世的结局。
于是夏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