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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归朝欢

    第二日。
    顾熙言缓缓睁开眼, 觉得头痛欲裂。她半拥着锦被直起身子,一手揉着太阳穴, 竟一时想不起今夕是何夕。
    听见鸳鸯红纱帐里头的窸窸窣窣声响, 靛玉挑帘子一看, 果然是顾熙言起来了。
    “小姐可算是醒了。”
    红翡忙上前,服侍床榻上身娇体软的美人儿穿上衣衫, 又扶着人去梳洗。
    顾熙言漱了口,又净了面, 端坐在光可鉴人的铜镜前定神一看,这才发现, 内室里服侍的丫鬟婆子竟是跪了一地, 不禁疑惑道, “都跪在这儿做什么?”
    靛玉一边儿给顾熙言傅粉、画眉,一边儿道,“小姐昨晚醉的人事不知, 侯爷回府之后见小姐身边儿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发了好一通火儿呢!”
    红翡正在身后给顾熙言绾发, 闻言瞪了靛玉一眼, “侯爷正在外头用早膳呢, 你不妨说的再大声些, 好叫侯爷知道, 下人们在背后是怎么嚼主子的舌根的!”
    靛玉吐了吐舌头, 又低声道, “昨晚侯爷抱着小姐回来的时候, 脸色黑的能滴出墨水,小姐没见到,可吓人了呢!”
    顾熙言暗想,可不是“没见过”吗。上一世,萧让这种脸色,她只怕是天天都能见到呢。
    顾熙言转念一想,当即觉得不对——“靛玉,你方才说,是侯爷亲自抱我回来的!?”
    凝园正房。
    黄花梨木矮桌上摆着一应色香俱全的早膳吃食。
    顾熙言一脸惺忪,扶着额头从内室里走出来,刚一抬头,便看到一屋子丫鬟婆子战战兢兢的神色。
    桌旁,萧让一身雨过天青色常服,见顾熙言走了出来,只神色淡淡地兀自用着早膳,连看也没抬眼看她一眼。
    顾熙言坐在紫漆描金椅上,莫名升腾起一种如坐针毡之感。她拿起手边的一双银筷,筷子尖儿还没够到面前那一例荷塘小炒,便听萧让清冷的声音传来,“什么时辰了?”
    顾熙言一个激灵,当即收回来筷子,规规矩矩的坐着,答道:“卯时三刻了。”
    顾熙言抬了眼,见对儿面儿高大男人的脸上并无明显揾色,咬着粉唇,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道,“侯爷,昨晚是妾身失态了”
    “哦?”萧让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动了动,“夫人都醉的不省人事了,竟然还知道自己失态了?”
    顾熙言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听萧让这么一说,立刻睁大了眼,“妾身真的失态了!?”
    她不善饮酒,但是昨日心情实在郁结,便想借酒消愁。不料,那半盏秋露白还未喝完,她便意识迷蒙的昏昏睡去了,之后一觉醒来,便是今天早上。
    听靛玉说,昨晚萧让抱着她一路从翠微亭走到正房内室里,一府里的丫鬟婆子见了,皆是低着头红了脸不敢作声。
    方才,顾熙言内心羞臊,在内室里磨磨蹭蹭了半天,直到王妈妈挑帘子进去催促了两回,这才面带愧色地出了内室。
    ——她可真担心自己当着萧让的面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萧让自顾自的夹菜,对她的疑问置若罔闻。
    顾熙言见状,只好拿眼神去瞅一旁的靛玉、红翡,不料两人皆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萧让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轻笑一声,“昨晚身边儿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会儿,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做什么?夫人失态没失态,她们又怎么会知道?”
    此话一出,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跪了一地,连声告罪。
    “是妾身不叫她们近身伺候的”顾熙言摆摆手,心中火急火燎:“侯爷,妾身失态可是说什么大不敬的话了?”
    昨夜鸳鸯帐中,顾熙言从梦中惊醒三次,回回皆是小脸儿带泪,口中梦呓不断,哭得凄凄惨惨。
    萧让看的心疼,把娇人儿揽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拍着哄得睡了去。以为顾熙言是整日呆在侯府里憋坏了,心中郁郁,这才噩梦连连,并无往别处多谢。
    萧让看了眼眼前的美人儿,不禁想起昨日那般梨花带雨的情状,起了戏弄她的心思,面上却一本正经道,“昨晚,夫人又哭又闹,扒着本候不撒手。满口都是如何‘倾慕’本候”
    “本候挣脱不得,最后只能等夫人闹累了,才把夫人抱回凝园。”
    说罢,萧让勾了勾唇,“夫人醉成那样,是如何知道自己失态的?难道,这些话是夫人有心叫本候听见的?
    “——你你你!”顾熙言当即闹了个大红脸,羞的满面通红,一时也顾不得去计较,昨晚自己到底说没说“不该说的话”了。
    “不可能的事儿!侯爷诓骗妾身!”
    萧让面无愧色地放下筷子,拿了金盏细细地漱了口,又拿皂角胰子净了手,方才起身,在顾熙言的发顶上揉了一把,“夫人快用早膳罢,一会儿还要随本候出门。”
    顾熙言半信半疑的看他:“不知,妾身要随侯爷要去何处?”
    萧让淡淡道,“陪夫人回娘家。”
    男人说完,便大踏步走出了房门。
    那厢,王妈妈上前道,“秉主母,侯爷一早便叫人回顾府报了信儿了,说是三朝回门儿那天,没能和夫人一同上门,趁着今日休沐,便陪主母回去一趟补上。”
    顾熙言听了这话,只咬着手里的银筷子默不作声。
    上一世三朝回门那天,顾熙言是一个人回去的。后来,直到顾家满门被流放,萧让都没在顾父、顾母面前执过女婿之礼。
    一旁的王妈妈、桂妈妈见顾熙言出神儿,皆以为她是内心太过感动,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日一早,萧让便叫了桂妈妈和王妈妈到面前问话。
    先是细细问了主母这几日在府中管些什么,是否太过劳累,又问主母这几日每餐用的如何,心情是否总是郁郁寡欢。
    桂妈妈和王妈妈相视一眼,皆一一答了。
    萧让又道,这两日主母心情沉郁,不如今日套了马车回一趟顾府,也好叫主母散散心。
    王妈妈听了,当即心头一颤,又惊又喜——王妈妈是顾林氏从林家带来的家奴,愣是她当了两代主母的差,也不曾见那个当家的主子爷对主母有这般细致爱护的!
    反倒是那桂妈妈神色如常,先是笑着夸侯爷“是个贴心的”,又拉着王妈妈一同行礼应了声“是”。
    顾府,花厅。
    今日休沐,顾府顾万潜、顾熙言的长兄顾昭文都在家中。一早接到平阳侯府的小厮来传话,愣是把一府上下皆惊动了起来。
    因顾熙言和萧让是皇帝赐婚,婚前的一应礼节皆由宫中礼官代办。故而,整个顾府上下,除了顾父每日上朝时,能在在金銮殿上隔着众臣远远望见萧让之外,其他人皆只见过萧让一次。
    平阳侯府有铸国功勋,开国玄帝加封“一等侯”世袭爵位,再加上萧让乃是当今太后嫡亲的外孙子,乃是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了。
    顾江氏、顾林氏皆只在大婚那日,萧让上门迎亲之时见过他一次。当时便觉得他生的龙章凤姿,风采不凡。
    此时,顾家人迎在府邸大门前,见萧让扶着顾熙言从朱金木雕的轿子里出来,忙上前两厢见了礼,一行人方热热闹闹的往花厅里走。
    花厅里。
    萧让落了座,浅笑道,“小婿不孝,原是三朝回门儿那日被公务耽搁了,如今才上门拜访岳父、岳母、祖母大人,实在惭愧。”
    那厢,顾万潜刚拿起茶盏,听闻此言,不禁手上一抖,忙摆手道,“侯爷公务繁忙,这些繁文缛节不必在意。”
    这些年来,金銮殿早朝上,隔着纷纭群臣,这位天潢贵胄出身的武侯 舌战一群白发老臣的本领,顾万潜可是没少见识。
    如今,他受萧让一声“岳父”已经算是承受不起,怎敢再受这一声“惭愧”!
    顾江氏、顾林氏也是一番客气寒暄。
    萧让复抬手,叫身后的流云捧出一个紫檀木镂空宝盒,冲上首的顾江氏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今儿个皇祖母听说小婿要上泰山家拜见长辈,又听闻祖母同皇祖母年岁并不差几何,便赏了这根千年人参,教小婿来借花献佛。”
    “老身谢过太后娘娘的心意,来日若有幸得见凤颜,定亲自谢恩。”顾江氏含笑点了点头,那厢,顾昭文颇有眼色的起身,将那紫檀木镂空宝盒亲自接了过去。
    萧让抬眼,正欲开口,顾昭文抢前一步,拱手道,“侯爷不必多礼,唤我‘伯远’便好。”
    萧让比顾昭文年长。顾昭文一想到平阳侯叫自己“大舅哥”的场景,就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萧让也不推辞,拱手唤道:“伯远兄。”
    看着萧让一团和和气气的模样,顾熙言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如果不是亲眼见过萧让在叔伯面前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她可真难相信,这两番面孔竟是同一个人。
    一番寒暄的功夫,已经到了午膳时分。
    众人在花厅用了午膳,顾江氏、顾林氏、顾熙言等女眷便去了鹤寿堂说体己话,留顾万潜、顾昭文、萧让在花厅喝茶谈天。
    金銮殿上,文官和武官总是穿着两色官袍,分列中轴线的两侧。日常公务上,更是基本没什么来往交集。故而顾万潜一开始还捏了把汗,不知和这位贤婿聊些什么好。
    可几盏茶过后,见萧让一副闲适自在攀谈的模样,顾万潜也逐渐丢下了心里头的“文武大防”,你一言我一语地的聊起了官场见闻,自是一番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场面。
    鹤寿堂。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王妈妈早已经跟顾江氏、顾林氏汇报了顾熙言这些天在平阳侯府的日常。此时,顾熙言望着上座的母亲和祖母,再看看下首的自己,觉得颇有些“三堂会审”的架势。
    顾江氏捻着一串佛珠,听王妈妈说到顾熙言昨晚醉的不省人事,立刻睁眼道,“胡闹!”
    顾林氏也道,“你这孩子身体本就虚弱,打小吹个风、着个凉,便要得好些日子的风寒咳嗽,如今不知道好好保养身子也就罢了,竟然还吹着凉风喝凉酒!”
    顾熙言无可辩解,只好上前伏在顾母的膝盖上,撒娇道,“母亲,熙儿又没有经常喝只是偶尔一次,昨日也不过喝了两杯”
    顾林氏思女心切,顾熙言这么一撒娇打滚,心里立刻歇了火气,只嗔道,“都是一府主母的人了,还是这样一团孩子气!”
    那厢,顾江氏手中盘着佛珠,动了动嘴唇,“夫妇本为一体。若是在府中有什么心事、烦恼,大可和你夫君倾诉,也好过一个人憋在心里,独自跑去喝劳什子冷酒!”
    罢了,又斥靛玉、红翡道,“你们小姐素来是个跳脱的性子,你俩本该一步不离的跟在身边,如今倒好,叫小姐吹了风、醉了酒不说,还白白给了平阳侯府话柄,说咱们顾家的下人没有规矩。”
    靛玉、红翡听了这番训斥,皆是臊红了脸,低头不语。
    王妈妈听到这儿,忙上前,把近日萧让对顾熙言百般爱护之事向顾林氏、顾江氏细细道来。
    顾江氏细细听了,脸色方才缓和了些。
    今日顾熙言和萧让一下轿子,顾江氏便不着痕迹的好一番观察,见小两口举止亲密,这才放了心。
    那厢,王妈妈又将顾熙言这些日子治家的举措一一道来,顾林氏听了,投来几许赞叹的目光。
    顾江氏也道,“不愧是我顾家出去的女儿。”
    说完了顾熙言在侯府的事儿,顾熙言跻身在锦榻上,亲亲热热的扒着顾江氏的臂弯,问道,“祖母,母亲,哥哥的亲事可有着 落了?”
    顾熙言的长兄顾昭文比萧让还要小三岁。男子这个年纪,正是需要议亲娶妻的年纪。
    盛京城中,不乏一些适龄的贤良淑德,品貌俱佳的高门闺女,这些贵女家里门槛都要被踏平了,偏偏顾昭文是个两耳只读圣贤书的,对于自己的亲事,只说了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好。
    顾父顾母听了这话,本着“不能坑害了自己的儿子”的心情,托人百般相看,终于相中了杜家的嫡长女。
    只见顾林氏面带愁色,“坏就坏在,咱家前面还排着三家的媒人!只怕这等好女儿,嫁不到咱们顾家来。”
    顾熙言记得这位杜家嫡长女。
    上一世,哥哥顾昭文便是迎娶了这杜家的嫡女,两人虽说是盲婚哑嫁,可也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只是,上一世顾昭文迎娶杜家嫡女的时候,顾熙言从未听说有什么不顺遂。于是安慰顾林氏道,“兄长一身好才情,样貌又不差,肯定要胜过那前面几家求亲的公子!母亲便放心罢。”
    顾江氏也道,“姻缘自由天定,若是娶不上,咱们顾氏的门楣摆在这儿,伯远(顾昭文的表字)又是个品貌极佳的孩子,另择好女儿便是。媳妇尽管放宽心。”
    三人又闲聊了一番这盛京城中闺阁之事,顾林氏又道,前些日子成安帝敲打青州张氏一族,京中世族皆一片风声鹤唳,许多高门甚至连家中门客都不敢豢养太多,打算散出去大半。
    大燕朝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皆以豢养门客为荣。但是,众多门客里,身怀真才实学,能在关键时刻替主人办事的少之又少,大多是徒有虚名,骗吃骗喝之流。
    顾江氏叹了口气道,“《晋书》有载,门客日百馀乘,物望皆归之,非社稷之利也。可见,无形之中,有多少大家被门客所累!”
    顾熙言刚把一颗盐渍话梅丢进嘴里,闻言连连点头,“更何况,门客里头若是有偷奸耍滑之辈,两面三刀,周旋数家之间,岂不可怕至极!熙儿也觉得,家中能不养门客就别养了。”
    上一世,她将一片真心错付与顾府的门客史敬原,到头来,史敬原却忘恩负义,伙同王家倒戈相向,陷害顾氏于道尽途穷之地。
    这一世,若是能趁着这盛京城中“逐门客之风”,把史敬原神不知鬼不觉的逐出顾府,也算是把这恶因了解于萌芽之中!
    顾林氏道,“为母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父亲觉得,他与你兄长都身处朝堂,如履薄冰,身边还是留几个满腹经纶的谋士,方能安心一些!”
    顾熙言听了,只暗暗咬着盐津梅子,不知想些什么。
    三人在鹤寿堂里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已是辰光飞逝,到了回去的时候。
    那厢,顾父顾万潜、顾昭文、萧让三人来鹤寿堂和顾江氏、顾林氏告了辞,带着顾熙言往正门儿走去。
    顾昭文身为长兄,素来宠爱顾熙言这个唯一的嫡亲妹子。可是,自打顾熙言嫁了人,兄妹二人便难得见上一面儿。顾熙言偶尔会娘家一趟,闺中之事也不好当着男子的面儿说,故而兄妹两人说话的时间真是少之甚少。
    只见顾熙言亲亲热热的拉住自家哥哥的衣袖,笑的一脸不怀好意,“怪不得,今日一回府,妹妹便觉得哥哥面相红鸾星动。方才听母亲和祖母说了才知道,原来是为哥哥议了一门好亲事!”
    顾昭文是四书五经里养大的,素来脸皮儿薄,登时红了脸,斥道:“胡闹!”
    顾熙言仍是嬉皮笑脸的,“不久便有新嫂嫂进门儿咯!”
    顾父正陪着萧让走在前面,闻言回头瞪了两人一眼,顾熙言立刻变成了缩着脖子的鹌鹑——噤了声。
    顾昭文伸手狠狠刮了一下自家妹妹的鼻子,压低声道:“什么话都敢说!”
    顾熙言吐了吐舌头,忙跟上了前面的两人。
    殊不知,前面正随口应付着顾万潜攀谈的萧让,听着而身后的笑闹,一丝醋味儿不知不觉漫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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