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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评李致《李致文存:我的人生》

    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评李致《李致文存:我的人生》
    李治修
    李致是一位有影响的作家,也是一位有胆识的出版家。他一面为刼后文化艺术做抢救、发掘、发现的出版或扶持工作,一面执着地用那支不肆雕琢的笔,为我们捧出由天地出版社出版的《李致文存:我的人生》;分别为《四爸巴金》《铭记在心》《昔日足迹》的“三卷本”。在《李致文存:我的人生》总序中他说,“我喜欢真诚、朴实、动情、幽默的散文。不无病呻吟,不追求华丽,不故弄玄虚,不作秀,不煽情,不搞笑。我将继续这方面的探索。”这是他在创作路上“向巴老学习,把心交给读者”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特别是在文化圈浮躁风气日盛中,他始终气定神闲地走自己的路,遵从着四爸巴金的教导“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的人生信条,真诚地收录、体现在他的《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中;既是他个人经历的记录,更是他在执着坚守中的收获。
    《李致文存:我的人生》跨度长达半个多世纪。对于我们认识大紊乱、大动荡、大变革这一特殊时段,都有反思价值和启迪意义。尤其是《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中的《四爸巴金》,记录了这位被称作“中国的良心”的知名作家许多往事,以及在“文革”中遭到的不尽磨难和无情迫害。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对于研究巴金,更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和认识价值。
    在阅读这部《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之前,笔者已从作者出版的零星单行本中“经历”了好些“往事”。如今翻开三卷本的《李致文存:我的人生》,尽管有的文章已经读过,但再读时兴味仍旧不减。举凡有阅读经历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有的作品经得初读,经不得再读,更耐不得多读;但李致的随笔却是个例外。这说明他的作品具有直抵读者内心深处的强大穿透力。这种穿透力也佐证了巴金一句名言:“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
    当然,巴金对此有明确的阐释:“我说过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是文学和人的一致,就是说要言行一致,作家在生活中做的和在作品中写的要一致,要表现自己的人格,不要隐瞒自己的内心。”窃以为巴金这段话,更宜于规范崇尚真情、真话的散文随笔。同时巴金所说的“无技巧”并非否定技巧,而是让技巧达到“最高境界”(真情、真话):虽有若无,不留斧凿的至境。为技巧而技巧的玩弄技巧,反倒会留下败笔。如作家杨朔虽写了不少美文,但有时也过于雕琢,留下斧凿。如他的名篇《荔枝蜜》,在称颂蜜蜂之后,结尾处写道:“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作为巴老的侄儿李致,在《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中对巴金的“两真”主张,更是恪守不渝,躬行实践,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和风格。其作品在“人文一致、言行一致”中,不刻意追逐技巧,蕴含着圆熟技巧,因而才具有穿透读者心灵的力量。概括起来,这部《李致文存:我的人生》具有三个值得注意的特色:即“朴实自然中的幽默,白描与飞白的兼容,惜墨与泼墨的融合”。现就此谈谈个人的浅见,并以此求证于大腕方家:
    朴实自然中的幽默:李致作品素以朴实无华著称,也为读者所公认。有时在阅读中,行文的过分朴实也难免陷入沉闷和单调,个中所长所短易见。李致在写作中力避不足,在竭力节省笔墨,不作浪费的铺叙,不随意添加形容词的同时,也因其个性使然,在作文中自然流露出幽默和风趣,从而也成就了李致作品中的一个突出优势:朴实自然中的幽默。
    这样的幽默,以简洁的文笔表达出来,使行文活泼诙谐,既轻松流畅又格调明朗,时不时会令人莞尔一笑。
    记得英国诗人、评论家柯勒律治(即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说过,“缺乏幽默感的人不能算是很完善的人”。其实幽默是一种智慧的表现,也是对生活、人生充满自信和情趣的体现。文学作品中不能缺少了幽默,正如生活中不能缺少幽默一样。有了幽默感的作品——无论它表现的内容如何——就有了生活的润滑剂:或消减沉重,添加情味;或在困顿中透过气来,得到自我解脱;或从幽默中悟出人生哲理。
    比如《干校三事》中的一节,标题为“翻脸不认狗”,描写“干校”下令“屠狗”,作者以充满幽默的文笔,揭露人的愚蠢、可笑和悲哀。在《找回名字》中,作者以名字为由头,从顽皮童年、学校念书、投稿笔名,同事称呼等往事中,以“名字”贯穿全篇,犹如红线穿珠,将许多生活趣事片段,剪接连缀成篇,而且行文朴实,流畅自然,充满幽默感。
    单就构思来说,《找回名字》既写得有生活情趣,同时在叙写中又极其自然,更不乏供人思考的寓意,堪称独具李致特色的佳构。在《焦某“文革”轶事》中,更模仿《聊斋》手法,在语言上适当进行“白话”处理,让“幽默”升级。文中刻画出焦某既“玩世不恭”又善于玩出噱头,应付“五七”干校的支差,烘托出一个俏皮的焦某,在笑谑中对所谓的“脱胎换骨”进行嘈弄和反抗。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李致作品中的幽默,不是相声中通过“逗、哏”挤出来的;不是相声中通过“抖包袱”抖出来的。这幽默同上述的“有意为之”大不相同:好像一个与生俱来有幽默天赋的人,纵然那一本正经的言谈举止,在别人眼里都会忍俊不禁。当“听众”、“观众”都笑得前仰后合,本人却表现出“无动于中”的淡然。这是卓别林式的幽默,生活中随处可见。这样的幽默属于“冷幽默”。冷幽默往往产生热效应。李致的幽默就属于这一类。他在行文中,不经意间“幽他一默”。这样自自然然的幽默,比之有意为之的搞笑,更出彩,更增色,更有情味。
    白描与飞白的兼容:李致的散文以白描见长,但其白描更有独到之处。这就是“平淡”的飞白同传神的白描融为一体。
    飞白原是书法绘画一种表现手法。在书法中系指笔画丝丝露白,润燥相生,笔迹虽断往往由沙笔相连,形成千丝万缕联系,别有一番韵味和笔意,显现出苍劲浑朴、形神兼备的艺术效果。在绘画中的飞白,故意留下空白,使运墨有致,气韵空灵,飘逸潇洒,平添欣赏情趣。飞白艺术也应用在语言文学之中。作为文学艺术的“飞白”,可分为语音、词语、语法、逻辑、文字等类别。在描绘刻画事、物、人时应用“飞白”手法,能够起到和增加刻画、表达的修辞效果。可见飞白是书、画、文三者的艺术通衢。在论及李致作品时所指的“飞白”,则是相对于“白描”而言;其含义特指以“平淡”(飞白)方式陪衬“白描”,增强文字表达、刻画中的艺术效果。将李致散文特点之一归纳为“白描与飞白的兼容”,旨在分析强调说明李致的“白描”,自有其应用中的独到之处。李致散文看是“平淡”的地方,其实是虚实相生,排兵布阵,主次协调的手法。那“平淡”不是赘笔,更不是败笔,而是巧笔。
    有了行文中的平淡(飞白),在白描时更能收到传神、传情效果。这就是白描与飞白兼容所形成的优势。试以《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中《一朵白色花》为例:
    《一朵白色花》系作者纪念大姐的回忆文章,因为整篇都“平淡”,显然经不得浅薄的眼光扫描。其实这“平淡”类似书画中的“飞白”。书画为了更见艺术效果,采用“飞白”,以虚显实,虚实相生,别有审美意蕴。书画、散文同理:在《一朵白色花》中,若缺少了这些“平淡”为依托,难以用白描勾勒、凸显出长姐神形——面对父亲的突然自杀,在巨大悲恸中“用手去扒父亲的眼睛”。这一举动在几十年后展示出来,情景历历在目,读来让人心灵震撼。这是个强力刺激镜头,是爆发型的;继后作者又通过长姐记日记,表达对父亲遗恨悠悠的思念。这突发的与漫长的对比情景,含泪泣血地再现了长姐的父女深情,也说明作者长于白描与飞白艺术的兼容。那些“平淡”(相当于书画中的飞白)恰好给“白描”提供了艺术空间,否则成功的白描又从何生根?!再如在“平淡”的叙写中,作者写到童年与长姐的一段往事,那童稚天真、善良心理,通过白描也十分真切动人:“……我以为是自己把姐姐气病的,十分不安。姐姐病好回家,我不敢去见她,偷偷地站在屋外的小凳子上,从窗缝里看她在做什么。姐姐发现了我,亲切地对我招手:‘小五,快来吃广柑!’我立即跑到她身边,接过广柑,如释重负。”若无此前的“误会交代”,这些“平淡”的叙写,这些传神之笔,动人之处,何以表达出来?!
    在《一朵白色花》中,作为“飞白”的那些“平淡”,实则在全篇起到了引渡、铺垫、烘托的不可或缺的作用。因而这篇回忆纪念长姐的文字,读来既显得亲切自然,又具有娓娓道来的从容不迫,而且其中有了起伏跌宕,把握了整篇行文的节奏,更增添了逶迤有致的韵味。
    由此可见,若无这样的“平淡”作铺垫,白描如何在“飞白”中“飞”起来?!这必要的“平淡”其实在全文中突出了“亮点”,达到感人至深的效果。作文也如一支交响曲,若无平实的铺排,哪来闻之令人神采飞扬的华彩乐?!作文也似“看山”,若无丘陵的拱卫环绕,何来雄峙高踞的主峰,让我们看到那无限风光呢?!从这里也可见作者借助书画的“飞白”手法,才使得作品中的白描,应用起来更加得手应心,娴熟圆通,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这,也就是飞白的疏离与凝练的白描之间的辩证统一。
    同样在《我所知道的胡耀邦》中,这种白描中的“飞白”,把“直似朱丝绳,清如玉壶冰”的耀邦同志,不为小人所容的真正共产党人气度、形象,浮雕似地再现在我们面前,而且熠熠闪光。
    胡耀邦曾是我党的总书记,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当然是大人物,但作者笔下切入的角度,不是风云跌宕的大事,而是大人物处于顺境和逆境中的往事,以小见大。这样的叙述读起来“水波不兴”,但确乎是“水清见底”。通过作者笔下的“涓涓细流”,让人看到了一个十分真实的胡耀邦。比如耀邦在“蒙难”中,因痔疮得提前起床洗浴,由于小心过度,反让脸盆“哐当”落地,惊醒了同室的同伴,遭到个别人严厉斥责,他却如小孩犯错误般地惶恐窘迫;又如作者在主持出版了《最后年月》一书,莫名其妙地发行受阻,只好去求耀邦同志。作者抓住一个具有鲜明特色的亮点,用极其精简利落的白描手法,凸显出耀邦同志独具性格特征的人格魔力:
    我望着耀邦同志。他终于表态了!“你们可以——”同时两只手各向左右摆。但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自己发嘛!”他说。
    由此想见耀邦同志当时的神态,不能不对他的“狡黠”中的智慧,面对难题的灵活处理,充满人情味的平易近人,倍感亲切和敬仰。正是有了耀邦同志示意出版社,绕过“正规”发行渠道的高招,才使《最后的岁月》以后得以内部发行。
    作者以极其精练简洁的文字,活脱脱再现了耀邦同志的机智、风趣,同时也让人看到这位共青团总书记身上始终保持着青春气息和活力!读到这儿怎能不令人解颐一笑?也让人对被党内外一致称赞为“素有仁德之心”,一贯光明磊落的耀邦同志的敬意油然而生。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篇幅颇长的文字中,同样可以让人领会到作者借助“飞白”,促使行文中的白描更有了聚焦似的表现力;同时作者有选择地跳跃到往事的几个片段中,把耀邦同志与作者之间的情谊自然灵活地衔接起来,那幽默风趣的文字,也使全篇避免了记“流水账”式的冗长与粘滞。
    文章中作者还内疚地写出一段“文革”往事:在当时的政治压力下,不得不违心地贴耀邦的“大字报”以示划清界限。虽然事过几十年,作者也抓住自己不放:仍感到十分歉疚和痛心,忏悔真诚而强烈:
    在大批判高潮中,我贴了一张大字报揭发胡耀邦同志“反对毛泽东思想”。这种胡乱上纲的大字报,既是我“思想混乱的表现”,也是我人品污点的暴露。我没有顶住当时的压力,想借此划清界限,保自己。我对不起耀邦同志,尽管多次自责、忏悔、都无济于事。
    从这段文字看,作者是一个严于律已,严肃反思的人。在那是非混淆,人人自危,不表态划清界限,就难免会招来无妄之灾的年代,写一张“揭发”大字报,更是应付和无奈。从大字报的提法看,也是应付和敷衍,并未给对方带来实质性的危害。即便如此,几十年后重新回忆“往事”,作者仍然觉得是“人品污点的暴露”,感到“我对不起耀邦同志,尽管多次自责、忏悔、都无济于事。”由此也让人联想到巴金的《随想录》。
    以上文字放在全篇,好像是一处闲笔。其实闲笔不闲!让《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中的“往事”,在做人、作文中得到一以贯之的体现。
    《学唱歌》是一则生活小插曲,但即使是这样的“小文章”,也能看到“大手笔”。
    这篇文章以受到几个姐姐影响爱唱歌,而且巧妙地把唱歌纳入了“运动背景”,如在“干校”一人放牛时高唱“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在省文联迎春会上唱《可爱的玫瑰花》,得到省音协副秘书长金桂娟的称赞,这儿已“暗藏”着幽默的玄机。接着作者以“有自知之明”导入唱歌活动,轻松揶揄地写出偶尔参与机关组织的大合唱,“自己为自己订立的座右铭是:‘张大口,声音小,头尾轻。’绝不突出个人,以免损害集体荣誉”。这些言辞足可录入“幽默段子”。继之,作者写到在联欢会上表演前的一番说词,更是幽默得令人爆笑。并由此说到“我一度想学唱歌”,到处拜师学艺遭到的“打击”,发出感叹道,“过去各种政治运动,我常被批评为右,唯有唱歌是‘左’。无可奈何,学阿q安慰自己:呜呼!无名师教诲,只有走‘自学成才’之路矣。”文字既简洁又精彩,读之令人忍俊不禁。
    值得指出的是,这些活泼生动的文字,不是形容词堆砌出来的;而是以白描手法,在“飞白”中,恰到好处地“白描”出来的。因而情景才能如此栩栩地再现,才能在行文中,表现得如此风趣和潇洒。全文不过1200字,把各个唱歌情景写得呼之欲出,写得如此精湛简洁,实是难得。
    惜墨与泼墨的融合:契诃夫曾经说过,“简洁是天才的姊妹。”,但简洁也并非只是字数削减,其实也涵盖了结构、叙述、描写等多个层面。单就字数而论,也是当增则增当减则减;从作品的美学原则出发,从表达的需要出发。
    李致的文风历来以简洁著称,从不拖泥带水,随意放一个多余的形容词;也从不搞作秀的渲染和铺陈。不过作者也同时注意到了惜墨与泼墨;在惜墨如金的行文中,也能在必要时用墨如泼,把握“惜墨与泼墨”的分寸,因而惜墨与泼墨相辅相成,融汇为一体,取得了传情达意的艺术效果。
    在文学作品中,尤其是散文,容易散漫无羁。作家冯骥才关于散文的一段话值得咀嚼。他说“散文,就是写平常生活中那些最值得写下来的东西。不使劲,不刻意,不娇情,不营造,更无须‘绞尽脑汁’。散文最终只是写一点感觉、一点情境、一点滋味罢了。当然这‘一点’往往令人深切难忘。……我喜欢这样说散文:它是悟出来的。”其实“悟出来的散文”比“做”出来的散文往往更有感染力。因为更有真意和内含,才能使散文意蕴隽永、情韵悠长、理趣沛然,耐得咀嚼。
    概言之,李致的散文,笔出于心,情出于真,在表述中注重“惜墨”,在必要时不吝“泼墨”,这样也成就了他的独特文风和创作个性。且看《我淋着雨,流着泪,离开了上海……》一文。作者将惜墨与泼墨应用得恰到好处,也是一篇非常能打动、感染人的佳作。
    文章开头以徐开垒《巴金传(续篇)》“患难中见真情”一节为楔子:用“真情”贯穿全篇,由小到大,由远而近,由内而外地写出骨肉真情、深情,让人读之含泪动容。
    作者从“文革”惶惑重压氛围下读小说《家》切入,读到丫鬟鸣风跳湖自杀、瑞珏因避“血光之灾”死去,联系到当前处境而悲从中来;继之以“五七”干校夜间看坝坝电影,看到据巴金小说《团圆》改编的电影《英雄儿女》,影片却抹去了原作者巴金的名字!面对这样的荒诞无稽,从而也激起不可名状的难受;继后写到在“牛棚”中对四爸巴金的担心;写到长期不通音耗,给堂妹试探去信,在惴惴不安中好不容易盼来家书。写到最动情处,出于表达的需要,作者更是用墨如泼:详尽录出1972年10月30日与巴金通信的全文;其中隐含的压抑情绪,“欲说还休”的痛楚,读着也令人感到窒息,似乎空气也凝固了!特别是读到“妈妈逝世(指翻译家萧珊去世——笔者),你当然最难受。我本来应当立即写信安慰你。可是,我能向你说什么呢?我实在想不出。就是现在,写到这里,我的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流。”看到这段回忆文字,真令人不忍卒读!紧接着作者用下一段文字加以对照:“1964年夏天,我第一次到上海。这是我解放后我第一次看到妈妈,我开始喜欢她。记得那天晚上,大家在屋外乘凉,萧姐也在场。我向你要《收获》复刊第一期,你答应了。妈妈立刻说你‘偏心’,说她向你要过几次,你都没有给她。当时,我多么愉快啊!这大概就是一般人所谓的‘天伦之乐’吧!然而,这样的聚会,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了。”此情此景恍若隔世。不仅是强烈对比,更是抚今追昔咏叹,具有浓郁的抒情意蕴。局外人读到这封家书,也会有“家书抵万金”的感觉!这封家书有多少难言之隐,难解之痛含蕴在字里行间!
    当作者写到春节一家好容易才有短暂的相聚,却放心不下四爸全家,利用几天宝贵时间秘密同妻子一起策划到上海探望四爸。前后细心的安排和防范,经历的全过程,让人感到作者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当年的“地下斗争”状态。其间插叙到四爸早年信仰过安拉其主义,竟放在几十年后的背景下加以清算,居然成了“无产阶级专政死敌”的“弥天大罪”!接着作者写到在四爸家中目睹的狼籍黯然景象,以及亲人的木然神情,简约中更是画龙点睛:
    “家里显得很冷清。造反派封闭了楼上所有的房子,全家被赶到楼下居住……九姑妈和十二孃也不像过去那样爱说话。没有人来串门。”
    通过惜墨简约的“冷处理”,通过亲人性格的变化,遥想到六年来,亲人在无情摧残中,受到了多少折磨和惊吓!即使六年后的相逢,“这次和四爸会面,也不敢深谈。”一句“不敢深谈”,其间隐含了多少“潜台词”。这样的“惜墨如金”,更胜过千言万语!这样的压抑隐忍状态下,令人自然想到南朝·宋鲍照在《拟行路难》中的吟叹:“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当然,不敢言并不等于不敢想。身处逆境,作为文人,相反会想到很多,想得更透,甚至想得更横!
    不过,人总是在希望中活着。作者企盼着四爸得到解脱:“我深切地期望他能摆脱这样的处境,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黑暗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作者虽然是“吞声踯躅不敢言”,但最后也冲破禁锢,豁出去了:对未来作了最坏的打算。“我和四爸在二楼走道上谈话,我讲了准备要求调回成都的想法。想到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我终于冒出一句心里话:‘如果你的问题解决得不好,你可以回成都。我能用自己的劳动供养你。’”这段压抑着极端悲愤的话,使《我淋着雨,流着泪,离开了上海……》一文,读来不能不令人动情含泪。末尾在作者情感起伏中,又掀起了一波揪心的呼应:
    “我在上海只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就得离开。不想离开时惊动四爸,但他和九姑妈几乎和我同时起床,不凑巧,天下着雨……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四爸,但我岂敢不按时回到要我‘脱胎换骨,重新作人’的‘五七干校’?我只得双手提起行李,毅然离开家门,快步赶到公共汽车站。我满脸流着水,是雨水,也是泪水。”
    这“相见难时别亦难”的情景,特别是其中“岂敢”二字,又容纳了多么委曲、沉重、复杂的心情!同时也是惜墨如金的高度压缩,读者心弦也不能不为之强烈震颤!文章随即生出强大张力,也让读者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滂沱大雨里挣扎离去的背影……
    《我淋着雨,流着泪,离开了上海……》约7600字,在《李致文存:我的人生》大多精短的篇幅中更显出相当的份量。像这样凭借泼墨与惜墨的巧妙融合,取得艺术效果的文章,在《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中更不乏其例。如《大妈,我的母亲》,“泼墨”与“惜墨”把握有度,母亲的舐犊情深,儿子的娱亲之孝,不仅表现得生动有趣,也让读者心中漾起陶陶之波。
    这儿不防录两段妙趣横生跃然纸上的文字:
    我那一段时间处在男娃娃最调皮的阶段,不听话,惹人讨厌,被称为“五横牛”,大妈耐心教育我,我每天晚上“悔过”,第二天又依然故我。胖舅舅挖苦说:“我都听厌了。”有一次调皮过分(什么事我忘了),引起公愤,大姐和她的好友萧姐,二姐、三姐总动员:两个按我的手,两个按我的脚,让大妈打我的屁股。我大哭大闹,用当时的流行语言骂:“哪个再打我挨炸弹!”当然,到了晚上我又向大妈“忏悔”。
    (因为大妈耳聋)我一去,总是先在纸上给大妈写:“你好不好?我这几天很忙。李斧来看过你没有?”大妈对我简单的谈话很不满意。有一次,她对我说:“你最好刻一个图章。”我不理解大妈的意思,申明我已有图章。她说:“你每次来,只有这几句话,不如刻一个图章,来了一盖就行,省得每次都写。”我这才知道大妈在“挖苦”我。大妈还经常告诫我,要多去看她,否则将来她“没”了,我要后悔。又有一次,我听说大妈病了,淋着大雨去看她,她很高兴。我为了“报复”,写了四句话:“大雨探母亲,其心何虔诚,还说儿不好,打起灯笼找”,大妈看见纸条,哈哈大笑。
    此外,出于工作关系,作者在组稿、约稿中接触到的老作家,如茅盾、叶圣陶、曹禺、李健吾、艾芜、沙汀,建国后成长的刘绍棠,以及接触到的一些川剧艺人,外国人士等等,经作者用一支富于特色的笔,以朴实自然中的幽默,白描与飞白的兼容,惜墨与泼墨的融合,也让人感知领悟到那些作家、艺术家们的风范,品德,更同籍籍乎名利之徒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目无尘下形成鲜明对照。
    在《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中,佳作迭出,有不少写得感情真挚,简洁生动,传神传情之作,叵耐笔者不善深文周纳,难免走眼遗珠,挂一漏万。但统括论述,值得强调的是:李致的创作特色,是一种整合,三者呈现,无法形而上地加以分割,这倒是赏读中值得加以注意的。平心而论,《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亦有待精练之处。虽白璧微瑕,但瑕不掩瑜,也许是笔者的过分挑剔吧!
    2015年4月24日完稿
    2015年7月16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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