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游裴涴便是在这个破落的小院子里生活。
远远能望见亭台楼阁,听闻人声鼎沸,爆竹声响,车马声绝。
陪伴她的只有一株樱花树,与这院落格格不入。
院子里的樱花树是母亲出生那年种下的。
她从未踏出这狭窄又枯败之地。
唯有脚踝上红线被力扯得痛楚时才感受的到自己的存在。
“小游,小游!”老妇人悠悠的呼喊。
“我在。”游裴涴轻轻翻身下塌,扶上进屋的老人,“外祖母。”
温顺的一如既往。
“我很久没去看看院子里的樱花了。”
今年的春来的意外的早。
初春寒意料峭,少女单薄的衣料下逐渐挺拔的脊背,在阳光下挺得笔直。
温热的暖意透过白皙的皮肤渗入血液,微微刺烫。
“外祖母,我不会跑的。”逆着光,少女眼里的情愫刺痛了妇人的眼。
就这样静静望着那株樱花,从朝阳到夕阳的余晖染遍天际。
夜幕,游裴涴乖巧的看着妇人满是沟壑的双手颤颤巍巍的为自己系上脚踝上的红绳。
“外婆,我很想母亲了。”
只是这红绳,又怎能系的住她的一生。
离上元只有一日了。
樱花开的愈发浓,只是这旧巷深处的人家的门依旧是无人叩响。
屋里光线不算明亮,游裴涴坐在塌上挑拣着药材。
一如往常。
细细裹好,交给早已直不起腰的外祖母。
老人家步履蹒跚,背影拖得悠长。
“外祖母……”
“嗯?”
“没什么,早去早回。”游裴涴安静的坐在塌上,欲言又止。
早已问不出为何。
也记不清母亲离开自己有多少时日了。
“要用这根红绳留住自己最重要的人知道吗?”年轻的母亲一如樱花般美好。
那您为什么要松开。
“小游!小游你醒醒!!”老妇人焦急的推搡着她。
脚踝上的红绳被塞到手里。
“外祖母……”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平日里少言少语的外祖母如此焦急的模样。
“快走,快走!不要再回来了。”妇人眼里充盈着液体,近乎看不清眼前少女的模样,心间却是一笔一划勾勒的有模有样。
游裴涴有些不知所措。
“你娘为你酿的酒啊,我交给何公子了,他会替你好好收着。”
“小游啊,一定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你小时候不是总是想着离开这个院子吗,现在怎么又舍不得了?”
“那我们一起走吧。”
“不行,我的时日到了。”老妇人微微低下头,“上街看看有什么你喜欢的玩意儿吧。”
少女轻轻推开不曾接近过的木门,回首妇人靠着老屋,轻柔的对着自己笑着。
日暮染红的天际下一盏一盏灯亮起,街上皆是布置花灯的人儿。
这就是外面吗。
少女微微眯起眼,眼里模糊的一切略略有了些轮廓,却望见许多陌生的面孔冲向旧巷子。
来者不善。
游裴涴毫不犹豫的冲了过去。几乎不曾奔跑的少女感到胸腔剧烈的跳动,牵动四肢微微发颤。
“你们!”她声嘶力竭,“要干什么!”
“别碍事啊!”却被随意的甩开,“不过这女娃倒是有些姿色啊,就是身子单薄了些。”
“会不会是这老太婆的什么人啊?”
“怎么会,这死老太的女儿和外孙女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死啦。”
游裴涴喘不过气。
现实的场景和模糊的记忆重叠,母亲离开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无力。
游裴涴跪倒在地,感受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别再回来,别再……”外祖母的叮嘱在耳畔回响。
快跑!快跑!游裴涴告诉自己。
四肢缓慢的制动,泪水却不受控制滴落。
外祖母,就连您,我也无法守护。
纵然美好,自己却如同外客一般存在于这个世界。
不知道跑了多久的少女近乎虚脱,与陌生的一切欢喜的美好的氛围隔绝。
直直坠入陌生却温暖的怀抱。
“救我。”
“诶,你听了说吗?谢家的少爷捡回去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不会吧,那家的公子不是不近人情的很?硬是给郡主冷脸看来着。”
“少在背后诋毁我心中纯情的代表行不行?”
“我觉得莫公子更俊些呀。”
“你可算是醒了,姑娘。”游裴涴醒过来的时候,面前的人有些失措的盯着自己,“我叫丫鬟给你洗漱,不过,等等啊……话说,姑娘你知道我们家少爷可是从来没带女人回府上,没想到一带就……”
“我在哪?”游裴涴有点懵地打断他。
“姑娘在谢丞相的府上啊,是我们小少爷带你回来的……”
谢丞相?
“我能见见……”游裴涴微微蹙眉,有些别扭地问道,“小少爷吗。”
“算了,还是不要了。”说完,她又自顾自的摇头。
“少爷今日不在府上。”苏飞招呼着丫鬟,“姑娘怎么称呼?”
“游裴涴。”
“我是府里的管家,但你不用这么叫我,直接叫我苏飞就好。”苏飞上下打量着游裴涴,又示意丫鬟给她洗漱,“一会我让丫鬟给你换身衣服。”
“啊,不用了。”游裴涴没想到这个管家有些自来熟,然而,没等她把话说完,他人便出了屋,留下她和丫鬟尴尬的杵着。
这么些年,并未和除了外祖母和母亲以外的人接触过的游裴涴显然有些抗拒。
“不用了。”游裴涴起身,用红绳简单地束好自己的头发,想要离开。
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丫鬟早已提起了哭腔,“小姐,求您行行好,不要让奴婢难办。”
“诶?”游裴涴摸不到头绪,“我不想麻烦谢少爷,为什么会让你难办?”
“少爷让我好生看着您,您就这样打算离开让我可如何是好。”
“那你别哭了,站起来吧。”游裴涴又坐回塌上,一副生死看淡大义凛然的模样,“给我洗漱吧。”
拎着挑选好的衣物的苏飞看到有个人急匆匆的朝自己奔来。
“少爷!少爷!夏府的小姐在外屋吵着要……”下人喘着气,正打算继续,夏晶语的声音却已经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晶语?”苏飞惊讶地看着来势汹汹的人,“你这是……”他把衣物塞给下人,示意他给游裴涴送去。
“你昨天去莫哥哥那里吃饭为什么不带上我?你是不是喜欢上莫晨晨了?”夏晶语一副捉奸的模样。
“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我怎么可能喜欢他?”苏飞诧异地一惊,旋即习惯性地拉起她的手,“进里屋,我带你瞧瞧谢右带回来的人。”
夏晶语直直的盯着被他牵着的手,脸不争气的烧红,“男的女的?”
“你没听到外面的传闻?”丝毫不觉得拉着少女的手有什么不对,苏飞瞧了她一眼,却是问道,“你发烧了?”
“没有!”夏晶语的脸愈发的红,加快步子走在前头。“今日右哥哥不在府上?”
“嗯,吴琼约他出去了。”苏飞好像对所有人都很友善,却独独对吴家的大小姐有着不小的敌意。
自小生活在谢家的苏将军的独生子,见惯了谢家小少爷不愠不火的模样,却也见多了小少爷被这人多次伤害的样子。
但谢右不管不顾,如飞蛾扑火一般。
只要吴琼一言,无论如何的天气如何的情景,谢右必是急匆匆的寻她去了。
“这是游裴涴,游小姐。”苏飞并没有松开夏晶语的手,“这是夏家,夏晶语小姐。”
“你好。”经过梳妆过的游裴涴有着一副姣好的容颜,让夏晶语都看了一呆。
“你好。”夏晶语发现少女正眯眼望着自己和苏飞相执的手,急忙挣脱。
“不必介怀。”游裴涴腼腆地笑了笑,“不知我可否现在出谢府。”
“恐怕不行。”
“我必须得去见见何公子,我有重要的东西留在他那儿。”
“你认识何源之?”苏飞有些吃惊,何源之是何许人也?摄政王的独子,太子殿下的伴读,像游裴涴这样的人物……怎么也不可能和他有交集才对。
“我不知道你说的何源之是谁。”游裴涴也有些为难,“我只知道他姓何。”
“这青城怕是只有这一个何公子。”夏晶语玩味的盯着她,心里开始揣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一个被谢右捡回家还和源之哥哥有交集的人。
“那行吧。”苏飞倒也不太担心,只是心里有些疑惑。
“何公子。”苏飞带她去何府的时候,何源之正和一个样貌俊秀的人下棋。
看到他们,眼前名唤何源之的男子淡笑的眉眼无意瞥向自己,却透着一些游裴涴看不懂的情愫。
“涴涴?”何源之离开棋盘,径直走向游裴涴。
“你还真认得她?”苏飞讶异地看看他,又看看少女。
“你们在这屋里歇着,我有些事要与涴涴处理。”何源之纤长白皙的手伸向她,却被不动声色的躲开。
这声涴涴太过亲昵,让游裴涴无所适从。
“初次见面,我……”游裴涴乖乖跟着童扬换了个屋子,却有些局促的绞着手指。
“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何源之却轻轻的笑着,语调有些感慨,“都长这么大了,涴涴。”
“你怎么会和苏飞在一起?”何源之知道以老太太做事的风格,自然不会给游裴涴穿的这般好。况且昨日就听闻了事故,她却是今日才找到自己。
“我被谢少爷所救,才不至于流落街头。”她有些局促,“昨日……我在谢府上睡了一宿。”
“谢右啊。”何源之若有所思。“他可不带人回家。”
游裴涴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想开口却被何源之打断。
“你外祖母的事,你可有什么头绪。”何源之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游裴涴的眼中流露出些什么,又很快归于平淡,“不知道。”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何源之有些心疼,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不知何公子可否把那坛樱花酒归还于我?”游裴涴只想赶紧拿回母亲为自己留下的东西。
“你可是知道外祖母为何把它交给我?”
“嗯。”她点点头。
何源之嘴角的弧度愈发的明显,牵动眉眼也有了些笑意。
“外祖母很相信你,才会给你的。”游裴涴想了想,补充道。
“罢了,我去给你取来。”何源之转身,眉眼间氤氲着一丝叹息。
“你外祖母,分明是把你许给了我啊。”只是这呢喃,并没有让身后之人听见。
游裴涴没有听见,另一个过来寻他,样貌清秀的人却听见了,脚步稍缓。
“源之。”
“玦殿下。”何源之冲来人作了个揖,“请殿下稍等,我有东西要交于那位游小姐。”
来人点了点头,望了眼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踏进了里室。
里屋的女孩的神色似乎有点紧张,看到他,更是怔了一下,旋即有些手足无措,“你是?”
“我叫韩玦。”
来人有着一双奇异的,漂亮到极点的黑色眼眸,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游裴涴的错觉,他眼眸里面的颜色,隐隐流转着妖异的红色。
这双眼睛,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
好像是……梦里?
大脑忽然针扎一般的疼痛,她顿时捂着脑袋,却觉得一切好像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透。
“你怎么了?”见她的神色透着些许的痛苦,面前的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好像要去碰她,却又迟疑地顿住,缓缓地收回手,“头疼?”
“有点。”勉强抑制住那种绵软的疼痛,她冲面前的人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他却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而非地问道,“怎么会疼?”
“呃。”游裴涴觉得这个问题,他问的突兀,不由眨了眨眼睛,谨慎地回答道,“大概是这些天,没休息好吧。”
何源之抱着酒进来的时候,韩玦已经离开了。
“那个人是谁?”游裴涴忍不住问道。
“谁?”何源之微微挑眉,“你说玦殿下?”
“玦……殿下?”
“他是青城的皇子殿下,据说身体里流着古梦一族最纯正的血脉。”
他们生活在这偌大无比的青城,除了那些神秘无比的传说之外,这座“城”好像困住了所有人。
古梦一族,相传是青城最古老的皇族,拥有引人入梦的能力。
游裴涴抱着酒离开的时候,苏飞早就等在外面了,执意要接她回谢家。
晚上,她揭开古老的酒绳,一阵不知是花香还是水果花的异香扑鼻而来。
她忽然有些眩晕。
一种如幻似梦的感觉再次飘上了脑海。
啪嗒。
手里的酒勺落地,溅起几滴酒渍。
她趴在缸旁,沉沉地睡去了。
一幕幕像她,又不像她的画面浮现,纵横交错,却始终都是那么几个隐约熟悉的身影……
夜正浓,月正高。
一个身影悄然踏了进来,拾起她掉在地上的酒勺,一声叹息萦绕在这寂静如梦的境里……
“暴雨将至,我想借你这里避避雨。”
风吹白衣起飞扬。
“韩玦,我叫韩玦。”
“游裴涴。”
“好。”
雨声大作。
闪电撕破灰暗的苍穹,光刹那照亮小屋,她好像看见韩玦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白衣甚至连同他刚递过来的,被手掌捂得温暖的茶碗,都太干净了。
他的一切,都太干净了。
“你……怕打雷?”
“怕,你不是正好也怕冷吗?”
屋里好像很冷,凉气又似乎是从地底散发出来的。
只有一盏油灯,映得眼前之人的脸恍惚的好看。
她听到雨滴,一滴一滴地打在墙边种的花花草草翠绿的叶子上。
窗户开了小缝,在感官自闭的夜里还能闻到雨水的味道。
“别看了。”
玻璃上忽然映出一抹刺眼的白。
“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是,但都不如这里。”那人伸手,替她理了压皱的衣角,“不及这里半分。”
“你会回来吗?”
“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永远都只能向前走。”
她焦急的抬起头,张张嘴似乎是要解释什么,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虽然是梦,但雪花好像真的落进胸腔中,冰凉一片。
是梦吗?
是。
又不像是。
平和喜乐。
天这么热,又有谁愿意在外奔波呢?就算是暂时停留的旅客,也会大部分选择留在客栈里,坐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看看书,上上网,喝喝茶。
——客栈里却空无一人。
吱呀。
客栈特意做旧的实木大门被人推开了。
卢晔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向推开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在敞开的大门外突然照射进的耀眼阳光的映衬下,仿佛间似乎在门内外隔出了两个人。
是两个身形修长的一男一女。
两人看起来都是四十中旬的年纪,脸上虽有细纹,但不仔细看,却也只是举止有度,身姿挺拔。看得出来是惯于过着优越日子的。
然而,比长相更吸引人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高个的男人一双凤眼波光流转,稍矮的女人气质深沉,都是一身黑色西装。
和星洲古城的居民格格不入。
两人见到卢晔都是一愣,随即加快脚步大步走来。
人还未到身边,便听其中那个女人问道:“卢晔,谢右真的……”
卢晔听到他问话也不回答,只略略闭了闭眼,向旁边让了一让。
那女人看清他身后佛台上供的牌位,原本就苍白的脸更褪得无一丝血色,脚步却不慢反快,疾步赶到牌位前,由于走得太快,身形有些摇晃。
旁边一只手伸来扶住了他的胳膊。
“涴涴……”扶住他的男子顿了一顿,又极慢的续道,“我们路上就已经知道了。”
“是,我们知道了。”游裴涴声音有些颤抖,微微闭了闭眼,“我只是还是不能相信,他……”
韩玦将他的爱人揽的更紧了一些,又转向卢晔:“莫翰呢?”
也是一身黑色西装的卢晔回头看着谢右的灵位缓缓道:
“我们都来晚了,他也不在了。”
来年十月初三,星洲古城客栈。
这家古色古香的特色客栈在前任两位老板离开之后,在第二年三月,换了新的东家。
古城客栈十年如一日的人气爆棚,毕竟客栈里飞梁画栋,樱花飘洒,看得出来当初很是费了原主人们一番心思的。来星洲寻求放松的背包客也不会吝惜一点额外的费用,都愿意住进来感受一下古色古香的魅力。
客栈老板端着茶壶在客人间穿梭,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身量虽不高,一把长须却已拖到了胸前。
“哟!您要的毛尖,这就来了!”
脸上虽是有不少褶子,老头的一把嗓子倒还如往日般嘹亮。
那客人看着桌上红润酥脆的草鱼倒也不急着动筷子,反倒是对老板问道:“诶?老板啊,我这前年还来你这家旅店住过,我记得当时老板是俩四十多岁的啊?您们这是换人了?”
“啊……对啊,我今年三月才买的这家店。”
“诶呦,那原来老板不干啦?我还记得那个俊俏的那个,象棋下的可好,那把我赢的,我这还想着回来报仇呢。”
那客人显然也是心情很好,笑嘻嘻的和老板搭着腔。
谁知道那老板倒逐渐敛了脸上的笑意,回头看了看佛堂的方向,才叹息一样说道:“唉……你不知道吧,我买的时候,中介和我说两个老板其中一个去世了,另一个不想做了,才卖的……唉,你说,你看看这客栈设计的这么精心,可惜了啊。”
像是有感于这声叹息,客栈院子里一片寂静。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之后,有人打破这片死寂问道:“那另一个老板呢?现在不在这里了?”
客栈老板也像是被他这一问叫回了魂儿般,用他胳膊上的抹布用力抹了抹脸说:“这我也不知道了,听中介的人说,从另一个老板不在了之后,他好像也失踪了,连这客栈都是另一个老板的亲戚出面卖的。”
“这怎么就失踪了呢?”
“唉,你说这亲戚突然冒出来卖人家遗产,也不知道赚了多少……”
客栈里的客人便又三三两两的讨论了起来,到处都是切切的私语声,熙熙攘攘的恢复了市井的温暖。
好像刚刚的寂静不曾存在过。
然而坐在一边的一个少年似是不满,又问道:“这些事儿有什么可说的,这古镇里边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老板看着这年少青春还能尽情享受人生的多姿多彩的年轻人,咧嘴一笑:“今天的蔬菜都是菜贩刚刚送来的,特别新鲜。”
古城客栈最近新换了一个蔬菜供应商,名叫金宇。
金宇和千千万普普通通的菜贩没有任何区别,四十多岁的庄稼汉子,不识字,长相中等,木讷老实,连种的菜也没什么出彩,实在是上一任菜贩雨天送菜的时候摔断了腿才得以趁机讨到这么个生意的。
客栈老板第一次见到金宇的时候是他第一次送菜来的时候,白背心稻草帽,半长不短的宽松裤子,典型的庄稼人打扮。
实在是很普通。
普通的丢到人群里,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老板虽然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本着他见鬼都能胡诌几句的脾气,每次送菜来闲聊几句,倒也把这汉子的家底摸得七七八八。
金宇说他是从东北来的,不过他口音有点奇怪,不太像电视里说着小品的东北人,家里边太穷,跑到星洲来看看能不能混口饭吃。
金宇有时还说起他的老婆。但每每说来都愁眉不展,看起来是烦极了。
“唉,我老婆就是个泼妇,老板你是不知道,虽说我是入的她家的赘,靠种她的地混一口饭吃,但是……但是我们大老爷们,喝几口小酒,她就正天闹腾个不停,唉,你说这死婆娘!”
金宇的老婆客栈老板倒是认识,大理城里城外有名的剽悍寡妇,早些年死了丈夫,撒泼无赖骂街样样精通,从来也没人从她那讨得了半分便宜。没想到最后倒是又嫁了这金宇。
不过也有住得近的村民私地下和老板胡侃说这金宇也不是什么好茬,别看一幅木木讷讷的样子,喝了酒就发酒疯和老婆吵架,实在是破锅配烂盖,谁也怨不得谁。
不过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乡下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了闲钱喝喝酒,骂骂老婆,只要不打死,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的确没什么稀奇的。
金宇就像千千万万的其他人一样,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日子。
眼神空洞木讷。
一过就是三十年。
有的时候,已经很老很老干不动了的老板会坐在他的客栈门口看金宇开着小卡车送菜。
年复一年。
老板有时也会感慨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没想到这金宇倒也还有力气能坚持得了每天起早贪黑的种菜、送菜。看看自己,唉,自己一把老胳膊老腿可折腾不起了。
大约是因为庄稼人身体都好吧。
金宇的身体其实不是很好。
毕竟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每天都透支着体力起早贪黑的在田间劳作,更何况一有点儿闲钱就喝个大醉,这样的老头子身体怎么会好呢?
自从上个冬天感了一次冒,陆陆续续的咳嗽就没断过,和自家老婆大吵了一架之后,总算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拿了一部分酒钱去请了个乡间大夫看看。
那大夫拿半醉不醒的眼睛瞄了瞄金宇苍老的脸,又用抖个不停的手指诊了诊金宇的脉。直接断言——
“这是肺病,我治不了。”
也不知道他那抖来抖去的手到底有没有摸到金宇粗糙的手腕下的脉动。
金宇却不在乎,他觉得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总得有个死法,于是整天该喝酒喝酒,该骂老婆骂老婆,一点也不耽误。
金宇老婆却奇异的温和下来,也许是年纪大了耍不动泼了,也许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家老公的好,整天端水做饭,挨了骂也不吭一声。
但这点顺心也治不了金宇的病。
他近来咳得愈发严重了。
一连串的咳嗽,声音却闷闷的,好似有什么堵在了喉咙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便又急促地喘着气,活似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过去了一般。
不止咳嗽,金宇老婆最近发现她家老头子晚上也睡不安稳。
就拿最严重的一次说吧,她甚至以为金宇是被什么鬼怪给魇住了。
金宇近来总做同一个梦。
梦中总是同一个陌生人。
那人乌发白衣,俊秀挺拔,还有一双晶莹透亮的眼。
他望着自己,只一双眼瞬也不瞬的盯住他,深情悲凉。
“好好照顾她……”
还有一句遥远模糊的话语,而他听见自己说:
“我答应你,你就好好忘记发生过的一切,这里有我,还有韩玦。”
那人并不答话。
那双眼却愈加明亮了起来。
床头闹钟上的指针一格格跳动着,时针指向了4点。
金宇的老婆看着自己身边的老头,眉目安宁,完全没有听到起床的闹钟。
他不是这样的,自家丈夫一向睡眠极浅,别说闹钟叫个不停,就是她半夜出去开个门也会把他吵醒。
她突然觉得十分不安。
金宇老婆不愿细想,伸手粗暴的摇自己老公的肩膀。
“懒死鬼!还不起床干活了?!”
她看见了一双眼,
极亮。
那不是金宇的眼睛。
一阵惶惑突然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眼神,那眼神仿佛不是她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老头子一般。
她压下这异样的感觉,难得轻声细气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金宇无声的看了她很久,突然低声念了句她没听清的话。
接着不等金宇老婆深究,就抓起外衣出门去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
就在金宇老婆想着用今年的余钱去请村西的赵仙姑来给他去去煞气的时候,金宇却好像一切恢复了正常。
正常起床,正常下地。
双眼无神。
还是她那个平常老实的老头子。
只是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有的时候甚至还咳出血来。
周围的村民暗地里都说金宇活不了多久了。
金宇老婆把他们挨个指着鼻子骂回了家。
自己却也暗自掉着泪珠子。
平平常常的一天,就如这三十年中的每一天一样。
金宇老婆半晚从超市回来,手里拎着今天晚饭要用的面粉。
但在她推开家门的时候,今天便不一样了。
在低矮的屋檐下,从门口照进的最后一丝余晖照亮了长身立在屋中的一人。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金宇老婆吓了一大跳,大气也不敢出,这样打扮的有钱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呢?自家老头子这会儿还应该在地里,这人要是……
想了半天,金宇老婆也没想到要是怎样,毕竟穿得起这样衣服的人能图她家什么呢?
那人听到了开门声便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微弯,勾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微微笑眯了一双弯月似的眼。
这人并非别人,正是金宇。
金宇老婆一时瞠目结舌,既想问金宇这身衣服从哪来的,又想问他大晚上的发什么疯,还想问他不种地在这吓什么人,太多疑问反倒一时不知如何出口。她稍稍定了定神,又突然想到,“别是这糟老头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也压下心头千思万绪的各种疑问,张口就准备骂走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终没能骂出口。
因为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柔和,却又充满光芒的眼睛。
这样的一双眼睛适合出现在年少得意的青年脸上,仿佛映得出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她一个乡间妇人看不出这么多,却十分清楚这双眼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那木讷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头脸上。
然而此时这张脸却和这眼如此契合。
如此柔和光亮的眼神,好似时光倒流,好似白发返乌。
她这苍老憔悴的老头子身上好像突然焕发了少年人的活力。
她突然认不得这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男人。
男人看着她,也不言语。
一阵死寂。
他突然一笑,温和沉静,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金宇老婆突然从这恍惚的迷境回过神来,却有些拿不准此时这境况。于是张口虚张声势的骂道:“你这老头子发什么癫?!鬼上身了?病的半死不活的,大半夜的要往哪里跑?!”
看着她的那双眼更亮了,添了丝说不清明的暗沉笑意。
“我不小心走错了,并不认识你。”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径直走过她的身旁,消失在了门外。
是夜,月极明。
谢右也不开他平时运菜的小卡车,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缓步顺着乡间的小路慢慢的往古城里走。
他边走边悠然的在心里盘算。
以他现在的速度,大概走个四个小时就能到古城客栈了。
想到这儿,胸中的压抑了很久的憋闷感便也去了几分似的,翻腾的气血仿佛也不在喉咙折腾了了。
他还撑得住这四个小时。
他不自觉地高兴起来,期待充满了胸膛。这心情好似多年游子背井离乡即将归家,又似青涩少年马上要见到初恋情人,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脚步却不由得更加轻盈起来。
明月之夜,三十年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换回了他的真名姓,
直向他和游裴涴的家。
又是一大清早,客栈的老板悠悠然的爬起来,准备下楼去晨练,现在他退休了,这个客栈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也是经营的有声有色。
不过在晨练之前,老板照例的来到了楼下的佛堂。
算是一种尊重吧,老板一直有坚持给前任老板上香的习惯。
今天,这佛堂却与往日三十年不同。
前任老板的灵位不见了。
客栈老板看着原来灵位在的位置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便也释然的摇摇头走了:
“你的牌位不在了……我就当……你等到了想等的人,和她一起转世了……下辈子要长命百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