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太妃有傅夫人与秀秀侍奉。另外还带着福康安,行动虽然不太自由,但船中融融泄泄,乐趣无穷。
当然,太妃的船一直在后面,加以傅恒与钟连格外照料,而且经过细心安排,所以绝少人知道,这只船中的人,身份特殊。
太后跟皇后,当然知道太妃亦在行列之中,只是不知道傅夫人也在随扈之列。每次皇后去看太妃,傅夫人总会事先得到通知,带着福康安避在另外船上。
在东巡途中,自然有许多娱亲的节目,一样是“打水围”,亦就是打野鸭,皇上的枪法是庄亲王所授,准头相当好,连发九枪,打下七只野鸭,使得太妃与傅夫人亦能一快朵颐。
二月二十二,御驾到达曲阜,衍圣公孔昭焕率领属下职事官员恭迎皇帝。第二天举行释奠礼,然后按照康熙年间的成例,由举人孔继汾在御前进讲《大学》。然后屏谒孔林,并莅临“元圣周公”庙致祭。当然,对衍圣公及孔门十三家后裔,都有优厚的赏赐。又特命将御用的曲柄黄伞,留供在大成殿。而最重要的是,将御制的“阙里孔庙碑”,勒石大成门外,留下“天子右文”的明证。
三天以后,驻跸泰安府,皇帝奉太后銮舆登上泰山,在“岱岳庙”拈香。下山到济南,奉皇太后阅兵,皇帝亲御弓矢,连发中的,欢声雷动。
登泰山、驻济南都是陆路,御舟另由水路到德州停泊。太妃与傅夫人一直是在船上,与皇帝数日不见,正在思念之际,忽然深夜有宫女来报,钟连求见太妃。
“噢,”太妃诧异地问秀秀,“你夫婿怎么这时候要见我?”
“总有要紧事吧!请太妃传他进来一问,就知道了。”
果然,是件极要紧,也是极机密的事,皇帝即将来看太妃。
“皇上从济南回銮,因为皇太后的轿子慢,估计可以抽得出一天的工夫,特意赶来看太妃。”钟连看了傅夫人一眼,“皇上不愿惊动大家,所以特为派钟连先来面禀太妃。皇上又关照,太妃船上的人,都不必接驾,免得张扬出去。”
显然的,皇帝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来与傅夫人作一夕之叙。太妃很明了爱子的心情,当即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我船上的人,你都熟的,你自己去交代他们。”
“是!”
这一次东巡,护卫的禁军,临时编组,由领侍卫内大臣傅恒总其成,分前、中、后三路。太妃的座船在中路,由钟连负责,这一路的侍卫禁军,都听命于他,只要关照一声:“戒严!”立即便有分段巡逻的侍卫,关照太监、苏拉,各归宿处,不得在外闲走,宫女自更不在话下。
到得二更时分,月华如霜,但见沿着运河,密密麻麻的船只,桅杆上都悬着红灯,前后相接,形若贯珠,一眼望不到底。岸上篷帐不断,而声息不闻,只有值班的侍卫及护军营的官兵,手扶佩刀,往来巡逻。十来里长的一段宽阔堤岸,空荡荡地恍若无人,真个刁斗森严,警跸的气象,毕竟不同。
傅夫人已经回到自己的船上了。分配给太妃的,一共三只,最大的一只,作为太妃的座船;较小的两只,一只供宫女乘坐,再一只就归傅夫人专用。这时她正将福康安哄得睡了,一个人在灯下沉思,心里七上八下,既兴奋,又不安,那种滋味,颇难消受。
忽然间,听得岸上有隐隐的马蹄声,凝神细听,辨出约有三五匹马,跑得极快,转眼间,蹄声已近,她从船窗缝隙中望出去,只见一行五众,马已停住,有人拉一匹白马的嚼环,马上人下得地来,身材特高,一望而知是皇帝。
这时太妃船上的跳板,已经搭好,皇帝由钟连扶持着上了船。就这时,听得舱门边有清脆的掌声,傅夫人转脸一望,是秀秀在向她招手。
“皇上驾到了!”她向傅夫人说道,“太妃的意思,如果小阿哥已经睡着,请你还是上大船上去。”
“噢,”傅夫人有些踌躇,“我得换衣服。”
“加件坎肩儿就可以了。”秀秀答说,“皇上也是穿的便衣。”
于是傅夫人听她的话,在月白缎子绣五色牡丹的旗袍上,加一件宝蓝缎子的坎肩,用油刷子抿一抿鬓发,略微染一点胭脂,由秀秀陪着上了大船的后舱。
秀秀做个手势,让她暂时站住,然后掀帘掩入前舱,只听太妃在说:“赶快来,赶快来!”
接着,门帘高掀,傅夫人眼前一亮,定定神望进去,恰好与皇帝的目光相接。
“给皇上请安!”傅夫人蹲一蹲,旋即站起,对皇帝看都不看,便在太妃身边的一个锦垫上坐了下来,用手替她掠着鬓边花白的头发。
皇帝亦故意不跟她说话,甚至太妃亦是视若无睹。这已是三方面极深的默契:唯有这样,才能完全忘却身份,脱略礼数,视己视人,是一家骨肉。
皇帝是坐在一张矮凳上,左首有一具靠枕,右首是一张朱红长方矮几,上面放着一杯酒,一个什锦果盒,他悠闲自在地,一面拈一把松子,不断送到口中咀嚼,一面大谈孔林的见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傅夫人能够很自然地平视皇帝了。他穿一件粉青湖绉的夹袍,紫缎套珊瑚扣的琵琶襟褂子,系着明黄绸子的腰带,头上戴一顶红纹结顶的玄色缎子小帽,帽檐上镶一块长方蟠龙的碧玉。打扮得非常俏皮,看上去似乎三十刚过。
他的兴致很好,讲了孔林,又讲泰山,而太妃却有些倦了,“你大概很累!别说逛,我听都听累了!”说着太妃打了个呵欠。
“娘已经过了安置的时候了。”皇帝说了这一句,看着傅夫人说,“我看看你的儿子去。”
这自然是一个借口,太妃还怕傅夫人不能意会,答一句“已经睡着了”,事情就会变成僵局,所以急忙以眼色示意。
不但示意,而且明说:“对了!你把皇上带到你船上去吧!”
“是!”傅夫人轻声答应,然后瞟了皇帝一眼,将头低了下去。
这时候秀秀已打起后舱门帘,也是轻声说道:“请为皇上带路。”
于是傅夫人又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向太妃说道:“请早早安置。”
“你别管我,你们走吧!”
傅夫人便低着头出后舱,由宫女扶着上了她自己的船。皇帝身手矫捷,捞起长袍下摆,紧跟着她上了船。
前舱烛火微明,是特意安排的,宫女悄无声息地摆上御用的茶酒果盘,然后跪下来向皇帝磕个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都退了出去,前后舱门及窗户一齐紧闭,只留下顶棚上的一个气窗。
四目相视,久久无语,几年相思,有了倾吐的机会,却反都不知从何说起。傅夫人只觉得视线突然模糊,眼眶一阵阵发热。烨烨红烛的光晕,化成一片霞光,遮住了眼前人的影子,也遮住了她的矜持与羞涩,张开了双臂在等待。
皇帝给了她所等待的,紧紧地抱住她,脸贴着脸,彼此不断地搓摩,彼此都有一种亲切而又陌生的感觉,这样肌肤相亲的日子,已隔得好远好远了。
“福如!”皇帝问道,“你想我不?”
“你想呢?简直是昏君,问出这样的话来。”
“既然想我,为什么老避着我?”
在她的记忆中,特意躲避,一共有过两次。一次是太后万寿,她以命妇的身份,进宫叩贺。皇帝曾派人递了个密柬给她,约她在慈宁宫花园相会。她已经答应了,结果还是爽了约。一次是四月间在热河省视太妃。皇帝忽然提早临幸避暑山庄,表面上的理由是接受新归附的一个蒙古部落的“台吉”朝觐,其实是想跟傅夫人叙一叙旧情。哪知她一听皇帝驾到,第二天便回京了。
这两次躲避,在傅夫人都是内心经过痛苦的挣扎,咬紧牙关所做的决定。她自己觉得这完全是为了皇帝,而如今听皇帝的语气,竟似并不了解她的苦心,自不免深感失望。
“皇上怎么还怪我——”
“不!”皇帝腾出一只手来掩住她的嘴,“我决不是怪你,我是说,你又何必自苦?皇后再厉害,到底我是皇帝,莫非不能替你担待?”
听得这话,傅夫人气平了,“就算皇上替我担待,总是不要惹麻烦的好。”她紧接着问,“皇后此刻在哪儿?”
“皇后陪侍太后,今晚上驻平原行宫。”皇帝说道,“我是骑马赶来的。”
“平原行宫,不见皇上,不是会奇怪?”
“不要紧!没有人敢走漏消息。”
“万一太后要找呢?”
“不会!我已经交代话了,如果太后要找,就说我微服私访民间去了。”
傅夫人笑了,“只有微服私访的地方官,没有听说过微服私访的皇上。”她说,“这谎也扯得太离谱了。”
“不都是为了你吗?”皇帝微笑着答说。
傅夫人笑笑不作声。她忽然发觉,自己的经历是很不平凡的。前朝不知如何,如就大清朝来说,从不会有一个人敢这样随随便便地跟皇帝交谈,而且当面骂皇帝“昏君”,又说他“扯谎”,皇帝居然不以为忤,这不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吗?
然而是什么原因,使得皇帝能如此容忍呢?她很快地回答自己:自然是一个“情”字。只要两情相悦,以死相殉,亦是乐事,又何在乎这些语言上的细节?
话虽如此,却不知道是一时的情形,还是久而不改,始终如一。想到这一点,熟读史书的傅夫人,不由得悚然心惊!历史上许多绝色妃嫔,结局是被打入冷宫。古人早就说过:“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自己如果也落入这陈陈相因的套子中,可就太悲哀了。
不过,她又在想,自己到底不是妃嫔,色衰爱弛,亦不过断绝往来。自己有自己的家,比那些日夕望羊车不至,以泪洗面的宫眷是强得太多了。
脸上的表情,随着心境转移,喜乐哀怨,在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要问。
“你在想些什么?”他说,“好像转了好多的念头。”
为他一语道破心事,傅夫人不免吃惊,定定心想,光是这句话却不必否认。于是她平静地答说:“是的。”
“那么你在想些什么呢?”皇帝说道,“你我哀乐相共,何妨说给我听听。”
为了“哀乐相共”这四个字,傅夫人不忍不说实话,但不能尽说实话,否则便是不智。她略想一想说:“我在想,十年二十年以后,我跟皇上见面,皇上对我不知道是怎么个想法?”
“还不是跟现在一样。”
“我不信!”傅夫人很率直地摇着头,“我绝不信。”
“为什么呢?”
“人老珠黄,不会再让皇上瞧得上眼了!”
“你这话错了!你说这话,不但不了解我,也作践了你自己。我喜欢你,不尽是为了颜色。”皇帝紧接着说,“当然你是绝色、国色!不过除此以外,另外有使得我念念不忘之处。”
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话!傅夫人眼中闪露的光彩,更加明亮了。“那么!”她喜滋滋地说,“皇上倒告诉我,是哪些东西让皇上念念不忘?”她临时又加了一句:“可不许恭维我!”
“何用恭维?”皇上答说,“不过我说的实话,也许你不会了解,甚至天下没有一个人能体会,因为天下像我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他停了一下又说:“你的好处很多,都是我在别处所得不到的。最要紧的一点是,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人,能享受人的乐趣。这话怎么说呢?你要知道,即使是皇后对我,也存着几分顾忌,要顾忌礼数,顾忌她皇后的身份,顾忌我的不高兴,顾忌我会对她不好。这一来处处显得格格不入。人贵率真,但由于我是皇上,没有一个人敢拿待一般人的态度对我,唯一的例外是你。”
“原来我可贵者在此!”傅夫人失声说道,“这倒是我想不到的。”
“你想不到不要紧,只要你了解。”皇帝又说,“当我们私下相处时,你忘掉我是皇上,我忘掉你是亲戚,让我们像平民百姓家的一对恩爱夫妻好不好?”
傅夫人不答,只报以微笑,然后用暖炉上的开水绞来一个手巾把,递到皇帝手里,又取来一双拖鞋,替皇帝换上。这一切是用事实来答复皇帝,她在尽一个柔顺贤惠的妻子的本分。
“福如,你还不要忘记,我们还有一个儿子。”
提到这一点,皇帝已经站起身来。傅夫人知道他要看福康安,便招招手说:“来!”
福康安睡在后舱。极大、极软的一张铺,六岁的福康安睡在里面。身上盖着一床紫绫新被,可能是太暖了,两颊红红的一团,嘴角还含着笑意,神态娇憨可爱。皇帝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脸。
手快要伸到了,忽又缩回。“他一定在做一个有趣的梦,看他笑的那样子!”皇帝又说,“别惊了他的梦。”
说完,又定睛细看。好久,傅夫人忍不住说:“你总算看到你的儿子了。”
“唉!”皇帝叹了口气,“可惜!”
“怎么?”傅夫人诧异地问。
“可惜他不能封王。”皇帝紧接着说,“不过,我可以用别的办法来弥补这个缺憾。”
“是什么办法?”
“我要好好培植他,让他好好做一番事业。”
一拿儿子作话题,便更像夫妇叙家常了。一直谈到三更将尽,方相拥而眠,了却数年相思之苦。
皇后奉着太后的銮舆,是日色偏西之时到达的。皇帝在太后的座船前面跪接,亲自扶掖登舟,陪侍晚膳。但很奇怪地,皇帝的神思不属,有时答非所问,有时怔怔地出神。太后只当他累了,体恤地劝皇帝不必陪侍,早早休息。
皇后虽觉得皇帝不似疲累的样子,但亦不疑有他,“请皇上听太后的话。”她说,“这里,有奴才伺候。”
“好!你好好伺候太后。”皇帝向太后请个安,退了出去。
原来他是跟傅夫人有约。昨夜三更上床,五更起身,回御舟召见军机大臣,裁决国政,可说一夜未睡。不过,一个午觉睡了两个时辰,在自鸣钟上是四个钟头,已足以消除疲劳。所欠缺的是,昨夜与傅夫人的缱绻温存,未能酣畅,同时也还有许多要紧话没有来得及说,所以一颗心亦萦绕在昨夜的人与事上。此刻一离了太后的船,以看太妃为名,又到了傅夫人的船上。
御舟当然是空的,而里外灯火通明,皇后离了太后的船,遥遥望见,不由得关切。她猜想皇帝不是在批章奏,就是在作诗看书。既然连日劳累,不宜如此,因而决定去看一看,劝一劝。
到得御舟,不免诧异,“皇上呢?”她问。
“给太妃问安去了。”
“噢!”皇后心想,太妃睡得很早,皇帝既是精神不怎么好,亦不会坐得太久,便即说道,“我等一会儿。”
这一等等到二更时分,还不见皇帝回来,她困惑了。
“怎么?都二更天了!太妃也应该安置了啊?”
太监们不答,只是面面相觑,神色尴尬,越发惹得皇后疑心。
“怎么回事?”她问,“皇上到底哪儿去了?”
“在太妃那里!”太监一口咬定。
“皇上知道我在这儿不知道?”
“只怕不知道。”
事实上皇帝已经接到报告,原以为皇后坐一会儿就走,所以置之不理,与傅夫人并卧在一起,娓娓情话,根本就忘了皇后了。
皇后却一直在想皇帝,由二更到三更,依然不见人影。皇后知道事有蹊跷,当然,她还不会想到傅夫人,只以为皇帝登岸微行,这是件很危险的事,她不能不关切。
于是皇后传懿旨:召领侍卫内大臣,也就是她的胞弟傅恒。谁知来的却是钟连。上了船在外磕头,自报职名。
“傅大人呢?”皇后隔着舱门问道,“他怎么不来?”
“跟皇后回奏,傅大人到沧州视察行宫跸路去了。”
傅恒去沧州是实,但并非视察行宫跸路,而是有意避开。这一点皇后当然不会知道。
“你知道皇上在哪儿?三更天,还没有回船。”
“皇上在太妃那里,也快回驾了,请皇后先回船吧!”
“不,”皇后不见皇帝不放心,“我得在这儿等。”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钟连不能强迫皇后回船,心里在想事成僵局,似乎非将皇上请回来,不能让皇后放心离去。
于是他说:“请皇后懿旨,是不是让奴才去催一催?”
这给皇后出了一个难题。去省视太妃,母子谈到宵分,也是常有之事。倘说皇后在等,将皇上催了回来,一问无事,皇帝当然会不高兴。
因此,她说:“不用!你下去吧。”
钟连不知道皇后是何想法,只觉得应该设法通知皇帝。但此时鸳梦正稳,何能惊扰?想来想去,只有加意防备而已。
皇后等钟连一走,心想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应该让钟连陪着到太妃船上,劝他们母子早早安置,有话不妨明天再谈。这不也是子妇应尽之道?
不过,就现在去也可以。计算已定,立刻传懿旨,要去看太妃。那首领太监大为困惑,随即回奏:“太妃已经安置了!”
“胡说!皇上还在太妃船上。”
“这——”首领太监知道自己的话出了纰漏了。
“怎么?”皇后一看他的脸色,疑云大起,“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实话。”
首领太监心想,不说实话,皇后就会亲自去看,那时反倒不好,于是答说:“太妃船上的灯都熄了。”
“那么,”皇后急问道,“皇上在哪儿呢?”
“皇上——”首领太监急得满头大汗,嗫嚅着无法说得出口。
皇后一颗心往下沉,知道皇帝的行踪不瞒别人,需瞒住她。然则是什么事不能让她知道呢?
皇后决意追究一个水落石出,吩咐所有的侍从都回避,只留下首领太监一个人。
“你说,”皇后沉着脸,“你一定知道皇上在哪儿!”
“是,”那首领太监脸色灰白如死,“奴才知道,不过奴才不敢说。”
“为什么?”
“一说了,奴才就没有命了。皇上非处死奴才不可!”
“你就不怕我处你的死?”
皇后对太监、宫女有生杀予夺大权的,而且要处死颇为方便,只要将内务府大臣传来,说一声:“这个人留不得了,拉下去打!”顿时毙于杖下,因为宫闱之间有许多不便明言的事,皇后所说的“留不得了”,也许罪状是调戏妃嫔,那是多严重的事!
因此,首领太监吓得浑身发抖,他在中宫当了十年的差,深知皇后言不轻发,而且看样子,既已等到三更,自然亦可等到天亮,反正是不了之局,拼着豁出一条命去,将事情说清楚了吧!
这样心一横,便即说道:“皇后只想,从前在热河的时候,皇上老爱一个人到太妃那里,一去就是一下午,就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只此一言,惊得皇后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了句:“你是说,我弟媳妇在太妃船上?”
“不是在太妃船上,不过她的船紧挨着太妃的船。”
居然还为傅夫人特备专船,皇后越发气恼。“好啊!”她的脸色铁青,“我倒得问问她,她跟我怎么说来的?”
“皇后息怒!”首领太监磕个头说,“奴才有话上奏。”
“你说。”
“皇后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反正快到京了,皇后忍一忍,不就过去了?”
“我忍不下这口气。”皇后问道,“昨天晚上,皇上在哪儿?”
“奴才不知道。只仿佛听人说起,皇上去看——”首领太监猛然醒悟,又失言了。但已无法收回,亦无法掩饰。皇后很快地追问:“看什么?你说!倘再有半句支吾,我马上传杖!”
“传杖”即是命内务府慎刑司杖责。这一顿板子打下来皮开肉绽,死罪不知是否可免,活罪先已难逃。反正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所顾忌,且免了先吃眼前亏再说。
“是去看傅夫人的儿子。”
“什么?她把儿子也带来了?”
“是!”
这时的皇后,就不但是气恼,而且还有无限的悲痛。回想自己两产不育,而皇帝又似乎认定了她命中无子,万机之暇,私下相处神态冷淡,已令人难堪。如今才知道皇帝的冷淡是有缘故的,即使不是弟妇撺掇,至少也是有了弟妇,皇帝才会移爱。而况还有了一个儿子,看来他们这段孽缘是割不断的了。
转念到此,酸味直冲顶心,胸中有股火辣辣的气在鼓荡,怎么样也不能服帖。
“走!”她断然决然地说,“我到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的船上去!”
“皇后,”首领太监跪了下来,“千万使不得!”
“为什么?”
“皇上会震怒。”
“我可管不得那么多。”皇后只管自己上了船头。
首领太监无法阻拦,一急急出一个计较,“等奴才去请皇上。”他说,“主子得顾身份。”
一听这话,皇后不免踌躇。就这脚步暂停之际,那首领太监又修正了他的话。
“奴才有个拙见,可以替主子出气。不过,这得主子全听奴才来调度。”
“好吧!”皇后也想通了,自己这么找了去,等于捉奸。皇后捉奸,那不是千古的奇闻?但一口气终归不出。如今听他有替她出气的办法,自是求之不得。
“当初傅夫人原是许了主子的,奴才也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如今不妨趁皇上不在的时候,召见傅夫人,跟她发一顿脾气,不就出了气了吗?”首领太监紧接着又说,“这一来,傅夫人就永远不会再招惹皇上了。”
皇后想了想问道:“如果她不来呢?”
“皇后不会找了去?”首领太监说,“每次皇后去看太妃,消息先到,傅夫人就躲了起来。明天到了太妃那里敷衍一会儿,跟着就上后面那条船。看她往哪里躲?”
“好!”皇后毫不迟疑地说,“就这么办。”
“主子听奴才的话没错。”首领太监起身说道,“奴才伺候主子回船。今晚上等到天亮,也是白等。”
最后一句话说坏了。皇后走还是走,心里却因那句话,加深了对傅夫人的怨恨,暗暗自誓,不惜破脸,也要出这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