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二娘头次给他洗衣裳时,黑褐色的脏物凝结成块,抠都抠不下来,后来她用碎布头做了两块尿布,总算免了天天洗脏裤子的活计。
可丁傻子还是时常把身上弄脏,潘二娘不能对着个傻子发火,但她又确实累得直不起腰来,谁耐烦做完一天的活后,还得摸黑给别人的儿子洗衣裳呢?
她做梦都想摆脱这一切。
可当这个梦真的要实现时,天生的柔软心肠又让她备受折磨,这个生来就痴傻的,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儿子,是真的可怜啊。
昨日潘二娘与女儿分别后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馒头店下午的生意不大好,老丁坐在蒸笼前,借着一点余温暖身,这样就不必再烧火盆,也能省些炭。
见她回来,老丁皱着眉咕哝一句:“怎么捱到这么晚?”
潘二娘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该编个怎样的谎来。
然而老丁也不是真的要追究她晚归的原因,只是很不满的说:“宝儿的褥子弄脏了,你还在外面不回来,难不成要我去洗?”
潘二娘没有多说什么,她沉默着,去楼上给丁傻子收拾。
丁傻子一身脏物,趴在炕上,见潘二娘进来,就嘻嘻傻笑,口水从嘴角流下,拉出一条长长的透明丝线。
他的眼神永远是懵懂的,他的神情永远是天真的,他好像除了傻笑和制造麻烦,就几乎没有别的作用了。
单从外表看起来,他是多么无害的一个人啊。
可就是因为这份永不开窍的懵懂,潘二娘得在滴水成冰的夜里,摸着冷水给他洗脏衣裳,得在自己还饿着肚子时,先给他喂饭,若是让他饿着了,他就要摔东西,就要挥舞着手臂打人。
他给潘二娘带来了那样多的痛苦,可她得忍着他,因为他是个傻子,正常人不应该和傻子计较。
可正常人就该忍受这一切吗?
潘二娘看着这个傻子,她想:他是没错的,谁愿意生来就做个傻子?可我难道就有错吗?我难道就该因他受苦受难吗?
她找不到答案。
她把傻子哄下炕,把床上被汤打湿的被褥拆下来——中午她没回来,丁傻子自己端着饭盆吃饭,自然就出了状况,这会儿她回来了,老丁也没说留了饭,只叫她来洗被褥。
潘二娘又将丁傻子身上的罩衫脱下来,给他换了件新的——亏得她专门做了几件罩衫,不然这一身上下,不都得叫她来洗?
想到是最后一天留在这里,她强拖着腰酸背疼的瘦弱身躯,把里里外外该浆洗的浆洗了,该缝补的缝补了,破了的窗也用纸糊好,开了的墙也用泥糊一糊。
潘二娘一直忙到半夜,才满脸疲惫的去歇息,她晚上只啃了两个窝窝头,加半碗白开水,还做了这么多活,现在已是又累又饿,肚子里空荡荡的,脚底下轻飘飘的。
她正要去吹灯,听见老丁半笑不笑的说了一句:“往日里总喊累,我今天看你倒很是做得,先前莫不是在装?”
潘二娘手一顿,她本想回两句,却又觉得没必要,反正明天就要走了。
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就能包容老丁的任何言语了。
灯熄灭了,屋内陷入了黑暗,已经累了一天了,可潘二娘却没有睡意,她看着墙上那方小小的窗,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她却怎么也看不够,仿佛那是什么极可爱的,让人欢喜的东西。
老丁父子都打着震耳欲聋的鼾,以往她不喜欢这样的鼾声,因为声音老吵得她睡不着,可她现在却没有丝毫反感。
很快就要离开了,很快!
她看着窗外透进的浅淡光影,宁静而安详的睡着了。
第二天,她也照常起来,揉面开火,张罗生意。
天还没亮,她就一边揉着面,一边焦灼的盼望,盼望着福姐儿到来。
明知现在还太早,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支着脖子往路口张望。
盼啊盼啊,那道熟悉的,让人爱也爱不完,疼也疼不够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霎时间,她几乎要忍不住脱口喊上一声,可声音被堵在嗓子眼里,叫她喊不出来,只有上下牙激动得咯咯打架。
她猛然站起身,带倒了身下的凳子,老丁被她的动静引得抬头来看,见到容真真,有些不快的撇撇嘴:“年初才来了一趟,现在又来。”
他以为容真真是来“打秋风”,因此格外不待见她。
容真真不以为意,甚至微笑着叫了一声“丁叔”。
她说:“丁叔,我过来收拾我娘的东西,要打扰你了。”
老丁有些懵:为什么要收拾东西?
不待他反应过来,容真真就把大牛二牛招呼进来,她问潘二娘:“东西收拾好没有。”
潘二娘忙道:“收拾好了。”
她昨天里里外外忙活的时候,就顺手把自己的东西收了起来。她的东西并不多,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是几件衣服。
见几人要上楼去,老丁忙拦下他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容真真灿然一笑,冲他解释道:“都怪我没说明白,我这是接我娘回家去,所以要把她的东西拿走。”
老丁霎时恼怒起来,他简直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火冒三丈的厉声呵斥:“谁说她要回家去,我不同意!”
他转头面向潘二娘,大声指责道:“老子给你吃给你喝,哪点对不起你?你竟然要走?”
他的面容是那样凶恶,潘二娘有些发怯,容真真本想开口为她助威,但她只退缩了一瞬,便坚定道:“我为什么不能走,我又不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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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我一点不欠你的。”她这样说道。
“我虽然吃了你家的米,可我也做了活,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凭自己劳力吃饭,一点也不亏欠你。”
是啊,我亏欠他什么呢?潘二娘在心内自问道。
我给他家洗衣做饭,张罗生意,我一个女人家,当两个男人来用,一家子的生计,都靠我来操持,我没白吃过一粒米。
老丁怒火中烧,伸出蒲扇大的手,冲着她的脸就要扇下来,然而这手却被架在半空中,动也动不得。
容真真花大价钱请来的脚夫,终于有了用处。
其实在平京,想找个专门的打手很容易,可她并没有这么做。
一来她只是为了顺利把她娘带走,并不想把老丁揍一顿,二来请打手价钱高,不划算,另外打手真说起来,也就是写刁毒狠辣的地痞流氓,她担心人家看她们两个弱女子,要欺负她们,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可请脚夫就不同了,危险性低,价格便宜,能帮着搬家,还能起到震慑作用。
老丁被拦住后,脸色涨得紫红,这么冷的天,他愣是气得耳根子都冒了热气。
容真真原本也有他动手的心理准备,可见他真动手了,心里又气得厉害,她上前一步,把她娘拉到身后,强忍着怒火讽刺道:“丁叔做什么打人?若是打起来,把你给打伤了,咱们可不负责给药费。”
一提到药费,老丁的脑子就清醒了许多,他晓得真打起来了自己铁定要吃亏,他怎么打得过两条大汉?只能硬生生把这股邪火憋到肚子里去。
老丁就是这么个人,人家稍微软些,他就要欺压两分,人家比自己强些,他又看得来脸色。
可他嘴上却不肯服输,没什么底气的瞎嚷嚷:“我就知道这婆娘心野,不是个过日子的安分人,嘿,老子捡了个没人要的破鞋,居然还……”
话还没说完,容真真就打断了他:“丁叔,你说话可得注意些。”
“怎么着?”老丁眉毛直立着,梗着脖子,气势汹汹的模样,他攥了攥拳,却并不敢挥出来,“小破鞋也敢来管老子?”
被女儿护在后头的潘二娘忍不下去了,骂她可以,可骂福姐儿,就是不行!
她把容真真扯到身边,怒道:“老丁,福姐儿就是个孩子,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好这么骂她?”
老丁一看到这婆娘就来气,他嗓门老大,仿佛这样自己说出的话就能变得很有理,“呸,不是这小破鞋撺掇,你敢动这个心思?不愧是烂肚皮里爬出来的贱种,老子今天要叫街坊邻居们来评评理,看你们娘俩,是不是一对破鞋!”
“你去叫!”容真真火气上涌,出言呛道,“就叫人家好好说道说道,你一个靠着女人养的老货,凭什么叫我娘跟着你!”
她不待老丁回声,又破口大骂道:“我娘自来你家,家务是她操持的,生意是她张罗的,一日三餐,她还得把碗递到你手上,你好大的脸面。”
她早就对她娘在老丁家受的那些苦感到极为不满,今日索性都发泄出来。
潘二娘气得手都在哆嗦,她也说:“老丁,你有本事,你去叫邻居们来,让他们看看你的笑话,说你老丁,生了个傻儿子,绝了后,还没婆娘愿意跟着你。”
她含恨又催促一声:“你去叫啊,我是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人家说什么我也听不到,但你又能搬哪儿去?你是要在这儿住一辈子的,你愿意听这些闲言碎语,就去说吧。”
她们这么一通怼下来,老丁还真拉不下脸把这事儿闹出去,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得,他忽然哀嚎一声,放声大哭道:“老子前世里造的什么孽,怎么就遇上个这么不规矩的婆娘!”
他这厢里哭着,丁傻子盘坐在大摇椅上,傻笑着看戏,他张着嘴,发出“嘿嘿”的笑声,口水又流了下来,滴在胸前的口水兜上。
要是老丁继续骂下去,潘二娘还有话说,可他们父子俩,老的痛哭,小的傻笑,她怎么也骂不下去了,甚至还有些心虚气短,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但容真真却没被老丁这副样子糊弄住,她说:“丁叔作出这个模样做什么?你和我娘本来就是搭伙过日子,难不成还不许人家散伙了吗?再说了,你占了这么久的便宜也得了,还想一直占下去?”
老丁不理会她,他晓得潘二娘心肠软,才半真半假的哭一场,这会儿他逮着潘二娘哭诉道:“你要是走了,宝儿怎么办?谁来给他喂饭,谁来给他洗衣?这娃惨啊,生下来就憨憨傻傻的,再没了娘,可怎么过?”
丁傻子歪着头,又嘿嘿一笑。
容真真听着他这番唱念做打,心里更是来气,还洗衣喂饭?我娘难道是你家的老妈子不成?
可关键是潘二娘还真面露不忍,容真真早知道,她娘就是个心肠软到没边的,就因为这个,不知道多吃了多少苦头,偏她又不长记性。
容真真防着这一手呢,当下她扯着娘的袖子哭:“丁叔的儿子再惨,也还有个爹,可你要是留下来,我就没娘了,我一个女孩子,本来就活得很难,再没爹没娘,不是比他更惨吗?”
她哀哀切切,十分可怜,“娘,你别不要我。”
别人的儿子再可怜,也比不过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亲骨肉,潘二娘就是有再多的怜悯之心,也得先顾着自己的女儿。
老丁忙道:“你舍不得你娘,我又不拦着你来看她。”
他忽然又打起了主意,“我娶了你娘,你也算我半个女儿,一家人又何必分开?”
他转头想劝服潘二娘:“福姐儿多个爹难道不好么?”
容真真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他这个主意倒是打得精,以前怎么不说把自己当女儿?现在估摸是看她这副样子,觉得她发财了,有钱了,才想着要来占便宜。
潘二娘看了丁傻子一眼,忽而打定了主意:不能叫福姐儿摊上这么一个负担,若真成了一家人,福姐儿就得一直被吸血,就是日后议亲,人家听说她家有个傻子兄弟,都要看低她几分。
她不同老丁说话,只对女儿说:“咱们收拾了东西走吧。”
老丁还不肯放人,容真真站到他面前,直接了当跟他讲:“我给你十块钱,你不要再拦。”
十块钱,它有时候很重,有时候又很轻,潘二娘被半卖半送作容家小媳妇时,身价十块大洋,如今也是这么些钱,便能让老丁放弃留下这个老婆。
近年来因为年龄合适的女子少——主要是生下来爹妈多半也不要,不知有多少女婴出生当天就溺死在尿桶里,所以娶老婆的彩礼越来越高,比之十年前翻了十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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