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殿英彻夜未眠。一无所获的找到凌晨时分,他决定再去太古码头碰碰运气。坐上汽车点燃香烟,他向后仰靠过去,脑子累得都木了,运转得迟钝而又缓慢。一个念头消失了,下一个念头接不上来。
与此同时,余至瑶等人在脚行房内或站或坐,正在喝稀粥。
稀粥很烫,喝出人的一身大汗。王连山最先放下空碗,转身出门四处巡视。冬季天短,此刻还是黑着,不过码头上也稀稀拉拉的来了脚夫,因为只要天色一亮,就能立刻有活可干。一辆黄包车亮着电灯跑了过来,原来是脚行老板秦八爷到了。
秦八爷当年也曾独当一面过,不过后来便是投入了余至瑶麾下。裹着大皮袍子下了黄包车,他对王连山低声问道:“二爷来了?”
王连山答道:“夜里就到了,一直在等船。”
秦八爷一听这话,便是迈步要往里进:“那我瞧瞧二爷去!”
王连山抬手一拦:“八爷,我有更要紧的事情麻烦您——看这情况,东山货船肯定是天亮到达,到时候码头上人多眼杂,您能不能把那帮苦力安排一下,让他们扎堆干活,给我们挡着点儿!”
秦八爷立刻答道:“这没问题,我这就过去吩咐。”
说完这话,他迈步走向货仓——货仓里面有大洋炉子,脚行管事的到了冬天,都爱往那里跑。
黎明之前天色最暗,然而亮得也快。秦八爷进货仓时还是天黑,出货仓时天边已经有了光明。王连山一直在脚行门口徘徊,遥遥的看见秦八爷向自己拼命挥手了,他立刻抬手做出回应,然后转身推门跑进房内:“二爷,船到了!能停二十分钟,咱们可得快走!”
此言一出,余至瑶立刻站了起来。哑巴和张兆祥也各自拎起了皮箱。凤儿把承之身上的小棉被又紧了紧,马维元则是跟到余至瑶身边,权作保镖。
王连山在前方开路,领头向外走去。码头上的脚夫们果然围拢过来了,各自扛着大包走来走去。人一多,就显不出了他们的突兀。此地距离码头栈桥还有着相当的距离,余至瑶提起一口气,拼了命的拖着双腿快走。
正当此时,何殿英的汽车刹在了脚行门前!
距离太古码头越近,何殿英的心越慌张,手指抖得快要夹不住烟卷。他想这一定是预示着什么,可是到底预示着什么,他又不敢深想。这两天两夜漫长的如同两年,他一次又一次的从希望落到失望,从身到心仿佛都受了伤,而且是伤筋动骨,动一动便是疼。
车门一开,他像踩了弹簧一样,直接从车中窜了出来。站在雪地上怔了一瞬,他忽然面向前方狂喜起来——他看到了余至瑶的高个子!
扔了烟卷迈开步子,他扯了嗓子大吼:“二爷!”
余至瑶远远的回了头,不只是余至瑶,马维元等人也回了头。可是在下一秒,何殿英就见那些人簇拥了余至瑶,竟是加快了前行的脚步。余至瑶仿佛已经力不能支,被那些人推着扶着往前带去。
何殿英忽然就愤慨了,带着手下向前急追。偏偏脚夫讨厌,左一个右一个的碍事挡路。他恨得拔出手枪,正要鸣枪示警,哪知就在此刻,一队翻斗摩托开了过来,上面皆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为首一名军官跳下摩托,忽然见到了何殿英,便是神情严肃的一点头:“何桑!”
何殿英心中一惊:“哟,北原,你怎么来了?”
北原也是一挑眉毛:“我奉了军部的命令前来逮捕余至瑶。怎么,宪兵队也参与了这件事情?”
何殿英听闻此言,张了张嘴,随即一言不发的向前冲去——事态已然恶化到了极致,军部既然派兵出面,那余至瑶就算上了船也是逃不脱。他得赶在北原之前抢走余至瑶,他在宪兵队里有面子,到了军部可是说不上话!
他摆出了冲锋陷阵的架势,身后的特务手下们虽然摸不清头脑,但也拔出手枪跟了上去。北原没看明白,不禁一愣。
何殿英越追越近,身后又尾随了长长一串日本士兵,这让王连山也乱了方寸。慌里慌张的先把余至瑶推上栈桥,他转身一看,发现何殿英已经跑到近前。凤儿脚上棉鞋太大,跑着跑着踉跄一下,便是落后一步。张兆祥拎着皮箱还要拉她上前,可她回头看到何殿英已经近在咫尺,竟是起身把承之塞进张兆祥怀中,随即扯了王连山的袖子,不管不顾的往栈桥上搡。王连山正要拔枪,没想到凤儿忽然出手。身不由己的一步迈上栈桥,他刚想再去带上凤儿,然而就已经来不及了。
凤儿张开双臂拦在栈桥之前,扭过头来对着他们锐声大喊:“走,快走!”
然后她转向了何殿英——只有自己的性命是最贱的,她愿意牺牲自己,换得叔叔平安离开!
何殿英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上下瞧了好几眼,才认出这是凤儿。眼看余至瑶已经在旁人的拉扯下越走越远,他急得对着凤儿一晃手枪:“妈的小□,赶紧给我让开!”
凤儿红着眼睛瞪了他,一动不动。
于是何殿英抬手一枪,在凤儿胸膛上开了个血窟窿!
凤儿顺着子弹力道向后仰去,何殿英以为这回除了障碍,便要继续追赶。不料他刚一步迈上栈桥,凤儿竟是猛然扑起,狠狠的抱住了他的一条大腿。他跑不动走不开,挥着手枪用力去砸凤儿的脑袋。凤儿扬起血流满面的一张脸,忽然隔着裤子咬住了他。何殿英当即疼的叫了一声,旁边手下见状,立刻一拥而上,抓手的抓手扯腿的扯腿,硬是把凤儿从何殿英的腿上扒了下来。
凤儿这回是死透了,鲜血淋漓的面孔上,依旧保持着愤怒绝望的表情。
栈桥很长,何殿英不顾腿上疼痛,继续去追。反正已经杀了凤儿,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手向前连连射击。而余至瑶走在前方,就听身后接二连三的传来落水声音,回头一瞧,发现竟是王连山和张兆祥全中了枪。张兆祥抱着承之还在水中扑腾,王连山则是干脆没了影子,只有水面渐渐渗出大片血红。
在这一刻,他忽然不想跑了——死吧,一起死吧!
可是马维元还在前方拉扯着他。他身不由己的回手拽住哑巴,要让哑巴走到前方。这回由他殿后,他倒要看看何殿英还能怎样?
然而就在哑巴要从旁边越过他时,何殿英抓住机会,对着哑巴扣动了扳机——余至瑶如今已然大势已去,只要再除了他身边的几根眼中钉,那一切就都可以回复到最初的时节。
最初的时节,余至瑶只有一个小薄荷!
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刹那,余至瑶停下脚步,只见哑巴的半个脑袋骤然炸开!红白相间的鲜血脑浆飞溅开来,滚热粘稠的糊上了他的眼睛。
哑巴依然站着,一手拎着皮箱,一手握着余至瑶的手。两秒钟过后,他笔直的向后仰去,手指划过余至瑶的手背,在半空中扬出一道弧线。
这样的死亡太过恐怖惨烈,让岸上众人暂时沉默下来。何殿英站在栈桥之上,心中也是一冷。
随即,他把目光转向了余至瑶。
余至瑶满脸淋漓模糊,正在呆呆的凝视水面。哑巴已经缓缓下沉,是一具无头的尸首。手足无措的后退一步,他抬起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忽然歇斯底里的弯腰狂叫起来。
何殿英从未听过这样凄惨的嘶喊,像是无数冤魂要从地下挣扎逃脱。余至瑶紧闭双眼俯□去,呕血一般撕心裂肺的大吼。没有情绪,并非嚎啕,只是一只野兽痛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痛苦到了无法言喻的程度。
正在此时,东山货船大概是意识到了岸上的危险,所以开始启程离开栈桥。马维元长叹一声,从后方紧紧抱住余至瑶,然后纵身一跃,跳入寒冷刺骨的水中。
何殿英望着前方情景,眼珠几乎瞪了出来。可是未等他去下水救人,北原长官却是怒气冲冲的赶了上来:“何桑,你到底在干什么?这件事情和宪兵队根本没有关系,你——”
未等他把话说完,忽有一声汽笛远远传来。正是一艘万吨的“西村丸”将要入港。秦八爷在后方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是听到枪声连连响起,心中便是有气,故意指挥手下管事的派人过去捣乱。眼看西村丸越来越近,脚夫苦力们一窝蜂的涌了过来,岸边立时秩序大乱。何殿英推开北原跳下栈桥,站在没膝的水中要往前跑,可是没等跑出几步,他忽见远处岸边水淋淋的站起了两个人,正是马维元死死的搂着余至瑶。这让他登时眼睛一亮,不料忽然又是一阵大乱,等他拖泥带水跑过去时,马维元和余至瑶已经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