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奔波下来,刨去成本,净利润六十三文,按照先前约定,虎子和妞子都分了十八文,剩下的都是容真真的,再加上陈三那儿的也有十几文,加起来收入也不错。
几人都面带喜色,虎子数着铜板,嘴里嘟囔着:“十一、十二……十八,好多好多钱啊,唉……”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陈三还在秦公馆里做事的时候,家里宽裕,他自然就手头松,虎子的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可自从秦太太遣散了公馆里的佣人,家里进项少了,他自然也变得抠门起来。
虎子也知道,赚再多钱,他爹都得收了去,一分都落不到他手里,可他好久都没吃零嘴了。
“我想吃糖棍,你们别跟我爹说我买了糖棍。”
虎子这么一说,另外两个也嘴馋了,他们都花了一文钱买了两根糖棍。
所谓糖棍,就是用一根小木棍在麦芽糖里略搅一搅,沾一点金黄色的糖浆,一文钱可以买两根。
虎子从前最喜欢吃糖棍了,一根能舔一下午,可现在再想吃,他爹也不给买。
三人一人嘴里叼了根糖棍,坐在河边,把脚泡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水,岸上的青草被他们的屁股压塌了一大片。
妞子折了一把柳条,边泡脚边用柳条编花篮,编好的花篮卖到花店水果店,一个可以卖两文,柳条又不费钱,只是要花时间去做,相当于净赚了两文。
容真真跟妞子学编篮子,妞子一面教她,一面问:“你前几日毕业考核考得怎么样了?”
容真真漫不经心道:“现在还不知道,大概过两天就出结果了吧。”
“哦。”妞子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说出自己的心事:“眼见着小毛儿一天天长大了,我想送他去学点什么。”
没了那酒鬼的拖累,她如今必然能攒得下钱,也能光明正大把钱拿出来用。
容真真好奇道:“你想送他去读书?那可要花好多钱。”
妞子苦笑:“我可没那个本事,只是想着能让他学点手艺就好。”
虎子也偏过头:“有手艺也不一定长久,我爹会伺候花草果木,也能跑腿办差,不也被辞退了,现在在摊子上卖茶,都抠搜了许多,我连根糖棍儿都要背着他吃。”
他砸吧了一下嘴,将最后一丝甜味也卷入口中,从纸中掏出包好的另一根糖棍,却见容真真和妞子都只吃了一根,另一根都收得好好的。
虎子不由问道:“你们干嘛都不吃?”
“留着带给我娘/弟弟。”
虎子道:“你们可真孝顺,我也想带给爹娘吃,可我不敢,要是被我娘知道我私自买了零嘴,她一定会打死我的。”
容真真给他出主意:“你就说是我请你的不就行了。”
虎子像看傻子一般看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的厉害,她要去摊子上问的。”
这下容真真也没了言语,不过虎子想了想,还是把糖棍收起来了,他说:“我留着给小翠。”
容真真诧异道:“咱们从小玩到大,你可从来没有专门给我留过东西。”
“那你们怎么能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的,咱们可是一条胡同里长大的。”
虎子得意道:“小翠可是我小媳妇,要给我生崽子的。”
另外两人都露出震惊的神色,齐声道:“你这么快就要娶媳妇了!”
“不是现在,还要过两年,我娘说过两年她就要嫁到我家了,让我对她好一点。”说到这儿,他还有些羞涩的挠挠头,“小翠最好了。”
他们一直在河边玩到日暮西斜,才各自回家。
容真真和妞子在铺子门口发现了来收“安全费”的地痞,店里没有人,想也知道赵礼是故意走掉,把烂摊子留给潘二娘一个女人,容真真拉着妞子从后门进去,丝毫不管前面又打又砸。
妞子担忧道:“不管?”
容真真冷笑一声:“要是管了不正如了堂哥的意?反正我不管,总有人要管的,看谁熬得过谁。”
潘二娘躲在后头没出去,见容真真她们回来了,忙上前接过篮子,带着几分忧虑道:“这么打砸下去怎么得了?生意也没法子做了。”
容真真让她宽心:“放心,会有人比咱们更急的,说不定这帮人都是他找来的,咱们只把前后门一关,任他前头闹翻天。”
果然,自从她们撒脱了手,赵礼不得不将事管起来,这回他故意让人来砸了店,可潘二娘干脆关了门不做生意了,没奈何,他只得自己去把砸坏了的东西换了,重新将店开起来,只是他看着潘二娘母女的眼神,也越发阴沉。
过得几日,酒鬼张的尸首在水里泡胀了,浮了起来,捞尸工寻人辨了许久,才弄清他的身份。
妞子见到她爹的尸体时,他正硬梆梆的躺在一块板子上,浑身浮肿,面目难辨,她谢了捞尸工一百个铜子儿,捞尸工有些不满,因为他忙活一通,才得了这么几个钱。
可这些钱几乎是妞子这些时日积攒的所有了,想到她那酒鬼爹死后还要花她的钱,她心里很有些不快。
最终酒鬼张被裹在一卷破席子里,妞子带着弟弟,在乱葬岗为他挖了一个坑,将他埋了下去。
填上最后一把土的时候,妞子不知怎的,想起了她娘,多年未见,记忆中娘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她面上抹不去的愁苦,她后来也被一卷席子裹着扔到了乱葬岗,但没有人为她挖坟。
等亲手将这个人埋下了,妞子解脱之余,又有些茫然。
“妞子,走啦。”
她回头,看到容真真牵着小毛儿,在冲她招手,小毛儿的脸上没有一丝悲伤,于是她也松了口气,过去牵起小毛儿的另一只手。
容真真偏头看了看她,把一肚子的猜测都咽了下去,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将那些话说出口,只因为,这是秘密。
几月时间一晃而过,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
譬如没爹没娘的妞子和她弟弟拜了潘二娘做干娘,又譬如容真真的小金库添了一块九毛八,还有她的毕业考核进了前十,可以省一半的学费,明日就要去学堂报名。
当然,不好的事也有,至少关于寡母孤女的难听流言从未断绝,人们乐于将这样饱含恶意的传闻反复咀嚼,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此,容真真心知肚明,却毫无办法,好在潘二娘几乎不出门,听得少,也能勉勉强强安稳度日。
“福姐儿,过来。”潘二娘在屋子里喊她。
容真真放下手头的录取书,进屋问道:“怎么了?”
“来,试试我给你新作的衣裳。”
潘二娘取出一套裙装,是外头时髦女学生常穿的款式,针脚细密,没有半根线头。
容真真欢喜的将衣裳上了身,上身是浅蓝齐腹短袄,宽松的喇叭袖刚到手肘下一点,露出一截细细的皓腕,下身是纯黑中裙,裙摆在膝盖下,留了半截小腿,脚上一双千层底的圆口黑布鞋。
她一扭头,背后黑油油的大辫子轻轻地晃了晃,整个人看起来文雅又秀气。
“我就知道你穿着一定好看。”潘二娘抚了抚她的衣摆,“领子紧不紧?胳肢窝夹不夹?”
“合适着呢。”容真真轻轻巧巧转了个身,黑色的裙摆微微飘扬,显得格外好看,她抿了抿嘴,心里头又高兴又害羞。
“合适就好,娘看外头的女学生都这么穿,人家有的,我家福姐儿也该有的。”潘二娘看着自己聘聘婷婷的闺女,虽然年纪还小,却比其他同龄的女孩子秀气得多,她心中生起一点作为母亲的欣慰。
容真真先是一笑,很快又想起什么,敛去笑意,露出点愁容:“我读书的事礼堂哥已经阴阳怪气好几天了,再看到我还作了新衣裳,后头好几天都不得安生了。”
早在她录取书下来后,赵礼他娘就打着探望的幌子来拐弯抹角的劝潘二娘不要让女儿读书。
“女娃娃终究是要嫁人的,书读那么多又有什么用?白浪费钱。”
“我在嘉平镇有个早年的手帕交,她儿子跟福姐儿一般大,我看着这一双小儿女倒般配呢。”
潘二娘柔和而坚定的推拒:“福姐儿还小呢。”
她清楚的记得亡夫想要女儿出人头地的心思,也知道对女儿而言,读书是比嫁人更好的选择,所以任人家好说歹说,她始终未曾松口。
赵礼他娘上门几次后,只得无奈的放弃了,背后也免不了啐一口:“不过是个丫头,还真当是文曲星下凡吗?我看等日后留成个老姑娘,连下九流的臭汉都不要。”
读书的事虽未被搅黄,可自此赵礼就看她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早已把赵朋的遗产看作是自己的,潘二娘母女用了一丝一毫,他都肉疼。
容真真大多数时候还得顾忌着他,免得招惹麻烦,毕竟以前是他爷爷当族长,后来又是他爹当族长,无论何时,人家都比自己势强。
比方说族里就对她们监管得很严,生怕她们偷偷将财产转移了,可明知有这样的事,她们也只得忍了。
潘二娘却道:“我管他什么脸色,我只当作瞧不见便是了,难不成他还能为此咬我一口?”
容真真惊异的看了她娘一眼,不知她何时变得强硬起来,她是知道自己这个娘的,素来软弱惯了,人家稍微唬一唬,就怕得跟个耗子似的。
打小见潘二娘就是这副性情,容真真都习惯了,有时她娘实在扶不上墙,她也没觉着气愤。
她常见街边那些没爹没娘的乞儿,靠捡垃圾过活,寒冬腊月都赤着脚,冻得浑身都木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相比起来,她还有个娘,能给她一个家,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潘二娘从枕头下摸出六块崭新的大洋,又摸了几分零钞,用小荷包装了,把口子扎严实,塞进容真真手里,嘱咐道:“这是你一年的学费,千万要收好,多给的零钞是叫你去买些笔墨,娘也不懂这些,怕给你买错了,你自个儿看着买吧。”
容真真将荷包放在书包内层,仔细扣好书包上的扣子,回答道:“放心吧,我妥贴着呢。”
这书包自然也是潘二娘新缝的,外头卖的太贵,潘二娘便用好布自己做了一个。
把东西收拾好,容真真去打了水同娘一起洗了脚,便道:“娘,时辰不早了,我去睡了。”
“等等。”潘二娘叫住了她。
容真真转过头:“还有什么事?”
潘二娘面带愁容,忧虑道:“娘性子闷,平素也没同外人有甚来往,不想你学了我这个性子,读了几年书,也没在学里交往朋友,我想着姑娘家还是活泼些好,读书固然重要,但也不能不同朋友玩。”
容真真愣了愣,若无其事的点点头:“我知道了。”
见她点了头,潘二娘还是焦愁,生怕她受了委屈:“若是人家不好,欺负你,也不必非同她玩。”
容真真听了,心中一暖,微微笑道:“别担心,没人会欺负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月比较忙,所以更新不稳定,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第33章
金黄的叶子在风中颤动,偶有两片落下,被过往的女学生捡起,小心翼翼的夹在书里,作为最自然的朴素书签。
来上中学的女孩子其实并不多,富人家的女孩大多入学都晚,读几年小学,抬高了身价,就回去等着嫁人了。
只有作为家族延续的男孩子,才会早早入学,有天分的就一直读下去,没天分的也会在中学里混两年。
故而容真真到学堂报名时,看见名册上除了自己,只有四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是熟人——周秀。
周秀的成绩其实还不错,大多数女孩子到学堂不过是混日子而已,她们对此都心知肚明,因此在读书上不怎么用心,但周秀却挺喜欢念书,再加上约莫有那么点天分,又使了七八分力,就很顺利的升入中学。
但容真真今天没有看到周秀,她交了学费,去领了书,又熟悉了新的课室,其他所有人都来了,只有周秀还没来报名。
她和周秀关系很一般,只是做了四年同学,到底还是有些在意——她怎么还没来呢?
另一个熟悉的同学倒是早早到了,容真真看到秦慕,下意识的露出一抹微笑,冲他点点头。
秦慕还是肃然的模样,只是眼里带着些血丝,眼周有点发青,好像很疲惫的样子,他也微微点了点头,他们并未交谈,只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了目光。
开学总是乏味无趣的,一天下来要听七八场训话,校长讲了主任讲,主任讲了各科先生又讲,等他们讲完了,都散学许久了。
容真真早上出的门,现在夕阳都出来了,天地间昏昏黄黄的,她背着书包,本来想依照娘的叮嘱,早点回去,但想到今天新抄的课表,她又犹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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