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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冬猎(一)

    平阳侯府, 凝园花厅。
    今日一早,萧氏四房便来了人,说是下面庄子孝敬上来了些野味,想着给侯府送来些。
    “都是些上不得台面东西, 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四房府上一时也用不完这么多, 便想着给侯府送来些, 多少尝尝鲜。”胡氏笑道。
    顾熙言忙道, “四婶娘说是哪里话。”
    “妾身听闻这獐子肉质鲜美, 最是美味。四婶娘和四叔伯一向是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侯爷和妾身, 妾身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
    顾熙言嫁到侯府中也有些日子了。这段时间,四房府上隔三差五便送来些东西,有时是几食盒点心吃食, 有时是一些吃穿用度之物,顾熙言都看在眼里。
    虽说送来都不是什么金贵之物, 可“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时常牵挂在心上, 总比用着人时候再临时抱佛脚,显得有诚意得多。
    何况,萧氏旁支亲戚这档子事儿, 顾熙言也曾问过桂妈妈。桂妈妈只道, “主母未嫁入侯府之前, 四房便时常上门来往, 对侯爷也颇为牵挂。”
    由此可见,这四婶娘并不是刻意上赶着在顾熙言面前混脸熟。
    胡氏颇有些不好意思,忙笑着摆摆手,“侄媳妇严重了!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字。”
    一旁正吃着果子萧弘翰听了,也凑过来问,“母亲,獐子真很好吃吗?”
    萧弘翰是四房长子,今年刚过了十岁生辰,生面容俊秀,活脱脱一个俊朗小儿郎。
    胡氏轻抚着儿子发顶,笑了笑,“翰儿明日亲自尝尝便知道了。”
    萧弘翰下头还有两个妹妹,今日胡氏来平阳侯府,只带了萧弘翰和二女儿,三女儿尚在姗姗学步,便没有带着出门。
    萧弘翰听了母亲话,认真地想了想自家府里活泼可爱香獐子,小嘴儿一撇,“母亲,我不要吃獐子”
    萧弘翰妹妹生玉雪可爱,正捧着一块桂花糕吃聚精会神,突然听见自己哥哥带了哭腔,当即也扔了手里糕饼,嘤嘤哭道,“獐獐那么可爱冰儿不要不吃”
    小娃娃便是这般,一个哭起来,便能传染一片,哇哇哭起来,直叫人一个头两个大。
    胡氏见两人哭愈演愈烈,当即把两人搂在怀里好生哄了哄,又摆手叫了乳娘上前,把两个孩子好生带下去休息。
    “这些孩子实在闹腾,扰人得很。故而我素来是不愿带他们出门。”胡氏一脸歉意道。
    顾熙言笑了笑,“既然是孩子,哪里有不闹腾?翰儿、冰儿生冰雪聪明,我看着真真是喜欢紧。婶娘下次来侯府,随身带着他们便是,也好叫这侯府里头热闹热闹。”
    胡氏见顾熙言脸上并无厌烦之色,知道她是真心喜欢这些个孩子,便也笑着应了。
    两人又闲聊了片刻,那厢有丫鬟进来报,“秉主母,四夫人,侯爷回来了。”
    话音儿刚落,萧让便挑帘子进来,俊脸上挂了淡淡笑,“方才还未进门,便听见有说笑声,原是四婶娘来了。”
    顾熙言笑道,“婶娘特意来送了庄子里野味。”
    萧让撩了袍子落座,从丫鬟手中托盘上拿过茶盏,“哦?那倒是难得。教婶娘费心了。”
    胡氏笑了笑,“不过是些小打小闹,尝个新鲜罢了。过几日便是芳林围场冬猎,到时,侯爷弓箭下猎物,定比这些小打小闹不知稀奇多少倍!”
    自大燕朝开国起,玄帝为了保持英勇善战士气、磨砺子孙后代意志,定下了芳林围猎传统。
    初冬时节,气温寒凉,大地一片枯黄肃杀,可那芳林围场猎物散养了一整年,被日月精华滋养得膘肥体壮,正待捕捉。
    故而每逢烈烈寒风起,皇帝率领王公大臣在芳林围场举行秋狝,顺道演练骑射,宴请群臣。
    顾熙言对这芳林围猎盛况早就有所耳闻。只可惜,历朝历代,有资格参加芳林围猎,大多是武将和少数文官重臣,顾府父顾万潜在文官里头还没排到那个辈分,故而顾氏从来不曾参与其中。
    但是如今,顾熙言嫁给了萧让,便是平阳侯夫人,自然是有资格去参加芳林围猎。思及此,顾熙言不禁满怀希冀看了身侧高大男人一眼。
    萧让闻言,不慌不忙饮了口金山时雨,放下茶盏道,“是了。后日便是举行围猎大典日子。今晨早朝,圣上已经布置下去了围猎行程安排。今年围猎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翰儿也想去冬猎!”
    花厅里,几人正说着话儿,萧弘翰不知何时从乳娘那儿溜了过来,正趴在胡氏膝上撒娇打泼。
    胡氏当即斥道,“不准胡闹。”
    萧弘翰生俊秀伶俐,打小便是被宠着长大,素来是个皮猴儿一般性子。性子更是机伶过人,平日里见惯了二房众人对萧让恭恭敬敬模样,这会儿知道萧让才是做决策那个人,直拿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看萧让,嘴里不住撒娇道,“翰儿想去翰儿想去”
    萧让见状,淡淡道,“翰儿若是想去,也不是不可。”
    胡氏担心道,“这孩子是个混世魔王,一向不听话,就怕教他跟着去那样庄重场合,给你们小两口惹乱子。”
    顾熙言没去过芳林围猎,不知道里头情况如何,也不好乱应承胡氏,只好兀自饮茶不语。
    只听萧让道,“不过是君臣同乐场合,翰儿去跟着顽顽,也是无妨。四婶娘尽管放心。”
    萧弘翰听了这话,知道自己是能去成了,立刻两眼放光从胡氏身上跳下来,朝萧让奔过去。
    萧让见状,一把把萧弘翰高高举起来,“丑话可说在前头。去了是要骑马拉弓,到时候可不准哭鼻子。”
    萧弘翰听了,也不害怕,小鸡啄米一般点点头,“翰儿才不害怕呢!翰儿长大了,也要像侯爷堂兄一样上阵杀敌!”
    那厢胡氏听了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开蒙先生被你气走了三个了,竟还想上阵杀敌!只怕那兵书都不认得!”
    翌日,围猎大典。
    芳林围场东起蓝田,沿终南山而西,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折,占地广达三百余里。
    其中山峦起伏,巨石参差,密林广布。围场内山水咸备、林木繁茂,孕育了各类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是大 燕朝历代帝王狩猎场所。
    大典会场里,正北边儿设了明黄色皇家帷帐,会场另外三面儿观礼台上,皆设了一间间锦帐,供王公贵族、文物百官家眷端坐上首观礼。
    会场正中央,秋狝围猎祭祀大典正在举行着。
    成安帝缓缓从明黄色鎏金步撵上踱下来,身后九龙仪仗变换了阵仗,在成安帝身后围成一周仪仗阵势。
    只见成安帝着了一身明黄色绘团龙行服,外面披着件黑狐皮翻毛大氅,手执三炷线香,对着一应香炉法事拜了三拜,算是祭奠过了天地祖宗。
    等成安帝缓缓直起身,那司礼太监便拖着长腔道,“秋狝围猎大典,礼成——”
    话音儿刚落,围猎大典会场里一连燃放十二门礼炮,声震飞鸟,烟冲云霄。
    众人正山呼万岁,只见从大典会场南侧偏门里奔出一骑人马。细细看去,竟是几十个身骑骏马,穿着骑装短打英武男儿郎。
    一行男子分列会场两侧,刚刚勒马站定,只见偏门里又闪出一位身着银鱼白色骑装少年郎,正朝观礼台策马疾驰而来。
    观礼台上众人惊呼之余,突然发现场地中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排空靶子。
    只见那银衣少年郎疾驰到皇家帷帐正前方,勒马转身,反手拿过背后一把小巧银弓,瞄准远处箭靶子,用力拉了个满弓。
    那银衣少年以银带束发,端坐于骏马之上,身形削薄,并不高大健壮,却扑面而来一股子洒脱肆意,意气风发之感。
    只见那银衣少年郎连射十发,竟是箭箭空无虚发,直中红心。
    在场诸人见了,皆是拍掌叫好,喝彩声连连,观礼台上女眷里,不少未出阁女儿家看着那银衣少年郎身影,暗自羞红了脸。
    那厢,顾熙言坐在帐子中,遥遥一望那银衣少年郎英姿,也不由得看呆了。
    只见那银衣少年高举手中弓箭,冲在场众人潇洒示意,复又转身,冲上座成安帝单膝跪地,行了一个颇为古怪礼节。
    顾熙言看见那少年侧脸,登时愣在了原地——那人清秀眉宇间有股子若隐若现不羁,秀鼻红唇,两颊酒窝深深,如同藏了蜜糖一般。
    这这不是淮南王妃、晖如公主吗!
    那厢,萧弘翰正坐在小杌子上安安静静地吃着果脯,见顾熙言呆愣着站起了身子,满脸疑惑地来拉她手,“嫂嫂,嫂嫂为什么脸红了呀?”
    顾熙言听了这清清脆脆童音,立刻收回了停在晖如公主身上目光,脸上臊不行,
    上一世,顾熙言心仪,是那种纤细翩翩少年郎——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俊俏柔美美少年,像白云,像青草,摇扇一笑,眼里有星星,笑里有蜜糖。
    可谁知后来,她阴差阳错嫁给了萧让,两人成了一对错点鸳鸯,从生到死,都没有共过一副肚肠。
    真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可是这一世,自打她重生之后,记忆中那个狠厉冷硬、杀人如麻权臣侯爷,不知为何却大变了性情——不仅在闺阁中对她温言软语,有求必应, 还不时制造些柔情蜜意如此种种,体贴到,顾熙言几乎怀疑自己出现幻觉。
    红翡把这一幕尽收眼底,拿过一袭紫色缠枝莲纹缎面披风给顾熙言披在肩头,笑道:“小姐,这围场一望无际,西风猛烈,还是要挡着点儿才是。”
    自从大燕朝收服了五胡十六国作为臣属属国,每年芳林围猎,不仅仅只是大燕朝君臣之欢,也会邀请属国来使一同把盏共饮,以维持大燕和各属国关系,希冀边境安定。
    故而,芳林围猎说是成安帝安抚外敌之策,也不为过。
    今年芳林围猎,自然也不乏来自柔然使臣。
    柔然民风剽悍,男女皆是从小习武。即使是女子也能掌印挂帅,领兵作战,丝毫不逊色于男儿。
    成安帝有意叫晖如公主在众使臣面前露一手,以显示大燕对晖如公主厚待,和与众属国维持安定和睦之心。
    围猎大典礼毕,只见芳林猎场入口处,一行王大臣皆骑着高头骏马,背着宝弓良箭,带着侍卫守在此处,等着司礼太监宣礼。
    那厢观礼台上,锦缎帷帐内,家眷们纷纷簇拥在观礼台围栏边儿上,探身去寻自家爹爹、夫君、或是兄弟。
    顾熙言趴在栏杆上,美目略一扫,便看到远处人群中,一身玄色织锦暗纹骑装,端坐于高头骏马上萧让。
    他身侧摩肩接踵,约莫着是随行贴身护卫,以及平日里关系较好几个武将。
    萧让仿佛也正往观礼台这边儿看,男人器宇轩昂,英姿勃发,冲顾熙言方向高高挥了挥手中策马金鞭,作为示意。
    顾熙言远远见了,漾出一个深深笑,也不管萧让看不看得见,当即也伸高了玉臂,挥了挥手中丝帕。
    司礼太监一声令下,一行熙熙攘攘人马便扬尘而去,消失在密林深处。
    不过半柱香功夫,便有侍卫从密林深处策马挥鞭而来,将马背上一只梅花鹿进献到成安帝面前。
    原来,方才晖如公主一进入密林,便见到一只梅花鹿迎面而来。晖如公主当即挽弓上箭,一射即中,拔得了今日围猎首筹。
    根据惯例,每年芳林围猎行围结束后,王公贵族和二品以上官员都要将猎得野兽记入档册,以备皇帝奖赏。皇帝行猎后,还要陪皇太后观赏围猎,并且以围猎中皇子侯爵、王公大臣及众将士表现,作为赏赐、任用、提拔依据。
    成安帝见了那梅花鹿,果然龙颜大悦,先是大大赏赐夸赞了晖如公主一番,又吩咐下去,叫御膳房把那头梅花鹿处理了,午膳时和众使臣一同亲用。
    众使臣听了,皆是纷纷行礼谢恩。
    晖如公主悍名在外,此消息传到观礼台上,众女眷皆是议论纷纷。
    开明洒脱人听了,不禁赞赏晖如公主英姿飒爽,比男子还要厉害上几分。守旧迂腐人听了,则大斥晖如公主不伦不类,粗鲁剽悍。
    今年芳林围猎,成安帝有意给众臣设个彩头。一早便事先吩咐了下去,叫每户帷帐前空地上都 划出一块区域来,专门用来堆积打来猎物,等围猎结束,按府清算猎物,看这次围猎头筹花落谁家。
    围猎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观礼台上,家眷们说话功夫,下面儿各府侍卫来往纷纷,策马把主子打来猎物堆到空地上。
    不一会儿功夫,平阳侯府帷帐前空地上,已经堆了三两头膘肥体壮鹿。
    顾熙言正逗着萧弘翰玩闹,忽然见观礼台栏杆下首,一侍卫翻身下马,手里碰着一团雪白毛茸茸之物上前而来。
    “见过平阳侯夫人,这是淮南王府王妃娘娘特意打来送与夫人,还望夫人笑纳!”
    顾熙言听了,上前一看,只见那白狐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实在是上乘之物,最是适合冬天做皮子袄子了。
    顾熙言是真喜欢得紧,当即笑道,“替我谢过王妃娘娘。”
    那侍卫拱了拱手,将手中白狐交给了侯府下人,便拍马而去了。
    密林深处,贴身暗卫流火策马而来。
    只见萧让端坐在高头骏马上,轻挑了下浓眉,“夫人怎么说?”
    流火下了马,拱手道,“夫人见了侯爷猎梅花鹿,满面高兴,连声道侯爷真是勇猛无敌。”
    萧让闻言,颇为自得地勾唇一笑,正准备打马前行,又听流火道,“不过,当时夫人正忙着看白狐,还叫属下把鹿放远远,莫脏了白狐那通体雪白皮毛”
    “什么白狐?”萧让皱眉打断。
    “回侯爷话,是淮南王妃刚特意猎了一只白狐送与夫人夫人见了喜欢得紧。”
    一侧淮南王听了,一边儿眯着眼寻找猎物,一边儿随口道,“想不到侯夫人和本王王妃还挺谈得来。”
    萧让听了,拉着缰绳没说话。
    他目力很好。
    方才,围猎大典时候,他可瞧真真——顾熙言盯着一身男装淮南王妃目不转睛,双颊绯红,直到看见了淮南王妃正脸儿,方才收回目光转身而去。
    她定是把一身男装淮南王妃当成了俊俏少年郎!
    萧让是个粗中有细,这么想下去,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当即想到,两人大婚那天,顾熙言对自己万分惧怕模样——难不成,她喜欢,竟是那般单薄细弱男人?
    一身玄衣男人英俊无匹,正大马金刀端坐于骏马之上,脸色越来越沉。
    流火刚抬眼瞟了一眼自家主子神色,忽见萧让一拍马,如离弦箭一般绝尘而去,钻入密林之中。
    一袭玄色暗纹骑装男人目如鹰隼,箭无虚发,不过一炷香功夫,便猎了一堆猎物。
    细细看去,萧让猎于马下,竟都是些珍惜难得白狐、黑狐、棕狐之流。
    淮南王见状,不禁暗自诽腹,这狐狸不知是怎惹到了萧让,看这架势,莫非他是想叫这芳林围场里头狐狸从此绝迹不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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