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真也跟了过去,站在她身边。
打巷尾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女子,赤着脚,披发覆面,衣襟散乱,跌跌撞撞的奔逃着,哭喊着:“来个好心人,救我一救罢,好心人,来个好心人……”
两个手长脚大的汉子拿着大棒在追赶,在这二人身后,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满头大汗,舞着手绢,气喘吁吁的跟着,同时厉声叫骂道:“给我摁住那作死的小娼妇,乱棍打死!”
听了她这话,逃命的女子脸色苍白,面上满是惊惶不安,她无助的看向四周。
街两边站满了嫖客和□□,全是听着声响儿出来看热闹的,可并没有一个人向她伸手。
有认识她的姑娘惊呼:“那不是莺歌吗?”
“去年去的桥板胡同,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下处哪是人呆的,不成这样才怪了。”
……
姑娘们眼中都露出些感同身受的同情与怜悯出来,可饶是如此,他们依旧站在原处没有动弹。
莺歌眼里露出些绝望,她鼓起劲儿,蒙头往前方跑去。
她不知道要逃往何方,她逃出来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逃到现在,依旧没个主意,只知道跑啊跑啊,不知前路,也不知方向。
可很快,她就捂着肚子,冷汗涔涔,她咬着牙,往前奔了两步,肚子里却如有一把刀子在翻绞,疼得她踉踉跄跄走不动道。
只是脚下略慢了几分,两个大汉就追了上来,将她踹翻在地,莺歌的身子骨本就不怎么好,挨了三两脚,就蜷在地上起不来。
这时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妈妈也怒气冲冲的赶到了,她一把抓起莺歌的头发,唰唰两大耳刮子抽去,口里骂道:“小贱人,我看你往哪儿跑!”
莺歌遍布淤青的脸被扯露在天光下,她嘴角甚至还有一道血痕,可见在这之前,挨了怎样的毒打。
若是清吟小班和茶室的姑娘,鸨子自然舍不得伤损了她们的容貌,免得影响了生意,可桥板胡同的姑娘,却没有那般金贵,去那儿寻乐子的客人,图的不过是个爽快,对于样貌倒不很在意。
李妈妈使了好大劲儿,连自个儿的手也抽疼了,她吸着气儿,连声吩咐两个大汉:“去,把她肚子里那个贱种给我打下来。”
莺歌身子哆嗦着,缩成一团哀哀叫唤:“妈妈,给我败毒汤,给我败毒汤。”
李妈妈一口唾沫啐在她脸上,“呸,连灌了两碗,那贱种却是命硬,在肚子里呆得稳稳当当,如今老娘倒要看看他命有多硬,吃不吃得消老娘这落胎棒!”
她厉声道:“还愣着作甚?给我打!”
两根大棒子重重落在莺歌肚子上,纵然她极力去护,却始终护不住,第一棒下去,她只哀嚎了一声,再一棒下去,血就从裙子里浸出来了。
“他们怎么能?!还有没有王法了?”容真真看到这一幕,一时震惊失色,“会出人命的。”
周秀一把拽住她,止住了她的脚步,厉声呵斥道:“你要去哪里?又想做什么?”
“要出人命了!”容真真愤慨道。
“人命,哪里有人命?风尘地里的姑娘能算人么?这里也没有王法!你给我清醒点!”
周秀死死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自己想想,你惹得起事儿吗?”
我惹得起事儿吗?
容真真也在问自己,旋即她意识到:是的,我惹不起事,我连自身也难保。
她孤身一人,连自己的温饱都很勉强,就算有余力,也应该去管她娘,管她姐妹,管她友人,而不是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大发善心,还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
她配去管闲事吗?
容真真沉默了,她颓然别过脸,不去看那血淋淋的场景,周秀冷哼一声:“所以说,这世道,活着就是遭罪。”
容真真低声道:“这样的世道是不对的。”
“不对又如何?”周秀注视着流淌的鲜血,那颜色多漂亮啊,是一条未出世的性命,在这脏地儿绘出的色彩,“它再脏,再烂,咱们也只得忍着。”
莺歌脸色惨白,呼吸微弱,身下还淌着血,李妈妈却毫不客气,叫人将她拖走了。
另有个伙计提了桶水,将血迹冲得干干净净,嘴里还嘟囔了几声“晦气”。
“不对就该改,怎么能忍着呢?”容真真下意识反驳。
周秀看着她,似笑非笑,“改,怎么改?”
“咱们学校里的同学不也常为一些不平事发声,发声的人多了,自然也能……”
“别天真了!”周秀打断她,“真真,你读书厉害,你见的人世百态也比我多,可你怎么还比我天真?”
“有句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要改变这个世道,是几个学生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办成的么?更何况,你看看,咱们学校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女!说说也就罢了,真敢去做,爹妈能能打断他们的腿。再过两年,继承了家业,连那几句无关痛痒的同情怜悯也不必说了。”
见容真真还想说什么,周秀嗤笑道:“别跟我讲良心,良心跟富贵比起来算个屁,只有刀子割到自己肉了,才会晓得疼。”
容真真沉默了,周秀说的这些,细细想来都是事实,可若是这样,难道像她这样的这样出身的人,就活该受苦受穷,活该去死吗?
老天爷既然让我来到这世上,为什么不叫我活下去?凭什么不叫我活下去?
“还愣着干什么?下去看看情况。”周秀招呼她,她重匀了头面,依旧没有梳妆,只是洗了脸,换了身衣裳。
像周秀这样当红的姑娘,是有一栋自己独立的小楼的,除了她和丫头,平时不来人,做饭扫地的老妈子也只有固定时间才可以进来。
她们到了楼下,秦慕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报。
秦慕放下报纸,平静的叫了声“周同学”。
周秀的脸又冷下来,“这里可没有什么周同学,还是叫婉红姑娘吧。”
正说话间,娇杏扭着腰进来了,见着他们,挑了挑眉,“哟,肯下来了?不躲在上头当你的清贵大小姐了?”
周秀没理她,娇杏自讨了个没趣儿,转而说起先前那桩事:“方才外头好大的动静,听见没?那莺歌,前几年也是清吟小班的红姑娘,花期过了,落到茶室卖肉,再然后,就去了隔壁的桥板胡同,成日里接客,没个消停,这才多久,就老成这个样子了。”
她神色间带着惯有的嘲讽,周秀看她不顺眼,出言怼她:“莫急,没两年你也要去那儿。”
“哼,我难道不知道么?咱们迟早也要沦落到一样的境地,谁也比谁好不了。”娇杏不甘示弱,同样怼了回去,“我早看透了,倒是你这个清贵人儿不知道受得了受不了呢?”
她带着几分恶意道:“婉红姑娘,你以为你的好日子能有几年?你将会像莺歌一样,从清吟小班落到茶室,再从茶室落到下处,若是命硬还没死,说不定能去清河里见识见识呢。”
周秀冷笑:“放心,再怎么样,你也得比我快两步呢。”
容真真见她们吵出了火气,连忙劝道:“不要吵了。”
她扶着周秀的肩膀,诚恳而坚定道:“我不会让你一直在这里。”
周秀不自在的撇过脸,皱了皱眉,还没说话,就听到秦慕说:“愿尽绵薄之力。”
“哈,秦少爷,”周秀忘了容真真,出言挖苦道,“您都自顾不暇了,何必来管我的烂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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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您要有这个闲心,不如把自家的事好好理一理,秦太太的笑话,可都传到榴花胡同来了。”明明是善意的提醒,她却话里话外带着刺。
秦慕面色不改道:“多谢提醒。”
周秀见他这副模样,肺都气炸了,谁不是落了难的人,偏他就这样平静,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倒显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实在令人郁愤难平。
“哼,装得还挺像!”她咬牙切齿道,“这回可不同以往,说不得什么时候你就得多养几个爹!”
“他奶奶的!”秦慕还没说话,娇杏却不耐烦的开口骂道,“你给老娘消停点,有人拉你出火坑,你却还在这里作张作致,命好了不起?我呸!”
“等着瞧吧,大红大紫的婉红姑娘!你看那莺歌,就算吃了断子绝孙的汤药,也保不准肚子里能揣上一个,一剂败毒汤打不下来,就得拿大棒子活生生抽下来,你迟早跟她一个样儿,到时候方晓得其中厉害!”
娇杏心内嫉恨,说话也像淬了毒,周秀亦冷笑:“我何必苟活到那时候,能快活两年也就够了,到时候抹脖子上吊,干净。”
“哦?您是个干净人儿,不像我这种人,好死不如赖活着,肮脏,下贱,是比不得你。”娇杏指着她鼻子大骂,“你有志气,脖子抹得利索点,别叫老娘看不起,到时候你一卷草席扔在乱葬岗,老娘年年喝酒吃肉拜祭!”
容真真刚灭了火,三言两语间,两人又干起来了,她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两个女子吵起来,秦慕本不想掺合,可见容真真把这当作一件天大的事,且很为此发愁,他沉默良久,最终开口道:“都是一般的处境,你们这样吵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话如同一瓢凉水,浇到她们头上,吵得火气直冒的两人瞬间熄了火。
娇杏忽然悲哀的笑了:“也是,我跟你吵个什么劲儿?还记得前月被活埋的小凤么?”
小凤是燕春楼的一位普通姑娘,身材平平,长相也平平,从没红过,却也没过得太差。
她像其他人一样,每天拉客,赚钱,混着日子,偶尔同小姐妹背地里说两句鸨子的坏话,当然,说归说,她是不敢做什么来反抗的,甚至连这些话儿,也不敢叫鸨子和娘姨伙计听到。
可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什么人,将脏病传染给了她,最初她只是觉得疼,胡乱吃了两贴药,不疼了,便自以为已经好了。
然而,没过多久,她身上长了大疮,先是瞒着鸨子,怕不给活儿,挣不了钱,可客人不是眼瞎的,将她从床上赶了下去。
这回彻底瞒不住了,鸨子在这行干了这么多年,已经十分有经验,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直接以贱价把她卖到了隔壁的桥板胡同。
桥板胡同的鸨子也厉害,拿烙铁把疮烫了,逼着她一天接二十多铺,反正人也活不长,总要从骨头里榨点油来。
像小凤这样得了病的,就是在桥板胡同,接的也是其他姑娘不接的客——那些客人也都染了病,谁也别嫌弃谁,可谁都知道,这样的客人,性子最暴,下手最狠。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病也越发严重,很快,手上脸上都爬满了大疮,疮口化脓、溃烂,留下一个个流着脓水的洞。
她这时已不像个人了,又接不得客,成天被关在小阁楼里,饭也没得吃,水也没得喝,一处的姑娘看她可怜,又有些物伤其类的悲凉,便瞒着鸨子,三两日的偷偷送些食水。
鸨子本要将她饿死的,可隔了些时日去看,竟还有一口气,就怒骂道:“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妇,拖着不死,莫坏了我手下的姑娘。”
这病是要传人的,鸨子见她还有气,心知定是有人送了饭,万一哪个姑娘染上了,一传十十传百,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故而鸨子恼火得很,索性叫了两个伙计,把她拖到乱葬岗埋了,听说土落到头上时,她还有气儿,甚至抬了抬烂了大洞的手,微弱的叫唤了两声。
在这两条胡同里做事的伙计什么没见过,心早炼得比铁还硬,可在那时候,也不由打了个冷颤,听说他们回家后还都做了噩梦。
这件事在姑娘们口中相传,引起无数悲凉与愤慨,却又像个禁忌一般,不曾向外泄露半点儿。
容真真自然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的,但只听到娇杏那简单的一句话儿,就已觉得毛骨悚然。
对内情了解得清清楚楚的周秀一时间更是心灰,她摸索着在大躺椅上坐下,半闭着眼睛喊道:“巧儿,巧儿。”
巧儿守在门外,听她叫唤,忙跑了进来。
“巧儿,给我烧一泡烟。”她手撑着额头,似乎非常疲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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