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拿过那张报纸来看。
那篇她自己写的《榨油记》倒没什么看的必要,毕竟她修改多次,已看过千百遍,促使她买回这张报纸的,正是安娜女士写的《太太》。
那可真是篇难得一见的好文章,虽然只是写后宅十几位姨太太围绕家产的纷争,却把各人的形象刻画得细致入微,其文如行云流水,未有半点滞涩。
容真真原本猜测那安娜女士是不是外国人,可见她用词那样考究,便推翻了这个猜测,毕竟连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念过几年书的人都比不得她。
如今国内受西方思想所影响,取个外国笔名倒很常见。
她心里很想认识一下这个了不起的前辈,况且同为女子,必定可以有许多共鸣。
她一遍遍的读着报纸上那几千字,越读就越想认识安娜女士,却苦恼于并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忽然,容真真想到自己发表《榨油记》后,有一些读者写了信来,信被投到报社,然后由报社的编辑又寄给她。
她想到办法了。
她连忙翻了信纸出来,这是她收到读者来信时,为给其中一些人回信,专门去买的上好的信纸,厚实又洁净,写字十分顺滑。
刚刚生出的睡意不知不觉间便消散了,她提笔又写,写要寄给安娜女士的信。
一开篇,她就忍不住将《太太》夸了又夸,从结构到文笔到内容,都无一不精妙,然后赤诚又热切的表达了要交朋友的意愿,忐忑不安的询问是否有资格得到前辈的指点,最后以一堆问题和仰慕之语作为结尾。
洋洋洒洒数千字,写得比她今晚写的小说还多,她本想再写几句的,又怕人家嫌她啰嗦,想想还是作罢。
写完后,容真真把信读了几遍,又生出了重写的冲动,她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字迹不美观,一会儿觉得逻辑不通顺,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问题简单到有些犯傻,总不能满意。
就在她蠢蠢欲动的想重写一份时,窗户被敲响了。
秦慕在窗外低声说:“已经很晚了,该熄灯歇息了,不要熬夜。”
他方才做完了自己的工作,起身洗漱准备入睡时,却发现隔壁容真真还亮着灯,便忍不住来提醒一句。
容真真应一声:“知道了,你也快睡吧。”
她把信夹在稿子里,不打算再写了,准备投稿时一起把信交到编辑部去,托安娜女士的编辑代为转交。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并不知道,真正的安娜女士,与她想像中的并不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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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安娜女士的回信还要些时日,但容真真投的稿子倒是有了消息。
上回她的稿子是秦慕帮忙投的,可自从过了稿,如今她写的文章就能直接投给卓编辑。
不出所料,《相夫教子》也很快通过了。
上一篇《榨油记》,是她正经写的第一篇小说,有很多不足之处,比方说文笔略显稚嫩,比方说人物塑造单薄——受压迫的工人毛四儿,就写他如何可怜,剥削苦力的老板康富贵,就写他如何贪婪可恶。
人物的性格虽凸显出来了,可未免太过虚假,那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活在纸上的,虚假的浮影,人们看过这个故事,或许会议论几句,却很难感受到真正的触动。
但这一篇不同,梅家四姐妹,是有血有肉的,她们鲜活的从纸上站起来,走到读者跟前,而活人,才能牵动人的心绪,让人叹息,让人落泪,让人愤慨,让人不平。
容真真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有了写作的经验后,她察觉到自己的不足,然后立马就去改正,去克服,将自己的文字打磨得更有力量。
卓通文收到这篇稿子时,几乎是震惊的,这是一篇几乎从一开头就牢牢吸引住他目光的小说,言语精炼,没有一句废话,整篇文有张有驰,情节安排既不过分舒缓,也不太过急促。
如果说上一篇小说是讨了符合《觉报》主旨的巧,再加上矮个里拔高个,才得以在报纸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立锥之地,那么这一篇,就是全然凭借她的实力,真正在这里立足。
从稿费就能看得出容真真有多大的进步,从前的千字一块五,直接涨到了千字三块。
最初容真真只投了两千余字,但卓通文给她安排了一个大的版面,又去信多要了一些稿子,凑成四千,发表出去。
容真真收到了十二块大洋的稿费。
她比第一次收到稿费还要高兴,如果说上次她只是走运,碰巧文章被选上了,那么这次就说明,她是真的有这个才华,可以靠文字养活自己,也可以……养家。
是的,她意识到,她已经有一点点实力将母亲接回来,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容真真去打听了嘉和大道的小洋楼的租金,这里是富人区,住的都是些比较有教养的上层阶级,不过很少有外国人居住在这里,那些漂洋过海来到华国的洋人,自有他们的圈子。
可因对西方文化的崇拜,这里的建筑修得跟国外一样,英式意式法式德式西班牙式……哪国的特色建筑都有,就是没有中式。
然而,虽然外观随国外,名字却是中洋混杂,有洋气一点取作剑桥大楼纽约坊的,也有土一点叫佳美国货安乐楼的,各色的名字都有,不仅有一种诡异的新奇感,也让人觉得颇为有趣。
嘉和大道有金楼银楼大商厦,也有粮油酱醋茶铺子,不用走出这里,也完全能满足生活所需。
这里的建筑都十分美观洁净,然而它的房费也对得起它的这份美——一栋普通的,将将住得下五口之家的小洋楼,每月要二十多个沉甸甸的银元,这不是普通人能承担得起的价格。
比方说潘二娘离开赵家,她四年存下的私房钱(大多都是丈夫贴补的),又几乎卖了所有衣裳首饰,加起来才不过两百多大洋,不吃不喝也就能在这儿租十个月,而富人区的开销又很高,真到这儿来,半年都呆不稳。
富人和穷人的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一个贫苦之家,一家人齐心协力,天冷不敢添衣生病不敢就医,一辈子苦水里泡着,可能才存下百来个银元,可富人一顿饭,都不止这些。
贫富阶级的悬殊,是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
容真真打小就没大手大脚花过钱,她向来很节俭,却肯花这么多钱,在这儿寻一个容身之处,因为穷人和富人,住在两个世界。
在富人的世界里,曾经流传过的关于潘二娘的风言风语,传不到街坊邻居的耳朵里去。
且那些身家丰厚的男子,也看不上潘二娘——毕竟她再美丽,也已经老了,生活又赋予了她太多风霜。
那些男子若想,自然能找到大把大把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化着精致的妆,烫着卷曲的发,有着丰盈美丽的胸脯,肌肤散发着温热的香气,这是一种鲜活的美丽,一个干枯的老女人怎么比得上呢?
那个面容光洁,肤色白皙,骨肉柔腻的潘二娘,已消逝在时光里,除了讨不着老婆,只要是个女人都稀罕的穷人,没有别的男人能再打她的主意。
既然男人不打她的主意,他们的太太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恶感,况且一个自诩有教养有身份的女人,是很忌讳在背后对人说三道四的。
我们常能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穷人因为穷,往往会做出许多诸如坑蒙拐骗这样的恶事来。
及至稍微富裕一点,有些恶人的恶毒程度更为加剧,因为过上了优越的生活,就绝不能使自己落入不堪的境地,因此他们要用更酷烈更毒辣的手段来剥削,来抢夺,就像一条条时刻准备着从哪儿撕咬下一块肥肉的疯犬。
若是更有钱些呢?
金钱会给予他们良好的教育,教会他们文明,教会他们体面,在这种教育下,即使作恶多端之人,也文质彬彬得像个真正的绅士。
所以,对于容真真母女俩而言,这里是个适合居住的安全地方。
容真真不怕花钱,钱是让人过得更好的一种东西,如果它起不到这个作用,那它就是废物而已。
她下了这个决心,甚至连房子都看好了,就非常高兴的去找她的娘,迫不及待的要对她娘说:“你可以出来,和我住一起啦!”
容真真到老丁馒头店时,看到她娘正抱着一个装满馒头包子窝窝头的大筐,上面盖了厚实的白布。
她抱得很吃力,而且要抱着这大筐,走很远的路送到码头上去。
码头上的工人干的是苦力活,吃得多,小工吃掺有砂子的杂面窝窝头,大工吃粗面馒头,监工则吃有肉有菜的包子。
老丁没把潘二娘当女人,他把她当作个壮年男子来用,这样的苦活累活,他是不肯冒着刺骨的早春寒亲自去做的。
他才不管潘二娘那小脚走得有多辛苦——就算后来放了脚,骨头也变了形,使不上劲儿,多走几步,脚趾就被磨得稀烂。
潘二娘不是不痛苦的,可她得咬着牙活下去,她还没看着女儿出息呢,人活着,才有盼头。
容真真看着她小脚颠颠的模样,像有根烧红的针在下狠劲往心上扎,痛得她流出血来。
她口里喊着娘,三两步跑上去,接过了那大而沉的筐。
刚一入手,筐子就砸得她险些站不稳,它实在太重了,不是一双拿笔的手能搬得动的。
但容真真咬牙没松手,她娘可是天天搬这么重的东西呢。
潘二娘被这横空里伸出来夺筐的手唬了一跳,下意识要抢回去时,才发现来人是谁。
“福……福姐儿?!”日夜思念的女儿出现在面前,她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来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没钱交学费?娘现在身上没有,等会去借来给你。”
容真真忙道:“我不是为这个来找你,等会儿送了货,我细细与你说。”
“先把筐子给娘,你读书人手腕细细的,拿不动。”潘二娘心疼女儿,要伸手去接过来,却被容真真闪身避开了。
容真真憋得脸颊通红,依然不放手,“没事,我拿得动。”
潘二娘带着她到码头,急匆匆的把筐交给管饭的监工,就离开了那里,容真真甚至没来得及多看周围一眼。
因为潘二娘说:“这地方乱的很,女娃娃不要多呆。”
容真真觉出潘二娘有些变化,从前她连门都不敢出,如今也能到这种地方做生意了么?
送了这趟货,容真真要带她娘去小饭馆里吃饭。
潘二娘作难道:“娘身上实在没有几个钱了,去外头的摊子上吃碗面罢?”
容真真道:“不用你给钱,我有,再说这外头也冷得厉害,一碗面端出来,吹一股风就冷透了,吃了胃不好。”
初春的风实在厉害,她刚刚搬着筐子走了一路,手冻得乌青,她娘的手也一样,且因为穿得单薄,还生了冻疮。
“你哪里来的钱?”潘二娘忧心忡忡道,“还要留着钱读书呢,怎么能乱花?”
“你放心,是我自个儿挣的。”她硬把娘拉了进去。
饭馆里可暖和多了,伙计是老板的儿子,过来问她们吃什么。
容真真点了羊杂汤,甜烧饼,还有两荤两素,她还想再点些什么,回过神的潘二娘忙按住她,“不要点了,浪费钱。”
“不浪费,好不容易一起吃饭,咱娘俩吃点好的。”容真真主要是心疼她娘,瘦得皮包骨头,全身上下加起来也没二两肉。
可潘二娘心疼钱,坚决不让她再点,容真真只好收了手。
第62章
其实这种小饭馆里的菜,就算再好,也好得有限,两个荤菜说是带荤,其实也清汤寡水的。
一个豆腐炖鱼,大半是豆腐,一点子鱼肉还不新鲜,一个酸菜炒肉,里面的肉少得可怜,几乎能用一只手数出来。
潘二娘很久没沾油荤了,老丁并不把她当正经老婆看,充其量只是个搭伙过日子的人罢了,所以对她并不好。
再者,他要攒钱给自己的傻儿子讨老婆,手里捏得死紧,人家都说他冷水烫鸡——一毛不拔,再没有比他还抠门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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