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每次遇到危险,我和月饼喜欢相互斗嘴,既能舒缓情绪,也能使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放松警惕。可是,这一次,当我们转过街角,看到的情景完全没有心情斗嘴。
    这条城市里常见的老街并不起眼,逼仄的街道两旁,矮小的老房保留着现代化城市难得的历史感,青瓦房檐生着一层厚厚青苔,斑驳破旧的木门贴着残破的对联,几个半大小孩蹲在门前掷石子耍得开心。
    灰蒙蒙的雾霾就像一块厚帘布覆盖着整条街道,那个女人早已不见,行人们拖着脚走得很缓慢,时不时有人问孩子道路,孩子笑嘻嘻的指着远处……
    那几个孩子脸色赤红,眼球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膜,两条眉毛延伸至头发鬓角。其中一个孩子抬头看着我们,脖颈“咯噔咯噔”作响,咧嘴一笑,牙齿残缺漆黑,舌头糊着一层青色舌苔,干裂的舌纹像是舔了一块蜘蛛网。
    “吞下去。”月饼摸出两粒黑不溜秋的药丸,递给我一颗,“居然遇到了鬾。”
    古人把不干净的东西分成二十四种,分别是“魑、魅、魍、魉、鬽、魁、魃、魈、鬾、鬿、魀、魆、魊、魋、魌、魉、魐、魒、魓、魕、魖、魆、魋、魖”。“鬾”是传说中的小儿鬼,由横死的幼儿化成,每百年才长一岁。
    这几个孩子十岁出头的年纪,推算起来,大概死于唐朝。
    我打了个冷战,后悔雾霾太大,没有看方位就冒冒失失闯进这条街。
    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些不起眼的街道。误入这些街道的人,或神志恍惚、或心情暴躁、或心情郁闷,有些体质敏感的人还会看见许多奇怪的东西,脑海里出现乱七八糟的画面。
    其实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这类街道,一般都是居于城市阴气最重的西北角。如果在建造城市的时候没有针对这个方位进行特殊的处理,则会变成阴气滋生的地方。阴气最凶煞的街道,不干净的东西极易成形,称为“阴街”,多是千百年前出现过大规模屠杀,怨气不散聚于此地形成。阴阳相吸,越是阴气重的地方,越能吸引常人前往。许多城市有名的小街,多是由此改造而成,当然经过了堪舆格局的重新布置。
    稍微懂点堪舆格局的人,遇到这种街躲都来不及。我们倒好,一头撞进来了。
    我接过药丸囫囵吞下,慌乱中卡在嗓子眼,辛辣的药味顶得鼻涕眼泪哗哗直流,抻长了脖子才咽进去。
    “你就不能嚼两口再咽?”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还没收了鬾先把自己噎死不打紧,浪费了蛊族秘制的‘祛阴蛊’那就很尴尬了。”
    我捶着胸口使劲喘气:“千万别说配方,我后半生还想好好吃口饭。”
    月饼扬扬眉毛,桃木钉夹在指缝像金刚狼的爪子,走向小孩们:“知我者,南瓜也!我正准备说,既然这样那就不说了。南少侠掠阵,待孤收了这几只鬾,痛饮杏花村。”
    我心说月无华你丫能正经点不?学了半年大戏,说话都不正常,满嘴戏文很好玩啊?
    不过看他表情轻松,我心里多少有了底,胆气也壮了,满脑子回忆书里看来的收鬾手段,待会儿也好露两手。
    “客官饮酒么?”年龄稍大的孩子蹦蹦跳跳跑到我们身边,歪着恐怖的脑袋,白膜覆盖黑眼球透着一丝天真,声音更是清脆干净,“喏,往前走就是杏花村。酒娘在那里等你们。”
    月饼愣了片刻,桃木钉别回腰带,蹲身摸着孩子乱糟糟的头发:“酒娘是谁?”
    “酒娘就是酒娘啊,千百年来大家都这么喊她。”孩子挠着后脑勺“嘿嘿”笑着,脸颊深陷两颗酒窝,干巴巴的脸皮皲裂出条条细纹,“噗”地一下破裂了,露出塞满烂泥的牙床。
    孩子慌忙抽回手从地上挖着泥土往脸上糊着,手指缝里满是挠头抠下来枯发、暗黄色头皮。直到把脸颊的肉窟窿填好,才内疚地拧着衣角:“对不起,对不起……惊着客官了。酒娘说遇到行人问路,不能多说话,不能笑,要不然会现出本相,会被当成怪物打死。你看,那年有个行人口渴讨碗水喝,我见那人和善,多聊了几句,鼻子裂了。他一刀砍中脖子,这道疤,可深了。要不是酒娘救了我,早就活不成啦。”
    孩子稍微扬起脖子,一道蜈蚣形状的伤口从脖颈延伸至喉结,森森白骨刺棱着骨茬,看得我的脖子都隐隐作痛。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子很酸。自古以来,常人谈鬼色变,可是谁又能想到,这只鬾却这么害怕人类。很多人都说鬼有多么恐怖,真能见到鬼的又有几个?反倒是许多人,内心住的那只鬼更可怕。
    “小朋友,愿不愿意像别的孩子,能在阳光底下做游戏,上学,有爸妈疼,慢慢长大结婚生孩子?”月饼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桃木钉偷偷抠在掌心。
    “当然想了,”孩子毫无防备地拉着月饼的手,“酒娘说遇到那两个人之前,我们只能当接引者。有时候我们也会躲在街口偷看,可羡慕那些小朋友穿得很漂亮,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呢。”
    我想到月饼要做什么了,心里堵得难受:“月无华,别这么做。”
    “舍、离、断,得、自、在,”月饼一字一顿,举起桃木钉,顺着孩子后脑刺入,“他们这样活了千年,更苦。不如早转生,哪怕只有几十年生命,也足够了。”
    我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大爱,无慈无悲。只有放下,才能得到。
    月饼这么做,是对的。
    桃木钉没入孩子后脑,钉尖刺穿枯朽的死皮从前额穿出,骨屑如同粉尘洒落。
    “哥哥,我好疼,好久没有疼的感觉了。”孩子没有一丝痛苦,反而面带一丝微笑,“我好像又是一个人了,只有人才会疼,对么?”
    一缕灰色阴气,从孩子额头刺口飘出聚在头顶。随着阴气越聚越多,孩子身体越来越瘪,直到阴气飘尽形成一尺长小人形状,孩子只剩一张皱巴巴的人皮,乱糟糟堆成一团。唯有那双眼睛,骨碌碌滚个不停,白膜早已不见,黑色瞳孔分外透亮。
    在孩子消失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原本清秀的脸。圆嘟嘟、粉嫩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两颗深深地酒窝漾着笑意。
    “南瓜,该你了。”月饼走向那几个孩子。我看到他的眼角很湿。
    眼为气之精,毁眼才能灭气。我取出银针,迟迟不忍扎下去。漆黑透亮的眼睛如同一面小小镜子,映着我哆哆嗦嗦的手指。
    我咬着牙向下压着手腕,针尖一点点刺进瞳孔,一汪黑水如同糨糊,缓缓淌出,最后一丝阴气终于融进了人形阴气……
    那几个孩子,也被月饼散了阴气,只剩几双眼睛。
    我木然地挨个刺破,心脏疼得好像也被银针扎了进去。短短几分钟,我大口喘着气,默念往生咒,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浸透了衣服。
    “来生,记得这两个哥哥。”月饼双手合十,对着几道阴气拜了几拜,“我们带你们吃肯德基。”
    人形阴气似乎听懂了我们说的话,抬起小手挥动,越来越淡,终于融进了这片无边无际的雾霾。
    一缕阳光透过阴灰的天空,斜斜射下。温暖的清风从街口吹进,雾霾瞬间散尽。
    这条阴街,亮了。
    酷似石林女子的女人,站在街中央一处旧房门口,横匾龙飞凤舞着“杏花村”三个大字,浓郁的酒香从院里飘出。
    “酒娘这厢有礼了。第一个孩子,是我的儿子,他不知道我是他的母亲。为了几百条冤魂能够解脱,我眼睁睁地看他受了那么多苦,被常人伤了他那么多回,只能在最后时刻救他。但愿他来生,不要投胎给像我这样的母亲,”酒娘美目笼着一层雾气,轻轻叹着气,“千年了,终于等到‘文蛊手足’。只有你们,不是因为恐惧、憎恶伤害他,而是为了他好才这么做。也只有你们,才能破解杏花村的诅咒。”
    我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她的声音,居然和石林女子的声音完全相同。
    她们,根本是同一个人!
    酒娘转身,款款回到院内,不多时院内欢声笑语,锅碗瓢盆、板凳摆放、架柴生火声不绝于耳。勾人口水的高汤面香浓得化不开,许多行人顺着香味走进阴街,议论纷纷,眼睛放光,吞着口水涌入院内。
    “南瓜,还记得那首《清明》么?”月饼微微皱眉,注视着食客们,“据考证,这首诗有可能不是杜牧所写。如果不是,那么写诗人的目的是什么?倒是很像留给世人的线索,引诱人们来到这里,就像咱们的任务线索。”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心头一凛!方才发生的一切,除了清明时节有偏差,剩下三句诗,不正是我们的经历么?换个角度想,如果“清明时节雨纷纷”只是指天气而不是指节气,那就全对上号了。
    酒娘说的那番话,又有什么含义?她到底是谁?
    “酒味儿不错,面香扑鼻,老汤熬得够火候。”月饼吸着鼻子闻了闻,“敢不敢尝尝正宗杏花村和刀削面?”
    “再危险的事情也挡不住一颗吃货的心。”我嘴上这么说,手里没闲着,军刀、银针、火机都放在能最快摸出来的口袋以防万一。
    “你那颗吃货心早被猪油蒙住了,正好吃碗面条刮刮油。”
    “滚!刮油要喝普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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