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魏君去接千瑟汐那天,星洲市下了大雪。
跟夏家报备的是去趟游家的酒会,他煞有介事地换了套休闲样式的西装,洇蓝流光的剪裁一路落下去,宛如细笔写意,勾勒出手臂和小腿的线条笔直而优美。
五年的时间潺潺流过,他出落得愈发高挑颀长,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看起来锋芒毕露又不失内敛温润,这时明明只是极其随意地推开车门往那儿一靠,便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
夏魏君有些紧张的搓搓手,朝空中呼了口白气,又打开手机核对明熙发过来的地址,聊天记录里明熙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早已练就一副雷霆手腕的夏少爷其实还是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是怎么说服女孩搬过来,顶着个并不好听的名声……做些不太光彩的事。
青年略微局促的咬起了唇,他许多年不曾做这种轻易暴露内心情绪的举动,但他已经顾不上眼前的这些苟且,素日深谋远虑的沉稳心思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何储没少嘲笑他,说他为了一个女孩子整整五年不见天日都心甘情愿,可他想,人总是需要温暖的,不能永远都一个人呆在那样冷冷的地方里,总要有念想的,总要有希望的,他想,不管用什么手段,他总是要和她在一起。
王小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四周明明那么冷,雪花飞扬着旋落在眼前,夏魏君握着手机认真的发呆,心口满满洋溢的和煦却如烈日暖阳。
他等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无悲无喜的日日夜夜,只是盼着这一日。
那人终于,能够再回来。
头顶的光线蓦然暗了下去。
他抬起脸,漫天落雪的静寂里有人踏着轻快的步子望过来,眉目清浅柔和,刹那间一片雪色里的稀薄日光似乎都藏在了她浅棕的瞳仁里,绽放了盛世的温柔。
夏魏君伸手用力地攥住她的衣角,几乎是要撕裂布料的力度,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忽然想,他大概是真的,不见天日太久了。
然后,他低着眉眼,小心翼翼的把又长又厚的围巾分给女孩一半,他那边系着一圈,这边还能给她绕上两圈,那么久那么久没见,他做起这样亲昵的举动,竟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生疏。
夏晶语僵硬地滞了呼吸,眼前是那人动作温柔细致的指尖,垂在眼睑下修长好看的睫,浓密笔直的眉没进浅棕色的刘海里,唇线细薄,染了极淡的粉,整个人像美玉般精致温润。
忽然有一种,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人的错觉。
某个小镇的街头,人来人往大雪纷飞,身后是漫空的雪光天色,她皆没有看在眼里。
她毫无预兆地展开双臂,扑进了身前那个人的怀抱。
夏魏君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接住她,低低地笑了。
“想不想我?”
他亲昵地蹭了蹭千瑟汐的颈侧,吐息温热轻软。
女孩不知所措的喘了口气,有水雾呵在鼻尖,眼泪唰的出来了。
她抱着他,狼狈的泪水滚烫,一路灼烧到心里。
“……我想你。”
夏魏君哽咽着,用不成调的词句努力诉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人心、算计、无休无止的博弈、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像在刀尖上行走的木偶人,连真心在哪里都不知道,可她现在就抱着他,她就在他怀里,那些艰难和磨折好像都不值一提,她想,可能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要他在面前,所有那些以为此生不能过去的,都会过去。
“真的真的,特别想你。”
就像一场黄粱大梦,恍然梦醒了,他依然站在这儿等她,坚毅的,温暖的,遥不可及的,曾经的凶狠锋锐统统收敛得无影无踪,那道不可逾越的墙被岁月的洪流轰然冲垮,不管是好是坏是黑暗是光明是同路是殊途,都再也没有办法将他们两个人撕扯干净。
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夏魏君的千瑟汐。
他明明见过了那么多大场面,哪怕深陷权谋步步为营亦能忍心绝性,是个城府深藏野心勃勃的大人了,却依然为这个认知感到头晕目眩。
她现在是他的,完完全全,只是他的。
没有什么蜜糖罐子,没有什么避风港,没有什么美梦,没有什么海上的泡沫,她现在就是他的,他和夏家打了五年的恶战,终有一日大权在握承平坎坷,风风光光地把锁在铜雀台里的人赢了回来。
千瑟汐扁扁嘴,转头又要哭,咬紧牙忍着眼泪不要掉,语气撒娇一样。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女孩抬脸去看细细密密飘扬下来的雪,天空阴霾着,她却慢慢扬起个一个美丽的笑容。
“……我也想你。”
何源之给夏魏君放了两个月的假,快过年了,连着春假一起给的假期还算慷慨。
反正对外宣称是去外国作商业调研,横竖有何源之打掩护,他便心安理得地带着女孩躲在何家名下某个山庄的别墅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天气不好,窗外白雪皑皑冰封万里,他们几乎也不出门,在室内彻底蜗居了起来。
玩玩牌,看看电视,放两部这几年口碑还不错的电影,面对面打打游戏,又或者只是窝在起居室宽大的沙发上,像两只蜷在洞里过冬的仓鼠,光是窸窸窣窣地啃着橱柜里堆成小山的零食话家常,就能呆上整整一个白天。
左不过说些童年的小事,说些还在上学时捣的蛋,总之他们都对对方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颇有兴趣,常常在沙发上笑得滚成一团发誓十年之后还要恶意嘲笑。
说起来两个人的过去算得上截然不同,夏魏君是个典型的走起路来都一板一眼的优等生,哪怕深恶痛绝都要每天下课后乘着黄昏的暮色踏上离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周一至周四是去钢琴老师家学钢琴,周五是去书法老师家学书法,周六周日是整整两天的围棋课,寒暑假更是想都不要想;第一次接触到英雄联盟还是上了大学之后舍友看着他配置顶级只用来查查单词听听网课的笔记本义愤填膺地给他下的;平常有空闲也只能跟来往密切的豪强家族一起玩儿,好在那些人鬼点子都多得很,才让他没长成一个无趣的人。
而在千瑟汐的记忆里,她就没完整的上过一节课,睡觉画漫画都是小事——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提起分开的日子,这五年时光像个空白的断点,他们小心翼翼的错开它,并试图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重新交汇下去。
何源之十分贴心的为他们准备了个做饭的阿姨。
当然根据这人一贯的程度很有可能是他以防他们饿死特意嘱咐的,总之阿姨的手艺很不错,虽然比不上何储神来之笔的天赋,却有种浓厚的家常风味。
也有突然不想吃阿姨做的饭的时候,千瑟汐这些年一个人过惯了,多少学了厨艺,一时兴起顶着呼呼的北风从被窝里爬起来瞎捣鼓,所幸何家不缺钱,别墅里到处烧着地暖才没把她冻坏,夏魏君在床上用手机看了会电视剧,觉得没有她在身边呼哧呼哧地捣乱实在索然无味,于是打定主意合了屏幕就跳下床去厨房进行动手动脚的观看。
千瑟汐当然很烦,少不得举着锅铲一顿吓唬,夏魏君十来年什么没见过,这时也不吃她那一套,从后面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头搭在她的肩上,地暖尽职尽责地发着热,家常的油烟气息扑面,怀中的女孩软软香香,没一会他就打起了瞌睡。
那边,千瑟汐听见他睡熟了的呼吸声只好站住不敢动,菜都下锅滋滋滋烧了好一会儿也找不到时机翻炒,不知所措地维持这种状态直到闻见烧焦的糊味,她才炸毛的把人从身上扒拉下来一顿骂,最后的厨艺秀理所当然地以躺回床上等待阿姨来做饭的结果收场。
一眨眼临近年关,饶是两个人把日子过得再与世隔绝恣意随性没有时间观念,也不由被电视里喧闹红火的气氛感染,拉开窗帘也能看到有园卫工人搬了梯子在花园小径的路灯上挂些小灯笼,大门口摆上黄澄澄的大盆年桔,素净的雪景被蓦然点亮,哪怕人少了些,勃勃的生气依然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又过了两日,笑容和蔼的守门大爷罕见地过来敲门,是何源之派人送了套春联窗花浆糊之类的小玩意,夏魏君执着她的手展开,大红色的绒布上诗句泼墨烫金,灼灼如相思。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年二十九的时候,阿姨依然过来做饭,乐呵呵的搓着手问什么时候吃顿饺子。
彼时千瑟汐皱着一张脸坐在灯下无比认真地剪窗花,修长的指尖在喜庆的红纸里穿梭,夏魏君站在她身后看着孩子略显笨拙的动作微微莞尔,时不时还打趣说些什么,她就弯了大大的笑意,肆意飞扬。
“我们自己做!阿姨您明天回家过年吧,大冷天的,还麻烦您跑上跑下。”
千瑟汐扭过身子躲过他一记挠痒,转头对阿姨嚷了一句,忙大笑着跑开了。
阿姨吓了一跳,并不觉得这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能在大年夜做顿饺子自己吃。
临走前不放心的嘱咐面粉和肉馅都放在什么地方,千瑟汐一本正经地掏了个小本子请教上满满一页饺子的做法,阿姨叮咛了又叮咛,最后干脆自己先做上几袋饺子放在冰箱里备用。
结果一直忙到下午才算真的要走,千瑟汐微微笑着站在门口送行,认认真真的塞过去一个大红包,阿姨不好意思收,抓住女孩的细白的手腕轻声念叨,女孩却转过身躲进门里,挥挥手说阿姨再见,阿姨新年快乐。
可当她看着那个温柔的,厚实的,属于妈妈的身影在大雪里渐行渐远,有种酸涩辛苦的感觉从心脏的最深处攀爬上升,以前一直被压抑着,直至这样合家团圆热闹喜庆的节日里,终于无法克制,喷薄而出。
夏魏君轻轻把她纳进怀里,嘴唇动了动,有滚烫的液体湿润汹涌,透过衣襟,热切得像要到达他心里去。
他知道,千小姐只是单纯的,想家了。
年三十的那天,夏魏君一大早就把千瑟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哭了一个晚上的女孩眼睛肿得都睁不开,黏在床上不断把自家男友毛茸茸的头推来推去,手上的力道不减,嘴里截然相反地软软撒着娇要求再睡一会,夏魏君拿她没办法,啧了一声,将洗漱后故意沾了冷水的手一把捂在她的眼睛上。
千瑟汐一个激灵坐起来,面对无辜的男友只能气得摔枕头,多久没睡过懒觉好容易能赖几天床的大小姐脾气正要发作,夏魏君却握住她的手,低低笑了。
“拿点东西,我带你回家。”
于是还没清醒的千瑟汐一脸懵逼的收拾了两件衣服,挑了几件拎得出去的补品之类的大包小包,转头还要装她想做的饺子原料,夏魏君看着她迷蒙中不屈的小眼神,认命的扛上了。
直到汽车缓缓开进另一片郊区的小路,陌生的风景万花筒般从眼前经过,千瑟汐才反应过来,夏魏君是要带她回自己家里。
晴天霹雳。
再大的困意也清醒了,千瑟汐顿时喉头发紧坐如针毡,她看了看身上宽大的情侣毛衣,又摸出手机整理有点凌乱的刘海,转眼又低头去看皮靴脏不脏,夏魏君见她不安的动来动去,笑着拍了一下。
“别紧张。”
千瑟汐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
“你妈妈……知道我家的事吗?”
夏魏君弯弯眼,单手开着车,没答话。
她急得连叹了好几口气,手心满满都是汗。
夏家坐落在市郊区,干净小巧的屋子,半旧的水缸和藤架,扫得锃光瓦亮的门庭院落,空气清新好闻,夏魏君手脚轻快地跳下车,朝屋里喊了一声。
“妈!”
转头又去车后箱拿东西。
千瑟汐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
应声出来的女子眉眼温柔,如云的长发,纤细的身形,手上戴着碎花的袖套,笑意柔软宁和,春暖花开一样。
真美。
田野还怔怔地看着人家,金妈妈已经亲昵的把她拉近身边,声音温和轻缓。
她说,“哎呀,是我们小汐来啦。”
微凉的手被她暖暖的掌心包裹着,千瑟汐闻见浓浓的烟火气息混杂着平价护手霜的香气,面前温婉娇美的女子笑着望向她,是完完全全敞开了胸怀的接纳。
她想,这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妈妈,这就是寻常人家里,妈妈应该有的样子。
最纯粹的,属于爱和亲情的,母亲的样子。
千瑟汐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滚烫的泪水却瞬间掉落。
她想,多么幸运,她喜欢着的那个人,有着那样温暖的家人。
让她在无所适从的年夜除夕,让她在掺杂了太多利益权衡不得不各自为营的生命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沉重到心尖都发颤的归属。
她眨眨酸涩发胀的眼睛,小声地喊道。
“阿姨,我叫你妈妈,也可以吗。”
夏妈妈后退了一步,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
她软软地笑着,眼神里都是疼爱。
我的儿媳妇,当然要叫我妈妈呀。
千瑟汐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年夜饭。
饭菜其实挺简单的,比起以前在千家一大桌子熟的不熟的亲戚强行围在一起吃着各国经典的昂贵饭食喝着人头马路易十三,却连一举一动都在打机锋的年夜饭,千瑟汐觉得这一顿格外有滋有味。
红烧茄子,脆生生的葱末上混着几颗切碎的小米椒,衬着熟透茄子油亮的紫色,颜色好看得让人食指大动;糖醋排骨,带着香气的甜汁热气腾腾地浇在大块的猪肋骨上,莹莹泛着光;葱爆鸡丁,放了澄澄的黄豆酱,再加上葱姜蒜爆香,翠绿明黄的色泽间能看见细嫩的鸡肉纹路;还有炖得肥瘦相间酥烂松软的红烧肉,叫不上名字在瓷白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几个清炒小菜,还有一锅飘着油花的白萝卜大骨汤,夏妈妈递过来青底碎花的碗筷,笑意盈盈地喊他快吃。
“你应该少吃这样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也说不上多好,图个新鲜。”
千瑟汐摇摇头,把脸埋进碗里闷声吃得不亦乐乎,她不挑食,什么菜都吃,不一会脑门就冒了汗,她五年来从没吃过一顿舒心的饭菜,胃口只维持在七八分饱,这顿年夜饭她却难得把肚皮摊开了装,未了还在半途抬起油腻腻的小脸朝夏妈妈不好意思地笑。
“好吃的,妈妈,很好吃。”
夏魏君第一次受到在饭菜面前被冷落的待遇,他默默的吃了半天,实在觉得这种娘不爱妻不疼的感觉太不是个事儿,刚要撂筷子强烈抗议,看见男友吃得津津有味,连眉梢都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又蓦地软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给千瑟汐夹了块带皮的五花肉。
大年初一那日清早,夏妈妈揉着眼准备给孩子们做早饭,还没走进厨房,就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自家儿子不耐烦的嘟囔,儿媳妇好脾气地低低劝了几句,夏魏君才稍稍安静下来。
夏妈妈有点想笑,抿了唇小心翼翼地扒着门边往里看。
倾泻了满室的晨光柔软熹微,千瑟汐在餐桌边包饺子,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一块不大的面团指间纷飞几下压出形状,探手用瓷勺子挖起一点肉馅填进去,快得看不清的动作一挤一捏,圆圆胖胖的饺子便从她掌心生出,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夏魏君在一边和面,大约是之前和的不够用,没什么技术和经验的他显得有点狼狈,偶尔有面粉蹭在脸颊,千瑟汐大笑着要给他擦,却忘了自己手上也有面粉,沾了他一脸。千瑟汐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知道说了什么,自家儿子温温柔柔的弯唇笑了起来。
那样灿若春花的笑容,连江南三月枝头抽出的第一朵桃花都要被他生生羞谢,古往今来的历历春色仿佛湮灭在他的笑意里,又更加鲜明地浮现出来。
夏妈妈想,那得是多么盛大的心满意足。
如今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他终于有了视若珍宝的东西要盛在心里精心照料,直到现在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从前那些微弱又艰辛地扎根的过程,那些跟滔天的权势作抵死之争的螳臂当车般的悲壮,天可怜见地,终于得到了回报。
得该有多么欣喜呢。
就当夏妈妈要收手感慨的时候,千瑟汐突然探了身子,在满室的暖光中,亲吻了那人樱色唇角。
天地都在刹那缄默。
夏妈妈便清晰的听见他说。
“夏魏君,新年快乐。”
吃过一顿热乎乎的饺子,千瑟汐便不好意思地说叨扰啦要回山庄去,夏妈妈不高兴的放下手中的茶杯指着日历发话,不知道年初一不能回娘家啊,怎么也得住到初二才走。
她闹了个大红脸,细若蚊呐地说是是是知道了,夏魏君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被她在桌子底下狠狠碾了几下脚背。
最后还是年初二回的山庄,门前空落落的,她特意留着两个人一起贴的对联没来得及贴上,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中间显得有点冷清。
虽然错过了时候,但贴还是得贴上。
“低了低了。”
千瑟汐站在梯子前中气十足的指挥,男友无条件顺从,手臂往上移了一些。
“又高了!你手太长!好端端长那么高干嘛……”
话倒是越说越小声。
夏魏君弯眼笑,手臂又往下移。
“你看这离门的缝隙要不要大一点儿,还是紧紧挨着比较喜气……”
不远处用来出入的大道上传来阵阵鞭炮声,夏魏君听不太清,茫然地转头望向梯子下女友开开合合的嘴。
“你说什么?”
震动耳膜的噼里啪啦声声雷动,漫天飞舞的灰烬和鞭炮纸里,女孩吸了吸鼻子,把手拢成喇叭状,不管不顾地大声喊。
“我说夏魏君,你长得真好看!”
夏魏君面不改色的回过头,薄薄的耳廓却红得像身后一地的鞭炮纸。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该回去上班那天千瑟汐极不情愿,抱着男友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撒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干嘛呢。”
夏魏君耐心的重复。
“我不是接了份it的工作吗。”
千瑟汐“哦”了一声,“我很快就回来了啊,再过一段时间,等那件事情解决了,我们就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可以去世界各地都逛逛,要是遇到天气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儿买块地,开个杂货铺,建一栋有烟囱的房子,里面有壁炉,冬天到处都下雪,我们就在壁炉前面裹着毛毯取暖,要是住在森林里就更好了,说不定还有冻僵的小动物来敲门……”
夏魏君看着她那副要一口气把后半生都说完的气势,微微笑了。
他低下头,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声音很轻很轻。
“我不会走了。”
他又说了一遍,像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承诺。
“小汐,我不走了。”
千瑟汐呆呆地攥紧了手指,眼泪吧嗒吧嗒,掉的七零八落。
她说,“夏魏君,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住在一个小镇上,共享无穷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余生。
夏魏君没说话,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他用手指蹭去她的泪,轻轻安慰她。
“别哭呀,不就是在一起,哪有那么艰难。”
“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日历上又撕过几年。
千瑟汐和夏魏君的婚期定在四月,坐标星洲青城老城。
按千大小姐的话来说,这个城镇,总让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遗憾。
说是说不要请太多人,请柬写下来还是堆成高高的小山,她皱着脸写请柬,一笔一划很认真。
婚礼设计得很简单,一顿饭席,各色精致的家常小菜,铺着花海的红毯,天花板上缀了渐次晕深的丝带,星星点点的小礼花,大体说不上奢华,但每个角落都是花了心思布置的,就连银质的餐具尾部都刻上小巧的淡金花体。
夏魏君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门口,模样愈发清逸俊雅,旁边是西式婚纱的千瑟汐,女孩歪头微微笑,眸子流光温柔,映着红唇白齿。
苏飞一向准时,这次牵了夏晶语来,也是第一个到的。
“我靠,你们总算在一起了啊。”
夏魏君伸手就想给他来一下,可是目光瞥见他身侧笑意清浅的女生,又温和地冲她点了点头,“你也来了。”
“恭喜啦,表哥表嫂。”夏晶语笑嘻嘻地说道。
晚上,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新房,临上床之际千瑟汐猛然想起今天苏静送的字还没拆,不由取了剪刀仔仔细细地裁开,米白色的框架,沾了金粉的鲜红纸张,上书四个大字。
前两个字浓墨挥毫大家风范浑然天成,后两个字却中规中矩,平淡无奇。
千瑟汐便知道这是出自两个人的手,哪怕另一个人着实不善言谈,亦在这笔画写得平平整整的几个字里,装进了十足十的诚挚心意。
恭贺新禧。
其实在很多年以前,千瑟汐是没有把苏静这个人看得有多重要的。
身为苏家嫡系的幺女,苏静从来不是在无理取闹,就是在无理取闹的路上。
十岁以前仗着苏家的权势无法无天四处撒野,所有在当时尚处年幼无知的孩子一听到苏静姐姐四个字都要吓得屁滚尿流,稍大一点的听到苏静妹妹四个字简直头疼欲裂,除了黑着脸的苏飞,就没有什么能压得住她。
十岁以后苏飞按着她去学各种乌七八糟的上流名媛课程,苏静猖獗十年的大魔王气势才算被打压下来,其他家几乎要天天放鞭炮。
十五岁那年,安分了几年的苏静被苏家长辈定给莫家的公子莫翰,所以后来听说她离开苏家的消息,也不算有多惊讶。
不过那个让她和苏家宣布断绝的小混混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在他们快要崩溃的临界点出现,结束了几乎每个假期她都要在自己家里东躲西藏的痛苦生涯。
多辛苦,为了不嫁给一个相看生厌的人,还要抛下所有姑娘家应有的廉耻自尊,死缠烂打东奔西走地费尽周折。
千瑟汐便忽然明白了一个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实,那就是,哪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苏静,要狠下心反抗某些事情,做起来也如蚍蜉撼树般艰难。
千瑟汐将那副字挂在书房的正中央,望着一张扬一平淡两个截然不同的字迹,轻轻笑了。
她说,我们要多谢她。
多谢她,曾经自顾不暇还伸手相助。
后来苏静跟千予宸真的去了外国,开了间不大的甜品店,她特意带上夏魏君赶过去庆祝开业,眉目温淡的姑娘围着浅色的围裙站在干净齐整的料理台后忙碌,自家哥哥认认真真地站在收银处给顾客结账,店面装修得简单明亮,午后阳光缱绻,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没点餐,拉着夏魏君在墙角靠窗的位置坐下。
有小个子的服务生上来招呼,夏魏君看了看孩子环视店铺满眼的向往,示意他过会儿再来。
“我们也开一个,卖小龙虾?”
千瑟汐摇摇头,眉目含笑,拿起桌上摆着的柠檬糖罐剥了一颗塞嘴里,说就你还开饭店,嘴挑成这样,没见过那么难养的。
夏魏君也笑了起来。
她以为她能有多好养?
千瑟汐不明所以,低头看淡底碎花的菜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开,山水天色般好看。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日光温暖,夏魏君晒了会太阳,眨眨眼,偏头亲吻她半垂的雪白眼皮。
他想起好多年前他在快餐店捡到打盹的她,像只迷路的小鹿吓得瑟缩,笑容慌张干涩,惺忪的睡眼湿漉漉的,藏着盛世的阳光。
“……哇塞,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一转眼,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便是浮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