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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奉太后懿旨,面奏皇上,太后要派一位专使,有话跟皇上当面说。”
    “噢,”皇帝问道,“这专使是谁啊?”
    “是,”傅恒答说,“是臣的妻子。”
    皇帝笑了,“让你来说不一样吗?”他问,“何必还要绕个弯子?”
    “臣妻面奉懿旨,是机密大事,臣妻不肯跟臣说,臣亦不敢闻问。”
    皇帝心中一动,经仔细考虑,正色答说:“太后有话不跟我当面说,要派专使,甚至你也不能与闻,可知这件机密大事,非同小可,除了太后、我、你的妻子以外,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既然如此,应该在镜殿召见。”
    “是!”
    镜殿在圆明园内。圆明园四十景中最为世宗所欣赏的一景,名为“万方安和”。这座建筑在池沼之中,四面有桥,道向中间的房屋,倘能如飞鸟俯瞰,就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整座建筑成为一个“卍”字形,这就是题名“万方安和”的由来。
    世宗喜爱“万方安和”的原因之一是极其隐秘,关防严密。因为四面有桥,只要在桥口守住,就决不会有未奉许可的人胡乱闯了进来。
    尽管如此隐秘,世宗还觉得不够,所以在“万方安和”的房舍中,特为辟了一座镜殿,只有前后两道出入的门,并无平视向外的窗户。只有仰望可窥苍穹的天窗。屋子里镶满了来自西洋的水银玻璃镜,高可一丈,明亮清晰,镶嵌的地位或正或侧,彼此映照,面面皆见,只要坐在宝座上,向前望去,前后左右的景象都逃不过眼下。世宗认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什么事都不愁有人窃窥偷听。极机密的军国大事是在这里处理。据说召幸爱宠,亦常在此处,为的是一身化无数身,自顶至踵,尽态极妍,才能享到酣畅的艳福。
    这些传闻,傅夫人耳中亦听到过,因此听说皇帝是在镜殿召见,不由得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她一面是有些畏怯,一面却又有莫可言喻的兴奋,因为在她心目中,那是个男人视之为香艳神秘的地方,到底是如何异想天开,见所未见,终于可以开一开眼界了。
    召见的旨意突然下来了,是下午。暮春天气,日丽风和,下午懒懒的正是宜于做春梦的时候,不道皇命宣召!傅夫人只得修饰好了,带着四个丫头,由傅恒亲自护送,直到圆明园。
    一到大宫门,照例下车下马。内大臣马尔赛早就等在那里,看傅恒下了马,而傅夫人尚未下车时,急忙上来传旨:准傅夫人的车子,直驰“万方安和”。
    但傅恒却并未奉准骑马入宫。这一来,夫妇便分开了。
    到得池边下车,有个太监上来请安说道:“万岁爷已经等着了,请跟我来。四位姐妹到那边小屋子里喝喝茶,息一会儿。”
    这一来,主仆也分开了。傅夫人孤零零地颇有不安之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太监身后,跨上朱栏曲桥。到得入口之处,那太监推开了厚重的雕花木门。傅夫人望进去是深深的一条夹弄,尽头处有自上而下的光线,骤看之下,想不出哪里有房屋。
    “你自个儿进去吧!皇上在里面。”那太监说,“并没有别人。”
    最后一句是不是暗示?傅夫人心里在想,“花盆底”却咯噔咯噔地踏了进去。身后的门沉重地碰上了。
    夹弄中不够亮,但可以辨得出路,她走到尽头,才发现右首垂着黄缎的门帘,便伸手揭开。
    这一揭开了,顿觉目眩神昏,但见无数影子,似曾相识。定睛再看,正是自身,每一个影子的姿态都相同,手揭门帘,踟蹰不前。
    皇上在哪里?她心里在问,不由得左右搜索。
    皇帝是在她从镜中看不到的一个地方。不过她的一举一动,却都落在皇帝眼中。他故意不出声,要看她如何行动。
    傅夫人有些畏缩之意。不过,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终于往前走了。一面走,一面张望,未免顾不到脚下,“花盆底”站不稳,左右摇摆,全靠腰肢扭动,方能保持平衡。这一来便如风摆杨柳,婀娜多姿了。
    皇帝的想法又不同,她的腰好活!他在心中自语。
    “孙佳氏!”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傅夫人大惊失色,一转身发现了皇帝,不由得以手拍胸,为自己压惊。
    “真对不住!”皇帝歉意地笑道,“怕是吓着你了!”
    傅夫人暂不作答,收敛心神,等皇帝缓步走近来,方始跪了下去说道:“臣傅恒之妻孙佳氏叩见圣驾。”
    “起来,起来!”
    傅夫人一跪下去,双腿为旗袍绷住,花盆底又难着力,又站不起来了。
    皇帝似乎有意恶作剧,伸出手去,却不说话。
    傅夫人有些着急,不知其意何居,怕把自己的手一交过去,他会握住不放。
    一只白皙、丰腴、温暖的手,终于还是交到皇帝手里。
    “起来吧!”
    “是!多谢皇上赐援。”
    皇帝轻轻一提,傅夫人得以起立,想挣脱时,皇帝借得机会,在她还未用劲时,他已先紧了一紧。
    傅夫人知道自己不必再动挣扎的念头了,因为那不但徒劳无功,而且挣扎会使得皇帝加劲,反而自讨苦吃。
    他牵着她直到宝座旁边,预先准备好的绣墩前面,方始得放手。
    “坐!”
    “是!”傅夫人揉一揉手,请安谢了赐座,方始坐下。
    “你在闺中时,叫什么名字?”
    傅夫人不知皇帝因何而问,唯有老实答说:“闺名福如。”
    “是千祥百福的福,三保九如的如?”
    “是!”傅夫人觉得皇帝善颂善祷,不免得意,因而起身又谢恩,“多谢皇上宠赐嘉言。”
    皇帝笑笑说道:“以后私下我就叫你福如好了。”
    “是!”傅夫人觉得“私下”二字刺耳,便即说道,“体制所关,奴才不敢奉旨,请皇上仍旧叫奴才孙佳氏。”
    皇帝似乎听而不闻,喊道:“福如!”
    傅夫人不答,但有些畏惧,把头低了下去。
    “福如!”皇帝的声音高了些。
    傅夫人依旧不答,皇帝也不作声。沉默得令人要窒息,她不由得呼了一口气。
    “福如!”皇帝第三次喊,声音出奇地温柔,似乎在说:算了,不要孩子气了!
    为这种抚慰的声音所软化,傅夫人的态度也硬不起来了,不过她的回答仍旧表明了她的本意。
    “孙佳氏在!”
    “福如,”皇帝只管自己说,“这趟辛苦你了,我很感激。”
    “皇上言重了!理当效力,但恐效力不周。”
    “不会的!我已经接到报告,说我母亲很喜欢你。”
    傅夫人大吃一惊,也是大出意外。
    “怎么?”皇帝问,“你的神色不大对。”
    在傅夫人的想象中,说破李姑娘是皇帝的生母,即使不会如明宪宗发现自己有个儿子那样惊喜激动,但他一定会有异常的反应,谁知他不但自己提到,居然能如此平静,岂不令人吃惊?怪不得说是天心难测,如今经验到了。
    “福如!”皇帝提醒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是!”傅夫人定定神,首先想到,该有个适当的称呼,“李姑娘”三字非常不敬。她的机变亦很快,觉得有个称呼可用:“太妃慈祥恺恻,福寿康宁,请释廑念。”
    “我只不放心一件事,”皇帝徐徐说道,“多年安静的日子,只怕要打破了。”
    傅夫人觉得话中有话,不敢造次回奏,只说:“请皇上明示。”
    “我去见了我母亲,当然要上尊号,仪注很隆重,繁文缛节,恐怕我母亲会觉得很厌烦。”
    什么叫“仪注很隆重”?莫非两宫并尊,又有了一位太后?傅夫人心里在想,他既然顾虑到生母的“安静日子”,倒是一个进言的机会。
    于是她说:“皇上能仰体太妃之心,实为天下臣民之福。太妃亦曾跟奴才说过——”
    “慢着!”皇帝打断她的话问,“听说我母亲有两个义女,你是其中之一?”
    “是!多承太妃垂爱,奴才愧难报称。”
    “她知道你的身份不?”
    “不知道。”
    “噢!”皇帝又问,“还有一个呢?”
    “是宫女,名叫秀秀。”
    “她待我母亲怎么样?”
    “孝顺得很。”
    “好!将来我要封她。”皇帝把话拉回来,“我母亲怎么说?”
    “她也不愿意扰乱平静的日子跟心境,还有,如果她知道了皇上跟她的关系,她一定不愿意皇上为难。”
    “你怎么知道?”
    “太妃爱听掌故,奴才跟她老人家讲过前朝的故事,譬如明孝宗的纪太后,她老人家就很佩服,说是应该成全爱子。”
    皇帝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了,“那是你在劝她。”他冷冷地问,“是吗?”
    皇帝很厉害,一下就看穿了底蕴。傅夫人虽有些心惊,但觉得在此要紧关头,应该拿出勇气来,一退缩可能会前功尽弃。
    “奴才这么劝她,也是为了皇上。”
    “噢,”皇帝说道,“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聪明天纵,莫如皇上。天家母子的名分早定,倘有变更,惊世骇俗,非社稷之福,又岂是太妃与皇上之福?”
    皇帝不答,站起身来,背手蹀躞,颀长的影子,隐现聚散,包围着傅夫人,她觉得感受到很大的压力。
    终于皇帝又坐下来了。幻影一定,傅夫人觉得舒服得多,将眼睛闭一闭,等晕眩的感觉消失,再睁开来时,不由得又是一惊,她看到皇帝颊上有隐隐的泪痕。
    “看来似乎非委屈我母亲不可了!”皇帝感伤地说。
    傅夫人知道这句话与他的眼泪,都是决心让步的明证,自然深感宽慰。因此,她方寸之间,开始能容纳一些别的感情了。
    “先帝说过,‘为君难’。皇上纯孝天成,自然能仰体先帝的微意。”
    皇帝点点头。“一点儿不错!”他说,“父母之间,必须作一抉择,先帝授以神器,我不能不敬谨护持。”
    “是!”傅夫人答说,“太妃想来亦一定这样子期待皇上。”
    “真的?”皇帝很注意地问。
    “奴才陪侍太妃多日,言行之间,深有所知。奴才的推测,自信虽不中,亦不远矣!”
    “但愿如你所言,我才可以稍减咎戾。”
    “皇上实在不必这样自责。虽然母子名分早定,皇上到了太妃那里,仍旧可以尽孝。”
    “嗯,嗯!”皇帝深深点头,“我有两位母后,一位以四海养,一位唯我承欢膝下。”
    “正是!”傅夫人很高兴地说,“皇上的想法,公私两全,实在是天下臣民之福。”
    “可是,我母亲那里,还得请你费心斡旋。”
    “皇上言重了!这个‘请’字,请皇上收回。”
    皇帝笑笑答说:“这道得一个‘请’字又有何妨?”
    傅夫人看到皇帝眼中,又流露出那种令人心跳的光芒,不由得把头低了下去,拈带不语。
    “福如,”皇帝说道,“你是我母亲的义女,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称呼呢?”
    傅夫人不防他有此一问,正一正颜色答说:“君无戏言。”
    “就算是戏言,也没有第二个人听见。”皇帝问道,“福如,你是哪年生的?”
    “是康熙五十二年。”
    “那比我小两岁,是我妹妹。”
    傅夫人不答,只是把脸板了起来。但是皇帝并不觉得她是在生气,或者有何峻拒之意,仍旧神色自若地只管自己开口。
    “妹妹!”他喊。
    “奴才不敢当此称呼。”
    “我不管你敢当不敢当。无人之处,或者在我母亲那里,我就这么叫你。”皇帝问道,“我叫错了吗?”
    这话不能说他不成理由,但傅夫人自然不能有任何接受的表示,只连声逊谢:“奴才绝不敢!”
    皇帝似乎颇为失望,却很见机地不再提及此事,只挑了个说不完的话题,问到她与“太妃”相处的细节。
    于是傅夫人从头说起,娓娓而言,亲切异常。皇帝的身子,不知不觉地倾向宝座一边,连她头发上的香味都闻得到了。
    等她讲完,皇帝问道:“照你看,我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
    “不知道。”
    “是完全不知道呢,还是有点儿疑心,不过藏在心里不说?”
    傅夫人想了一想说:“凡是先帝之子,自然都有继承大位的资格。”
    这意思是说,“太妃”会想到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心里有此准备,比全然不知总来得好处置些。
    “福如!”皇帝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向我母亲道明真相?”
    “这一层,”她迟疑着说,“奴才还没有想出妥当办法,还求皇上指示。”
    “我就更没有好办法了。”皇帝答说,“我只有希望。”
    “请明示。”
    “希望我母亲不致受惊!”
    “是!这一层,奴才也想到过的。”
    “其次,我希望我母亲还能想得起我。”
    于是皇帝谈他当年试马的“奇遇”,提到“太妃”手制的汤圆,语气表情,皆有余味犹存、不胜向往之意。
    “啊!”傅夫人灵机一动,“奴才就从这一节谈起,不知可使得?”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说:“也使得。”
    傅夫人喜滋滋地说:“皇上准奴才这么办,入手之道就有了,应该可以顺利交差。”
    “但愿如此!”皇帝问道,“福如,我应该怎么谢你呢?”
    “奴才全家皆蒙厚恩,粉身难报,皇上这话,奴才不敢回奏,也毋庸回奏。”
    “话虽如此,我应该有心意表示。那就再说吧!”
    “是!”傅夫人起身说道,“奴才叩辞!”
    “不!”皇帝拉住她的手说,“我还有话。”
    傅夫人将手抽了回来,垂着眼说:“既如此,请皇上说吧!宫门快下钥了!”
    皇帝取出金表来看了一下,吃惊地说:“啊!只怕已经下钥了。等我来问一问看!”
    说着皇帝拉动一根黄丝绳,只听人至铃铿锵,总管太监奉召而至,才问清楚,并未下钥,为的是未奉旨意,不敢擅专。
    这下,不但傅夫人心情一宽,皇帝也放心了,否则传出去这是宫门下钥,内有命妇,这个名声很难听。皇帝虽然早就打定主意,非把傅夫人勾搭上手不可,但觉得因此而引起流言,是件非常不智的事。所以,这天到此为止,还特地宣召傅恒,面致嘉慰,才命他携妻而归。
    回到“干妈”身边,傅夫人容光焕发,一望而知未遭到任何拂逆之事,李姑娘大感宽慰。
    “我天天替你担心,有两天想你都睡不着,跟秀秀聊闲天聊到天亮。”李姑娘又问,“皇后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托付我一件大事。”
    “噢,”李姑娘问,“是什么?”
    “实在是问我一件事。这件事……”傅夫人看一看秀秀,没有说下去。
    “要我回避不是?”
    李姑娘不知该怎么回答,傅夫人是故意不答,而秀秀知道她是做作,所以微笑着避了出去。
    “皇后问我一件事,是关乎干妈的。”
    “啊!”李姑娘吃惊地问,“皇后怎么会问到我?是太后让皇后来问我?”
    “我想是的。”傅夫人低声说道,“大概十来年以前,夏天,有位小阿哥骑马闯了来,吃过干妈做的汤圆,可有这回事?”
    “有啊!”李姑娘的双眼忽然发亮,“皇后怎么问到这件事?”
    “自然有道理在内,”傅夫人问道,“干妈还记得那位小阿哥的样儿不?”
    “怎么不记得?长得很体面,也很懂规矩。”
    “如今见了面,还能认识不能?”
    “能!”
    “能?”傅夫人诧异,“隔了十几年,孩子都成大人了,干妈还能认识?”
    李夫人赧然说道:“我只是这么想,这么自己相信自己。说实在的,只怕也会认错。”
    “干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自信呢?”傅夫人笑道,“干妈你可别生气,我说句放肆的话,你老的想法太玄了!”
    李姑娘笑笑不响,只问:“皇后问这位小阿哥,是为什么?”
    “干妈,你倒猜呢?”
    “我猜不着!”李姑娘摇摇头,“我不大愿意猜这些谜。”
    “为什么?”
    “这——”李姑娘很吃力地,“跟你不大说得明白。”
    “我不相信。”傅夫人说,“除非干妈不相信我。”
    “哪里,哪里!”李姑娘有些着急了,“姑娘,你说这话,可有点儿那个!我几时拿你当过外人?”
    “那,”傅夫人毫不放松地追问,“请干妈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猜这些谜?”
    “我怕!”李姑娘直拍胸,“我也有个谜,就怕掀出来!猜不对不好,猜对了更不好。不如不猜。”
    话很有意味了,傅夫人说:“干妈,你就猜上一猜。这个谜,一定跟小阿哥有关系。”
    “那你何不就告诉了我?”
    “不!干妈先得告诉我。”
    “好吧!我告诉你。”李姑娘低声说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有一个儿子?”
    “干妈别问我,说下去。”
    “我那个儿子,不知是当今皇上的哥哥还是弟弟。”
    “那么是先帝的皇子?”
    “对了!应该这么说。我那个儿子,就跟我见过的小阿哥那么大。我不知道那小阿哥是不是。也不知道我的儿子,现在是封了什么爵,也许当了皇帝,也许死掉了。总而言之,我不知道,没有人跟我说过,我也不敢问人,也不敢去胡猜。因为猜对了没有,一辈子都不知道,何必自讨苦吃。所以我到后来,干脆想法子把他忘掉,刚才不是你提起,我都想不起来了。”
    唉!傅夫人叹了口无声的气,心里觉得她真可怜!同时也有些踌躇,怕她一旦知道真相,感情上会承受不住。
    然而已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只有格外谨慎,却无法不说。于是她想了一下说:“干妈,你如今不妨猜一猜,因为你猜对,还是猜错了,我会告诉你。”
    “好!”李姑娘仔细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大变,“我猜,我猜,我猜我的儿子,当了皇上了!”
    此言一出,傅夫人的脸色大变。
    “干妈,”傅夫人问道,“你怎么会这样子想?”
    “我想得不对是不是?”李姑娘的表情很复杂,关切、惊惶与困惑交并,“可是,我就不明白,既然不是,跟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一点儿不错。傅夫人不能不承认,若要承认,便须有行动。到此地步,傅夫人觉得只有冒一个险,要冒险就得找帮手,于是站起身来,大声喊道:“秀秀,秀秀!”
    秀秀就在门外,不过为了要表示她从远处来,所以等了一会儿,方始在门口出现。
    “秀秀,你我跟干妈,不,太妃,重新见礼。”
    “太妃?”李姑娘与秀秀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所不同的是,秀秀故作不解。
    “是的,太妃!”傅夫人说,“当今皇上,是太妃亲生的爱子。”
    此言一出,李姑娘脸色苍白,浑身抖个不住,秀秀喊声:“不好!”急急上前相扶,人已经晕倒了。
    “不要急,不要慌!”
    傅夫人是已经估量到会有此反应,早就问过大夫,所以能够从容救治。
    “秀秀,去弄碗姜汤来,有酒倒点儿在里面。”
    一面说,一面将李姑娘扶了起来,掐住人中,同时口中不停呼唤。
    姜汤刚到,人已悠悠醒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什么劝解都无用,秀秀不由得有些着慌了。
    “怎么办?”她问。
    “不要紧!”傅夫人也有些心虚了,“别的不怕,这么哭太伤气,回头人会虚脱晕眩,得备点补品在这里。”
    这些话李姑娘却是听清楚了,心中的委屈原已在泪水中倾泻得差不多了,又怕真个虚脱,累她们两人受惊费事,所以慢慢住了哭声。
    “好了,好了!”秀秀轻快地说,“我去绞手巾来给干妈,噢,不!太妃。”
    “不要这么叫我!”李姑娘说,“我愿意你们叫我干妈!”
    这话就有言外之意了,秀秀不敢造次,只看着傅夫人。
    傅夫人知道已不碍了,索性把话说明白了,想一想说道:“礼不可废!太后是已经有了,只好尊为太妃!来,秀秀请太妃正位,我们好行大礼。”
    “不要,不要!”
    两人使个眼色,不由分说,拿她揿坐在中间椅子上。如果两人一起行礼,李姑娘一定不受,所以只好轮流磕头。
    先是傅夫人捺住“太妃”的双肩,秀秀正面下跪,一套称呼是早就向身为命妇、熟悉内廷仪注的傅夫人讨教过了的,此时口称:“奴才张氏叩请太妃万福金安!”然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两跪六叩之礼。
    李“太妃”心乱如麻,莫衷一是。既非纯然谦虚,亦非惺惺作态,只觉得此一刻来行此大礼,完全是不必要的,即令她该受此大礼,亦不争在此一刻。此一刻,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疑问,要获得解答。如果说秀秀愿意负责她的这许多疑问,她情愿倒过来给秀秀磕头。
    然而,即令是傅夫人,明知她的心境,亦不能不先自己占住地位,所估的就是一个礼字!不知道她是皇帝的生母,或者虽知道而尚未揭露,礼数不符,皆可不论。一旦太妃的身份确定,非先尽礼,不足以言其他。
    因此,尽管李太妃拼命挣扎,要站起来,傅夫人却是使劲按住,等秀秀来换了班,她才松手。
    “你们俩好女儿,放我起来行不行?”
    “不行!”傅夫人顽皮地答着说,“干妈,你就忍一会儿吧!”
    说完,走到李太妃面前站定,拂一拂旗袍,抖一抖衣袖,然后跪了下去,行两跪六叩的大礼。是便服,也是平底鞋,起跪并无困难,而礼节的娴熟优美,一望而知与秀秀的身份不同。
    “奴才孙佳氏,叩请太妃万福金安。”
    李太妃也已知道,此礼不受不可了,所以等她报名磕头已毕,方始看一看问道:“你们该放我起来了吧?”
    “是!”秀秀笑道,“太妃请随意,我看还是坐你老人家原来的那张藤椅,还舒服些!”
    “对了!坐我原来的椅子舒服。”李太妃向傅夫人招招手,“姑娘,你来,我有话问你。”
    “是!”
    等李太妃到了她日常所坐的藤椅前,傅夫人和秀秀双双搀扶,这在李太妃就非常不惯,也非常不舒服了。
    “何用如此?本来我一下就坐下去了,你们俩一个人拉住我一条胳膊,我倒是怎么坐啊?”
    听得这话,秀秀就松了手,傅夫人却仍旧扶着她,顺着她的意向,扶得她坐定才始放手。
    “姑娘,你怎么叫孙佳氏?你的汉姓是孙,怎么加上‘佳’字呢?”
    “奴才之夫,是皇后的胞弟傅恒。”
    此言一出,太妃大为惊异,原来既非待字,亦非宫女,竟是命妇。然则何以冒充宫女,来与她做伴?太妃这么一想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你们是算计好了来的。”
    这话,实在说,并无坏意。但傅夫人与秀秀都颇为不安,必得解释。
    “奴才是奉太后懿旨,身不由己。”傅夫人又说,“若说算计,也只是奴才一个人的事,与秀秀无关。”
    “不管有关、无关!反正你们俩都是我的好女儿。来,你们俩坐下,我有好些话问你们。”于是秀秀去搬了两张矮凳来,一左一右,绕着太妃的膝,仰望着等她发话。
    “话是从当年我见过的小阿哥说起的,照此看来,那小阿哥,就是我的儿子?”
    “是!”傅夫人说,“也是当今皇上。”
    太妃的表情很怪,立刻眼中闪出难以形容的光亮,仰着脸望着空中,傻傻地笑着,显然落入回忆中了。这表情之怪,还可以理解,难解的是,她做出许多奇怪的手势。骤视之下,似乎中了魔似的,秀秀不由得有些害怕。
    傅夫人用眼色提出警告,不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言语行动。然后到太妃恢复常态时,平静地问道:“太妃倒是在想什么啊?”
    “我在想我儿子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干了些什么。他要我提水给他喝,又吃我做的汤圆。奇怪,”她看着傅夫人说,“事隔多年,如今想起来,居然还是清清楚楚的。”
    “这就是母子天性。”秀秀接着说。
    “这话不错。姑娘,”她问傅夫人,“我儿子知道不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知道。”
    “老早就知道了?”
    “不!不久以前才知道的。”
    “是谁告诉他的呢?”
    “是十四爷。”傅夫人说,“先帝同母的胞弟。”
    “噢!”太妃略显悲伤地问,“他知道了,倒不想来看我?”
    “哪里?太妃刚好说反了!皇上一知道了,就要驾临热河,来看太妃,可是有件事,闹得不可开交。”
    “噢!”太妃极关切,甚至显得惊惶地,“是闹什么?”
    “皇上要尊太妃您老人家为太后。”傅夫人一脸的严肃凝重,“太妃总知道,先帝接位以后,惹起极大的风波?”
    “是的,我也听说了。”
    “现在一切以安定为主。如果皇上尊太妃为太后,就得追问当初太妃生皇上的由来,话好像很难说。”
    提到这一段,太妃的心就乱了。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是感伤。不过,多年隐居的生活,使她体认到“安静”二字已与她结成一体,密不可分。她无法想象不能保持安静的心境,那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
    因此,她畏怯地摇着手说:“不要,不要!千万别闹那些花样!我不想当太后,而且我也不是当太后的命!”
    一听她这样表白,傅夫人宽心大放。不过,她可以说“不想当太后”,却不宜自以为“不是当太后的命”。因为皇帝的性格争强好胜得厉害,为傅夫人所深知,听得生母这句话可能会不服气,诞育圣躬,为天子母,自然就是太后的命,怎说“不是”?答说“不是”,偏偏还她一个“是”!一有此念,从此要多事了。
    于是傅夫人说:“太妃谦抑为怀,奴才不胜钦服,太妃似乎不必怨命,免得皇上伤心。”
    “噢!”太妃想了一会儿,深深点头,“我懂你的意思,你说得很好。”
    “多谢太妃夸奖。”傅夫人问道,“请示太妃,奴才是不是可以把太妃的意思跟皇后回奏?”
    “当然。”太妃问道,“皇后想来很贤惠?”
    “是!”
    “长得怎么样?可有你美?”
    这话使傅夫人觉得不易回答。皇后并不美,如果照实而言,是大不敬,说比她美,自己又觉得委屈。想了一会儿,是这样回答:“奴才亦并不美!”
    “你还不美,哪里再去找美人?”太妃又说,“你再谈些皇上的事给我听。”
    这下,傅夫人有话说了,从圣祖当年如何钟爱这个孙子谈起,谈皇帝如何聪明好学,如何骑射娴熟,如何精通满蒙各种语言,治事如何之勤,观事如何之明,无一句不使太妃心花怒放。
    “唉!”她叹口气,“看来我今晚上一夜睡不着了!”
    “为什么啊?”秀秀问说。
    “我真恨不得这会儿就能看一看我的儿子。”
    “太妃且耐一耐心。”傅夫人乘机说道,“奴才明天就回京,面奏皇后,劝皇上别违反太妃的心意,顺者为孝,赶紧起驾,来给太妃请安。”
    “请安可不敢当,他到底是皇上。”
    “太妃到底是皇上的亲娘。”傅夫人又说,“奴才在想,皇上如果是在这里,当然叙母子之礼,在别的地方,才讲国礼。太妃觉得这么办,可使得?”
    “我也不知道,总之,不必闹什么虚文,尤其不可以让皇上为难。”
    是如此体谅爱子,实在令人感动。傅夫人反倒觉得应该多替太妃效点力,因而问道:“奴才这趟回京,太妃有什么事让奴才跟太后、皇上、皇后回奏,请太妃尽管吩咐,奴才尽力去办!”
    “没有别的。”太妃想了一下说,“我只想到我生皇上的那个地方去看看。”
    “是!奴才想,这一定办得到。”
    “听说狮子山下盖了好大的一片园子,那间旧草房,不知还有没有呢?”
    “这可不知道了。只要有,太妃一定能去看;倘或不在了,太妃也不必难过,让皇上照样盖一间就是。”
    “那,再说吧!”太妃又问,“你这回去什么时候再来?”
    傅夫人想了一下答说:“奴才的丈夫当然要护驾,奴才随丈夫一起来。”
    “最好你先来。”
    “是!奴才能先来,一定先来。”
    “好!”太妃突然说道,“还有件事,你跟皇上回奏,秀秀这几年陪着我,真跟亲生女儿一样,皇上得替她好好找一份人家。”
    听得这话,秀秀害羞,一溜烟似的躲了开去。傅夫人便笑着答说:“这不劳太妃费心,奴才也想到这件事了。有个一等‘虾’,今年三十多岁,还没有成亲,奴才跟奴才丈夫说,就把秀秀做媒给他。皇上当然会加恩,把她一放出去,秀秀就是一品夫人。”
    原来满洲话侍卫叫“虾”,一等虾就是一等侍卫,品秩是三品。但放出去当驻防的将军,便是一品,秀秀自然是一品夫人。
    “噢!这个人人品怎么样?”
    “忠厚老实,挺有福泽的样子。”
    “那好。还有——”
    还有就是太妃所想得起的,平时熟识的太监、宫女,只要稍微对她好一点儿的,她一个都不漏,提出名字来要傅夫人回奏皇帝特加恩典。
    她说一个傅夫人记下一个,最后不能不找张纸来将名字记下。
    “差不多了!”太妃笑道,“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痛快过。”
    “千金报德,本来是人生最得意的事。”傅夫人说,“太妃心地这样子仁厚,才能诞育皇上,将来有得福享呢!”
    “也都亏你!姑娘,”太妃问道,“你想要什么?将来我来跟皇上说。”
    “奴才什么都不愿,只愿常常陪着太妃。”
    “那是我求之不得!只怕你口不应心。”
    傅夫人知道,这不是指责或者不信任,是带着激将的意味,所以笑笑不说下去。
    “秀秀呢?”太妃说道,“今天咱们娘儿三个,可得好好乐一乐。”
    所谓“好好乐一乐”,亦无非欢饮畅谈,直到深夜,方始归寝。
    第二天起身,傅夫人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跟丈夫见面,把这些好消息告诉他。于是照实陈告太妃,回到了傅恒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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