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插上闩梢,愤愤道:“原来上回的粪,竟是她泼的。”
容真真半天没听到娘说话,回头看时,却见潘二娘脸色灰败伫立着,背微微驼着,仿佛被抽掉了脊梁,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一大截。
她忙跑过去,急切道:“娘,你这是怎么了?是刚才被打伤了么?”
潘二娘歉疚不已:“都怪娘名声不好,连累了你。”
“娘,你怎么说起这种话来了?这和你有什么干系?”容真真心里着急。
“若不是娘名声不好,人家也不会上门来泼粪,你也不会遇到那种事。”潘二良捶胸流泪,“娘不该连累你,是娘的错。”
听到这话,容真真忐忑不安:“娘,你快别说这种话了,这哪儿怪得到你呢?分明是周太太疑神疑鬼多想了,堂哥借题发挥要赶咱们出去,这流言纷纷,也不知他在其中出了几分力。”
“至于那周老板。”容真真厌恶的蹙了蹙眉,“是他色|欲熏心,难道还怪得到咱们身上来吗?”
“罢了,好孩子,你快去上学吧。”潘二娘不欲多说,她把今日的零用给了女儿,抹着泪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容真真正本想再劝两句,但见时候不早了,也只得收拾好东西去学里。
到了学堂门口时,她正见周秀从车上下来,便快步迎上去,道了声早。
周秀穿着学生服,未施粉黛,素着一张脸,看起来与昨晚不大相同,可细细再看,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她好像有些疲倦,同容真真说了两句话,就忍不住打呵欠。
容真真关切道:“睡得不好吗?”
周秀面露轻嘲,也不知是嘲自己,还是嘲别人:“哪里能睡得好呢?”
容真真呆呆的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一整天,她都神思不属,静不下心来,脑子里乱纷纷的。
上国文课时,于先生在讲作文题,他道:“我先前布置的作文《生活杂感》,大家都写得很好,但其中写的最好的,当属容真真同学,我们请她来念一念自己的文章。”
然而容真真正发着呆,先生在上面叫她,她也不知道。
旁边坐着的女同学王婧轻轻踢了踢她的桌子,小声唤她:“真真,先生叫你读文章呢。”
她这才醒过神来,手忙脚乱站起来,却茫茫然不知道该读什么。
于先生提醒她:“就读你写的《生活杂感》。”
容真真红着脸把自己的文章读完,于先生点评道:“容真真同学的这篇文章,心有所思,情有所感,读来十分真切动人,是值得大家学习的,只是……”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道:“虽然你在这一门上很有天分,但也要认真听讲啊,今后可不许在课上走神了。”
容真真羞愧的垂着头,讷讷无言。
且说警察厅内,周老板可遭了大罪,冯警官按“无论好赖,棍棒先行”的惯例,先叫几个人去打了他一顿,等将人打服了,又吓唬他说要割掉他的孽根。
这其实并不是吓唬,而是事实,只是周老板并不知道,他还以为交了赎罪银,就能完完整整的出去。
因此,他老婆来看他的时候,他就着急忙慌地催促周太太:“快,快交赎罪银来,早日搭救我出去。”
周太太是个以夫为天的,自然听从她的吩咐,拿了沉甸甸的大洋来。
可冯警官却是能从石头里炸出油来的精明人物,面对这么大一块肥肉,怎么肯交了钱就放人走,况且说不割他那孽根,也只是糊弄着他玩儿的。
不割?不割怎么向骆署长的姨太太作交代?
于是周太太一遍遍的来,一遍遍的交赎罪银,却总说不够,周太太把家里的积蓄都掏空了,实在无法,只得对着她男人哭:“家里真是没有一文钱了,这可怎么是好?”
对于周老板来说,男子的象征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他跳着脚:“没钱,没钱就卖铺子!”
卖铺子?
周太太犹豫了,这铺子可是关系到一家的生计,她怎敢轻易卖掉?
“还不快去。”周老板怒斥道,“不把事情办妥当,看老子出来不打死你。”
周太太这下不敢犹豫了,连忙听从吩咐把铺子给卖了,因为卖得急,所以价格不高,很快就被别人接手了。
然而,卖铺子所得的钱,并没有保住周老板的孽根,在确认周老板再也榨不出一丝油水之后,冯警官就痛痛快快的阉掉了他,放他一家团圆。
不过,因大大的发了一笔横财,冯警官心情甚好,难得的发了点善心——阉周老板的是冯警官特找来的手艺人,从前专门阉公公的,手艺精湛,没叫他受多大苦处。
冯警官还道:“别说老子收钱不办事,你这钱没交够,免不了那一刀?不也给你找个手艺人吗?哼,这要是随意找人来割,也许能割死人?花钱买了条命,老子对得起你了。”
失去了男性的象征,周老板仿佛成了一条垂头丧气的老狗,他总是躲着人,小心翼翼的避开每一个人的目光,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嘲讽他,议论他:“你瞧,那个周老板,被阉了,成了个太监。”
哈,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笑话他。
他成了个太监!
自卑带来的不仅有怯懦,还有残暴,他躲着人,在那小小的,临时赁来的屋子里,喝酒,打老婆,喝醉了,打累了,就闷头睡去。
没过两月,被打得一瘸一拐的周太太,就同着她的男人,回了乡下,永远的离开了平京。
据说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小心翼翼避着人哩。
周老板和周太太的离去除了留下一份新的谈资,并没有带来什么影响,作为当事人的容真真也并不因报仇雪恨而感到有多痛快,她正为一些新的变化忐忑不安。
外面的流言,以及赵氏族中妇人的逼迫,并不能使这个苦水里泡大的女孩子动容,唯一令她恐慌的,是她娘身上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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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容真真在图书馆里干了一个月,拿到了两块大洋的薪资,她咬了咬牙,很奢侈的割了半斤肉,买了一沓饺子皮,打算回家包饺子。
走入家附近的那条街时,那些街坊邻居都探头探脑的看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可她浑不在意,她已习惯旁人异样的目光。
铺子里,赵礼正忙得脚不沾地,几个裹着孝帕的男女在买香烛纸钱和花圈,看来是家里死了人。
不过,他们的脸色都很平静,看起来并不十分伤悲。
别人的亲友死去了,铺子里赚钱的时候就到了。
有人死去,有人悲痛,有人无谓,有人欢喜。
然而,这赚的钱与容真真母女并没有什么干系,赵礼如今学得精,绝不留钱在柜上,他一天要拿两回钱走,上午一回,下午一回。
见容真真提着肉经过,赵礼还在百忙之中阴沉沉的瞪了她一眼,他不知这是容真真拿着自己的薪资买的,还以为花用的是他的“家产”,故而很是愤怒。
容真真没理他,径直往后院去了。
赵礼心内发狠:死丫头等着瞧,没你几日好日子过。
他在赌坊里的欠银,勉勉强强用铺子里的收益拖着,却一直没有还清,又不敢同他爹说,如今正烦着呢。
容真真没在院子里看到潘二娘,便一边喊着“娘”,一边去她房间找她。
“娘,娘……”她欢呼雀跃的声音渐渐微弱,呆呆的站在门口,看着她娘一边搽粉,一边流泪,眼泪冲刷掉细白的粉,在脸上纵横出沟壑。
潘二娘哆嗦着手,抹净花掉的妆,又重新涂脂抹粉,粉又被眼泪冲掉。
她不断的重复着几个动作:上妆,花掉,净面,重上……
容真真看着这一幕,竟有些发怯,她嗫嚅着,不安的说:“娘,我的薪资发了,买了肉包饺子,咱们今晚吃饺子好不好?”
潘二娘木木的,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
容真真心跳得厉害,再次呼喊:“娘,咱们吃饺子,我发了薪资,买了肉,咱们吃饺子。”
“娘,娘……”
潘二娘极迟缓的抬起头来,勾了勾唇,仿佛想笑,却最终也没有笑出来。
“娘,您这是怎么了?”容真真不安道,她远远的站着,竟不敢去她娘的身边。
“怎么了?”潘二娘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慌忙把泪和粉都擦掉,故作无事道,“娘没事儿,福姐儿刚刚说什么?娘没听清呢。”
容真真努力露出一个喜气的笑来:“我在图书馆干的那份活儿,今日发薪资了,我买了肉和饺子皮。”
“啊?哦,这样啊,”潘二娘站起身来,“福姐儿真能干,娘这就去给你剁肉包饺子。”
容真真几乎讨好一般道:“娘,我去,我去,我来包饺子,叫娘尝尝我的手艺。”
潘二娘走近摸摸她的头:“读书人呢,怎么能干这个?还是让娘来吧。”
“我来吧,我来,”容真真隐隐带出些哭腔,“我是娘的女儿,我想给娘包饺子。”
潘二娘愣住了,她偏过头,不叫女儿瞧见自己的面容,她的眼泪簌簌流下,哽咽道:“那娘就等着尝你包的饺子。”
容真真剁了肉和葱,添盐加醋,和了一盆馅儿,她使劲揉啊揉啊,眼泪啪嗒啪嗒掉进馅里。
锅里掺一瓢水,灶下添一把柴,火欢腾腾升起,水热闹闹烧开,缭绕的雾气中,一个个白胖胖的饺子挺着大肚子,在沸腾的滚水中跳跃,起起伏伏,快活喜庆。
容真真把饺子盛在大海碗里,调好蘸酱,小心翼翼的端在桌子上。
她喊:“娘,吃饺子了。”
潘二娘就慌忙擦干了泪,带着些笑意:“哎,来了,娘可是老早就闻到香味了。”
她夹起一个饺子,不顾烫嘴,嚼两下就囫囵吞了下去,口里不住赞道:“好,福姐儿的饺子包的好。”
她从自己碗里夹了两个饺子,放到容真真碗里,只说:“你给娘盛这么多,,娘吃不完。”
容真真又把饺子夹了回去:“娘吃。”
潘二娘没再夹回来,她浑身颤抖着,把脸埋在碗里,声音透过热气模模糊糊的传来:“好好好,福姐儿孝顺,娘吃,这是福姐儿孝顺我呢……”
容真真掏出身上所有钱,一个亮铮铮的大洋,九毛钞票,和一把铜子儿,“这是剩下的薪资,以后除了放假,每个月都有两块大洋呢,我都给娘。”
她极力的表示着自己的“能干”,在她娘面前讨好卖乖。
潘二娘沉默了一会儿,颤声夸道:“福姐儿能干呢,娘不要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吧。”
容真真坚持道:“我不花,,娘拿着家用。”
潘二娘道:“傻孩子,读书要花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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