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耀眼无比, 光芒撒遍了山林田野。
观礼台上,各府家眷看着下面儿猎物来来往往,已经有些疲倦,纷纷和左右帐中“邻居”闲聊了起来。
平阳侯府帐子左边正邻着庆国公家帐子。庆国公夫人石氏是个热情健谈, 再加上和顾熙言见过几次, 觉得颇为熟稔, 此时正和顾熙言隔着一个栏杆攀谈。
“我家闵儿刚过十二岁, 明年就要把他送到军营历练说是跟着去围猎, 细胳膊细腿儿,指望他能猎到什么!不过是跟着他父亲去玩玩, 凑个热闹罢了。”
说罢, 石氏又指了指平阳侯府帷帐前空地上堆积猎物,赞不绝口道,“平阳侯果真是英勇过人,又疼惜媳妇儿!你瞅, 趁着这芳林围猎, 竟把夫人冬日里头用皮子袄子都置办齐全了!”
顾熙言听了, 一脸苦笑地谦虚了几句。
不过片刻功夫,平阳侯府维帐前一小片儿空地上, 已经几乎堆满了猎物。
这数量多也就罢了, 偏偏萧让是个不走寻常路, 猎回来不是皮毛油光水滑狐狸, 就是凶猛难得豹子、棕熊之流。
幸好观礼台离那放猎物空地尚有些许距离, 否则, 依顾熙言胆子,真得吓晕过去好几回。
放眼向四周望去,只见周围几家文官帐前空地上不过堆了寥寥几只兔子飞鸟。即使是武官帐前,也不过堆了几头獐子,狍子,梅花鹿、狼等走兽——哪有像萧让这般真刀实枪围猎!
照这么猎下去,只怕这芳林围场中飞禽走兽都得被萧让猎空一半去!
那厢,石氏还在不绝于耳地夸赞萧让“外冷内热、真真是个贴心!”,顾熙言敷衍着应和了几句,便见一侍卫自远处而来。
侍卫翻身下马,站在观景台下手拱手道,“秉主母,侯爷在林中捉了只活蹦乱跳小鹿,特意叫属下来问问主母可喜欢,若是喜欢,便圈养着玩儿。”
顾熙言上前一看,那小鹿身上果然一处伤口也无,被牢牢地绑着前后腿,此时正呦呦地不住鸣叫着,当真是可爱很。
翰儿听了鹿鸣声,忙跑过来扒着栏杆看小鹿,一脸天真道,“堂兄可真厉害!”
“嫂嫂,养着小鹿陪翰儿玩好不好?”
平阳侯府帐子右边,便是是参知政事胡文忠家帐子。
方才,胡府侍卫送回来了一只狍子,胡大人八岁小孙子正跟着家众女眷在帐中玩耍,见了狍子,本来欢欢喜喜,为终于有狍子肉吃而感到开心。不料,这会儿看了平阳侯府侍卫马背上那只活蹦乱跳小鹿,又看了看平阳侯府帐子前那堆成小山一般猎物,当场“呜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偏偏翰儿是个孩子心性儿,非要跑到旁边隔着栏杆去逗人家,“略略略~都是大孩子了,还哭哭,羞羞脸~”
那八岁小儿听了这番挑衅话,哭更大声了。
顾熙言见了,忙叫桂妈妈拿了糕饼点心去哄孩子,顺道给胡府女眷赔礼道歉。
到底是知书达理书香之家,那胡府30 340媳妇儿温言软语向桂妈妈道了谢,还说孩子哭闹,叨扰了平阳侯夫人,真是过意不去。
等两厢见了礼,哄好了孩子,这才作罢。
顾熙言看了眼正坐在小杌子上一脸无辜吃零嘴儿翰儿,摆了摆手,冲侍卫道,“便养着吧。”
那侍卫拱手应了,正准备转身回猎场。顾熙言却把人叫到身前,低声嘱咐道,“府上人少,也用不了那么多猎物,且叫侯爷少猎些便是。更何况,陛下素来推行“仁政”,上天有好生之德,叫侯爷莫要杀生太多!”
那侍卫听了,愣了愣,当即应了“是”,才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了。
顾熙言看着侍卫远去身影,暗暗叹了口气。
什么“仁政”不“仁政”也就罢了,可这观礼台上,文武百官家眷都坐着看着呢!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若是对比太惨烈,叫别家颜面何存!
顾熙言并不知道,以前萧让还是侯府世子时候,便拿过好几次芳林围猎头筹之名。等后来真枪真刀上战场厮杀,光是萧让一人杀敌数量,堆摞起来,只怕有这区区猎物数十倍还不止。
再者,萧让素来跋扈惯了,又怎会在意旁人目光?
密林深处,九曲浅溪旁,一头高大肥满母鹿正在低头饮水。
溪流不远处,一侧草丛中伸出几只箭镞,纷纷对准了正低头饮水母鹿。
正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时候,太子李琮忽然伸出手,一把拦住身侧亲卫弓箭,“且慢!”
那不远处母鹿听见声音受了惊,当即笨拙地跳走了。
一旁亲卫不解,拱手道,“殿下,这头鹿生异常高大,属下多年围猎,竟是未见过能出其右者!若是能猎下,圣上见了定会龙颜大悦……”
太子李琮听了,摆摆手道,“看这头母鹿身形,应是怀着数月鹿胎。本太子怎能为了虚名,伤及两条性命?若是父皇知道了,也定会不喜。”
一众属下听了,纵使心中不甘,也只能拱手道,“殿下仁慈。”
说话间功夫,周遭风吹草动,一头吊睛白额大虎纵身一跃,蹿到众人眼前。
只见那吊睛白额大虎身上血迹斑斑,还插着两支银箭,已是力不从心,行动不便。
太子李琮眼疾手快,拉弓上箭,冲那花豹子心口补了一箭。那吊睛白额大虎躲闪不及,当即中了一剑,低吼一声,便重重倒地不起了。
太子府一众亲卫见了,纷纷翻身马,查看那大虎是否还有鼻息。亲卫伸了手道大虎鼻子前一探,果然死透透。
此时,一旁树林里传来马蹄阵阵,平阳侯萧让和淮南王李肃带着一行人马疾驰而来,见了太子人马和地上老虎,当即勒马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府亲卫方才查看了死去大虎,自然也看见了那大虎身上箭镞,一支绘着平阳侯府木芙蓉,一支绘着淮南王府山茶花。此时见两位正主到了眼前,立刻附耳到太子耳边一阵低语。
太子听了,笑着拱手道,“原来是侯爷和王爷猎下老虎 ,侯爷、王爷英勇无匹,本太子实在是佩服之至!”
萧让握着策马金鞭,摆了摆手,“殿下谦虚了。方才我等数箭射去,只伤了这禽兽皮毛,若真论起来,这头吊睛白额大虎是太子殿下猎杀才是。”
太子一脸为难道,“这这怎么好横刀夺爱……”
每逢芳林围猎,皇帝都会趁机根据一些文臣武将忠诚和能力,提拔或革除其官爵。
以往每年,都有臣子因表现机智勇敢、临危不惧而得到成安帝赏识。更有文官因进献词赋而一举升迁。
今日芳林围猎,虽说收获颇丰,但到目前为止,还不曾有人猎到此等猛兽,成安帝若是见了这只吊睛白额大虎,定会龙颜大悦。
虎死谁手,恩宠便落于谁手。
那厢淮南王见了,也道,“不过是小小一只老虎,殿下无需多礼。”
话已至此,太子听了,也不好再做推辞,当即收了猎物,带着一行亲卫拱手告辞。
人马浩浩荡荡奔驰而去,林中惊起一阵飞鸟。
淮南王看着太子离去背影,颇为玩味,“素来听闻太子有仁慈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让从侍卫流云手里接过一方锦缎,低头细细擦拭手中玄铁弓箭,闻言淡淡道,“圣上觉得好,便是仁慈。圣上觉得不好,便是懦弱。其中好与不好,不是我等能评断。”
淮南王听了,叹了口气,“真真是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啊!”
方才那头吊睛白额大虎凶猛敏捷很,萧让和李肃策马追过了两个山头,才射中其要害部位,没成想那老虎狡猾,趁一行人不注意,竟纵身一跃,苟延残喘着逃了去。
等萧让和李肃追赶而来,发现那老虎正卧于太子李琮马下,一动不动,显然是死透透。
萧让和李肃战功赫赫,自然需警惕功高震主麻烦。故而今日只猎些野味玩玩,方才是一时兴起,才追赶着猎起了这头吊睛白额大虎。
若论真格,今日两人皆没有在成安帝面前大展身手意思。故而,索性顺水推舟,不动声色都送太子一个人情。
眼下四皇子正和太子打得火热,皇储之争就差摆到明面上了。鹿死谁手尚且不明朗,两边都不得罪,自然是没错。
淮南王正砸着嘴回味这两日朝局,忽然打南边儿窜过来一团小小白影。
淮南王一个激灵,当即拉弓上箭,一击即中。
那王府侍卫上前捡了猎物来,捧到淮南王马前——原来是只兔子。
今日淮南王诸事不顺,一进入密林便被野猪拱了一下,差点翻身掉下马。等进了围场深处,萧让是一只接一只猎物往回运,淮南王却只能瞅见一些野山鸡、袍子、兔子之流。
只见淮南王盯着那雪白兔子看了半晌,伸手把弓箭丢给一旁护卫,一脸揾色,颇为想不通道,“邪了门儿了,本王今天没侯爷猎多也就罢了,怎还比不过本王王妃?”
方才,跟在晖如公主身边护卫特地来报,说是晖如公主和庆国公合力射杀了一只浑身雪白白虎。
端坐马上淮南王听了这消息,硬朗面容上半喜半忧,神色真可谓是变幻莫测。
萧让看着那丁点儿大 白兔,嗤笑一声,兀自拍马而去了。
淮南王听了这声嘲笑,当即追了上去,“萧彦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今天差点把这芳林围场里头狐狸猎绝,是憋着火气和我媳妇儿比试呢!我家王妃可是纤弱女流之辈,你让着点儿行不行?如此斤斤计较,好意思吗你?”
淮南王一急,竟是连自称“本王”都忘了。
萧让挑眉,“平日里,本候让着王爷也就罢了。现如今,还得让着‘能生擒猛虎’王妃?”
只见萧让活动了下筋骨,淡淡道:“凭什么?”
“萧彦礼,你个王八犊子!”淮南王听了,当即气直打哆嗦,“平日里谁让着谁了!你给我说清楚!”
萧让扬起策马金鞭,轻轻摇了摇头,“啧。王爷言行如此粗鲁,怪不得直到现在,晖如公主还要和王爷分房睡。”
那厢,淮南王杀人心都有了,拿马鞭指着前面萧让背影,怒吼道,“欺人太甚!萧彦礼,信不信今儿个我叫你横着进芳林围场,躺着出去?!”
萧让闻言,回首勾唇笑道,“那也得看王爷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淮南王气得火冒三丈,当即撸了袖子,追着前面人影儿策马狂奔而去了。
身后一众王府亲卫见了,皆是强忍着笑意,拍马追了上去。
深草密林中,阡陌交错间。
四皇子着一身靛蓝色四爪盘龙锦衣,拉着满弓右手猛地一放,一只闪着寒光箭矢便破空而出,天上大雁应声而落。
大雁掉落在不远处地方,身边儿护卫见了,忙跑去捡了奉上。
四皇子脸色阴阴沉沉,见状,当即拿起手里长弓,一把将侍卫手中大雁挥落,勃然大怒道,“废物!一群废物!”
一群人当即翻身下马,扑扑簌簌地跪了一地,连声告罪,“属下有罪,殿下息怒。”
方才,大典会场里头传来消息,说是太子殿下猎下一头吊睛白额大虎,成安帝看了喜欢得紧,当即一番赏赐下去,又赐了锦带蟒袍,叫太子殿下发扬勇武之风,做好文武百官之表率。
太子是文武百官之表率?那他四皇子是什么?
四皇子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那老虎当真是太子一个人猎下?旁边无一人相助?”
下首跪着一名护卫瑟缩道,“回殿下话,千真万确,是太子殿下一人猎下。”
四皇子听了,似是极其忍耐一般,紧闭着双眼,屏息不语。
一阵难熬沉默过后,四皇子重新睁开双目,方才脸上揾色已经消失不见,他神色淡然道,“吩咐下去,即刻将几十封密信全都递出去。”
近日来,成安帝对四皇子愈发冷淡,不仅多次借办案之名敲打他手下心腹,更是数回当着文武百官面儿强调太子皇储地位。
事已至此,他若仍是按兵不动,必定沦为那刀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此话一出,下首跪着几位心腹当即一惊,拱手劝道,“殿下三思!眼下时机还未到啊!”
四皇子扬起一抹阴恻恻笑意,启唇道:“时机,不是等来,而是自己造出来。一个个胆小如鼠 东西!”
等围猎结束,已经是金乌西沉,傍晚时分。
成安帝在御帐中设了芳林宴,款待随行群臣和各属国来使。
那厢萧让一早便叫流火来传了话,说叫顾熙言好生用饭,不必等他。
今日芳林围猎,各府都带着府上丫鬟婆子和生火做饭粗使佣人,平阳侯府也不例外。顾熙言特意留了廖妈妈看家,带了桂妈妈、王妈妈和一众丫鬟前来。
平阳侯府锦帐中,阵阵肉糜香味儿扑鼻而来。
只见花梨木小长桌上摆着满满当当一桌菜色——煨鹿筋,葱爆鹿肉,炙羊腿、烤鹌鹑、红烧兔肉,外加一例滋补鸽子汤。
平日里,顾熙言一向不爱用荤腥,可身在猎场之中,只能就地取材,做一些烤肉,烤串之类。再加上今日在观礼台上吹了半天冷风,顾熙言实在是饿前胸贴后背,倒也顾不得挑食了。
小长桌一旁,王妈妈正照看着萧弘翰用饭。红翡拿了一把小刀,正挽了袖子,把那只香气扑鼻炙羊腿与切成小块,方便取食。
顾熙言拿起银筷,亲自夹了一块炙羊腿送入口中。
这例炙羊腿外酥里内,鲜嫩多汁,金黄焦壳上撒着胡地传来孜然调料,真真是叫人口水直流。
顾熙言正沉浸在炙羊腿美味滋味里,那厢靛玉又给她布了一块煨鹿筋。
平日里顾熙言不爱用荤腥,大多是因为厨子难以彻底除去肉类中腥膻之味。就拿这道煨鹿筋来说,且不说火候拿捏要准,不能过软化成汁,也不能过硬咬不动。光是鹿筋本身腥膻味儿,就难以彻底根除。
故而,顾熙言咀嚼着嘴中软烂适中、毫无腥膻之味儿鹿筋,当即问靛玉,“这侯府厨房中厨子月钱几何?若是太少了,便往上涨涨。”
靛玉笑道,“小姐且放心,据说侯府上诸位厨子不是宫廷御厨出身,便是黄鹤楼那样“天下第一酒楼”里退下来,月钱自然是只高不少。”
顾熙言听了,方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用饭。
那厢,萧弘翰被王妈妈喂着吃了几口饭,当即坐不住了,瞪着大眼睛道,“嫂嫂~翰儿想去看小鹿~”
顾熙言随口安抚道,“翰儿乖,吃完饭再去看小鹿好不好?”
王妈妈也哄道,“翰儿吃了这些肉肉,才有力气跟小鹿顽呢!”
那萧弘翰本就是个混世魔王性子,此时脾气上来了,登时小嘴一撅,推开王妈妈便往帐外跑去。
萧弘翰虽说只有十岁,可力气却不小。王妈妈一时不妨,竟是被推了个阻趔。
顾熙言正用着盘中煨鹿筋,一抬头看见孩子不见了,也忙放下筷子,带着红翡、靛玉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