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过了春分,日长一日,整天多暇,李姑娘除了栽花、耘蔬,调制“寿珍”爱吃的食物之外,便是坐下来聊闲天。
“寿珍”有一肚子前朝后代的典故,这天谈起明朝的宫闱,由正德皇帝谈到他的父亲孝宗,机会来了。
“孝宗的年号叫弘治,这位弘治爷,一直到八岁才见到亲生父亲。”
“怎么?”李姑娘插口问说,“弘治爷莫非不是生在宫里?”
“生在西苑。”
“西苑也是宫里,怎么会见不到亲生父亲?”
“这,说来话就长了。”
“长就长,反正没事。”李姑娘说,“你倒讲一讲其中的道理。”
“寿珍”想了一会儿,故意显出话不知从何说起的那种踌躇之态,然后开口说道:“要从成化爷的一个得宠的妃子说起。”
“慢点儿!”李姑娘又插嘴了,“成化爷是谁?”
“是弘治爷的生父。他的那个得宠的妃子,姓万,本来是他的保姆。”
这次是秀秀插嘴:“保姆怎么成了妃子呢?”她问:“那不荒唐?”
“明朝宫里,这种荒唐的事不足为奇,天熹的‘奉圣夫人’不也就是保姆得宠,跟妃嫔一样?”
“嗯,嗯!你讲下去!”李姑娘又说,“若是保姆,年纪不比成化爷大得好多?”
“一点儿不错,大得有十七八岁,所以到成化爷成年,万贵妃快四十了。没有儿子,可是奇妒不堪,不管什么人,倘或伺候成化爷怀了孕,她千方百计要把人家的胎打掉,也不知作了多少孽!”
“照这么说,弘治爷又是怎么来的呢?”
“干妈心别急,听我慢慢儿告诉你。”“寿珍”喝一口茶接着往下说,“那时候宫里有个管银库的宫女,姓纪,是广西贺州土司的女儿,不是汉人。”
“是苗子?”李姑娘问。
“跟苗子差不多。这且不去说它了,只说纪宫女——”
这纪氏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牙齿,较之汉家女子,别有妩媚动人之处。加以赋性敏慧,一手经管巨万内帑,出入账目,清清楚楚,有所垂询时,从容奏对,条理十分明晰,实在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女子。
“就为了她这么可爱,成化爷动了情,当天便召她到寝宫,一连宠爱了好几天,万贵妃可来了醋劲儿了,把她撵到了安乐堂。”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秀秀问说。
“安乐堂在西苑,年纪大了的宫女,或者有病快完了,怕死在宫里,脏了屋子,便都送到安乐堂,这是个养老等死的地方!”
“这一说,”李姑娘问道,“她不就准死无疑了吗?”
“不!”傅夫人微笑摇头,“她在那里不但没有死,听说身上三个月没有来!”
“哟!”李姑娘大感兴趣,“那不是有喜吗?”
“对了!有喜了。”
“万贵妃知道不知道?”秀秀问说。
“知道。”傅夫人答道,“难免有人在她面前多嘴,自然会知道。”
“这一知道,还饶得过她?”
“可不是!当时就派出去一个太监,交代把那姓纪的宫女杀掉。”
“杀了没有呢?”李姑娘急急问说。
“自然没有杀。”秀秀笑道,“干妈你也不想想,要是杀掉了,寿珍这段掌故还讲得下去吗?”
“正是!我是老悖晦了!”李姑娘也笑着说,“姑娘,你快往下讲吧!”
“那个太监的心极好,告诉纪氏说,万贵妃让我来杀你,我可不忍心下手。不过宫里就算从此没有你这一号了。你得躲藏一点儿,一露了面,你死我也死。”
“难得,难得!”李姑娘又问,“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呢?”
“当然会生下来。”傅夫人说,“那时候在西苑的宫女、太监就说:皇上还没有儿子,倘或纪姑娘能生下一个男孩,皇上不就有后了吗?所以大伙儿约定,务必保护姓纪的宫女。到月份足了,生下来一看,居然是个小小子!”
“这,不是该给皇上去报喜?”
“谁敢?那不是报喜,是报丧,只要一报,万贵妃知道了,母子两条命。”
“那么,怎么办呢?”
李姑娘开始紧张了,眼睛睁得好大,但不自觉地挂着笑容,那种又惊又喜,还有点儿不大相信的神情,就像她自己有了个盼望已久的孙儿似的。
“安乐堂有了这件喜事,首先要想法子的,就是怎么样瞒住万贵妃,不然一定遭她的毒手。按说人多心不齐,消息要不走漏,实在很难。哪知道居然办到了。”傅夫人说,“干妈、秀秀,你们猜是为了什么?”
“为了成化爷没有儿子?”李姑娘说。
“不是!”
“为了恨万贵妃?”秀秀说。
“也不是。”
“那么,”秀秀又说,“必是可怜纪宫女。”
“都不是,也都是。不过是原因之一,而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是孩子!这个孩子的命很奇怪不是?生来大富大贵的真命天子,可是生来就得受苦,纪宫女的奶水不足,是拿米汤喂大的。从来不见天日,连痛痛快快哭一场都不许,怕有人听见了会来查问。”
“正是!”李姑娘不胜痛心地说,“这样的孩子能带大,真正得佛菩萨保佑。”
“就是这话,佛菩萨保佑,居然长到六岁了。那时成化爷三十多岁,未老先衰,有了白头发了。一天有个太监替他通头发,成化爷对着镜子叹口气:‘白头发都有了,儿子还没有!’那个太监就跪了下来——”
“说啊!姑娘!”李姑娘着急地催促,“你可别卖关子。”
“我有点儿渴了,话说得太多,嘴里发苦。”傅夫人真的卖了个关子。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治嘴里发苦的药。”
说着,李姑娘起身便走,不一会儿捧来一个比饭碗大一点儿的旧碗,揭开来是雪白一碗奶酪,正中还印着一个猩红圆点,颜色漂亮极了。
傅夫人的胃口被引逗得开了,将那一碗又甜又酸又鲜又香的奶酪吃得点滴不剩,拿手绢擦一擦嘴笑道:“嘴里有了津液才能往下讲。”
“我提你个头——”
“我知道,”傅夫人抢着秀秀的话说,“是讲到程敏跪下去。”
“慢点儿,”李姑娘问,“不说是个太监吗?”
“不错啊!这个太监叫程敏,福建人。”
“福建人当太监的,可不多。”秀秀说道,“如今都是京东,或者保定府一带的人。我可没有听太监说过福建话。”
“在宫里当差,怎么能打乡谈?你自然听不到。在明朝早年,太监好多是从福建来的。这且不去说它,我只谈程敏——”
程敏跪下来说:“万岁爷原是有皇子的。”成化爷当然既惊且喜,但更多的是怀疑。
“你说原有皇子,在哪儿呢?”
“奴才要请万岁爷做主。一说出来,奴才死不足惜,只怕皇子亦有危险。此所以五年以来,没有人敢透露一字。”
“啊,”成化爷急急问说,“五岁了?”
“不!是五年,不是五岁。”
“噢,那是六岁了!在哪儿呢?你快说,快说!”
“奴才不敢说,万岁爷如果不做主,奴才甘领死罪亦不能说。”
“好!”成化爷问道,“你要我怎么做主?”
程敏想了一下说:“奴才回奏万岁爷,第一,奴才说了,得请万岁爷立刻把皇子接了来。”
“那何消你说?”
“第二,宣示大臣。”
“当然。”
“第三,倘或万贵妃不利皇子,万岁爷又待如何?”
“不会!绝不会。”成化爷答说,“我多派人加意保护东宫。”
“是!”程敏答说,“皇子在安乐堂,是掌内帑的纪氏所出。”
“啊,是她!”成化越发惊喜,“程敏,我就派你宣旨:即速送皇子来见!”
这个消息一传到安乐堂,简直天翻地覆了,笑的笑,哭的哭,议论的议论。当然也有人跟纪氏道贺,眼看她熬出头,要封妃子了。
“纪氏自是喜极而泣,亲手替她六岁的儿子,穿上黄袍。”傅夫人拿手比着说,“六岁的孩子这么高,胎发未剃,养得这么长,从后影看,像个女孩子。”
“干妈,你听,”秀秀笑道,“倒像她亲眼看见了似的。”
“原是书上这么说的嘛!”
“就算书上不一定有,情理中是一定有的。”傅夫人特为这样说,听起来似乎有点自我矛盾。
这也是她跟秀秀商量,因为说到紧要关头,希望发生暗示的效用,所以盘马弯弓,迟迟不发,好加深李姑娘的兴趣与印象。
因此,秀秀接着傅夫人的话说:“干妈,咱们就按情理来说,这时候的纪氏,觉得顶要紧的一件事是什么?”
李姑娘想了一会儿说:“顶要紧的,莫过于他们父子见面要圆满。”
“怎么叫圆满,怎么叫不圆满?”
“父慈子孝就是圆满。倘或孩子别别扭扭的不乖,不肯叫人,要哭,不愿意亲近亲爹,搞得扫兴了,就是不圆满。”
“着啊!”傅夫人大声说道,“干妈说得一点儿不错。当时就是这样!”
李姑娘听得这话,自然有得色,微笑问道:“纪氏总有几句话教她儿子吧?”
“当然!”傅夫人说,“她认为顶要紧的是,皇子见了成化爷,要亲亲热热叫一声爹,而且最好不要旁人教,自己就能认出谁是他的爹。这么着,显得父子天性,成化爷一定高兴,一定感动。打初见面的那一刻起就会打定主意,将来就算另外有了儿子,皇位仍旧要归这个儿子。”
“啊!”秀秀接口,“她倒替儿子打算得很深。”
一面说,一面看着李姑娘,实际上就是要引诱她发感想。李姑娘哪知她们的用心,点点头说:“做娘的为儿子打算,都是想得很深的。”
“话是不错!做起来却很难,如何能够一眼就认出成化爷?”傅夫人说,“在宫里又不是坐朝,不会穿黄袍,更不会穿龙袍。万一认错了,拿个太监叫爹,岂不糟糕?”
李姑娘笑了,“你说得真有趣!”她说,“不过话倒很实在。六岁的孩子,又是从未见过外人的,要叫他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谁,确是不容易。”
“是啊!当时就有人想到一个主意,说是要找出皇上一样他人所没有,亦绝不会弄错的特征,认起来就容易了。”傅夫人又卖个关子,“干妈、秀秀,你们倒想一想,有什么特征?”
“我想不出!”秀秀是坦率的语气,转脸说道,“请干妈想一想看。”
李姑娘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成化爷那时多大年纪?”
“不是告诉过干妈,快四十了。”
“快四十,自然留了胡子!”
“啊!”秀秀拍手笑道,“干妈想得真好。太监不长胡子,在内廷长胡子的只有皇上。”
“干妈答对了!”傅夫人微笑说,“当时纪氏也这样想,‘儿子啊!’她说,‘你现在要见你亲爹爹去了!你记住只看长了胡子的你就该亲热叫一声爹!’她说一句,皇子应一句,等她说完了,皇子问出一句话,做娘的也愣住了。”
“是怎么一句话?姑娘,你可又让我猜了,干脆说吧!”
“是的。”傅夫人说,“当时皇子问的一句话是:‘妈,什么叫胡子?’”
“这句话可问得绝了!”秀秀接口,“他见过的男人,只有太监,自然不知道胡子是什么样子。”
“那怎么办呢?”李姑娘问。
“只有解释给他听,先说嘴上长了毛,皇子不懂嘴上长毛又该是怎么个样子。有个宫女想出一句怪话,让皇子明白了。”傅夫人有意逗乐,笑着说道,“这句话又得让干妈跟秀秀猜了。”
猜来猜去猜不到,还得傅夫人自己说出来,那句话是“嘴唇上长了头发的”。李姑娘与秀秀大笑,笑停了追问,皇子见了“嘴唇上长头发”的,是何光景?
“自然是极圆满的结果。皇子下了软轿,拖着一头好长的头发,走上殿去,扑在成化爷怀里,响响亮亮地喊一声:‘爹!’这一声可把成化爷乐坏了,一面淌眼泪,一面亲儿子,殿上殿下,无不是又陪眼泪又赔笑。”
于是李姑娘与秀秀也有一番议论与赞叹,等她们说完了,傅夫人才又接着讲下文。
“成化爷先把程敏叫到跟前,细问皇子出生经过,程敏不能把万贵妃说得太不堪,瞒了好多话。成化爷也不大在意这一点,反正有了皇子是普天同庆的一件大喜事。第一件要办的大事是,派司礼监通知内阁各位相爷,有此意外一喜。接下来是派人去宣召纪氏。”
说到这里,傅夫人停了下来,装着喝茶,用眼去觑李姑娘,只见她怔怔地仿佛神思不属。傅夫人猜不出她心里想的什么,但脱不开纪氏母子是毫无可疑的。
“说呀!寿珍,”秀秀催问着,“宣来以后怎么样?”
“没有能宣得来。”
“为什么?”李姑娘问。
“死了!”
“死了?”李姑娘变色,“让万贵妃害死了?”
“不是!那时候万贵妃还不知道。”
“就知道了也莫奈何!”秀秀有所议论,“那时候大家都在注意这件事,而且大家都觉得纪氏可怜,从哪一点来看,万贵妃也没法儿杀纪氏。要杀,是以后的事。”
“咱们且不谈这些!姑娘,你快告诉我纪氏是怎么死的?”李姑娘催问着。
“自己上吊死的!”
“那为什么?”李姑娘问道,“好容易熬得出头了,怎么倒自己上了吊?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听得这话,傅夫人跟秀秀心头都像压了一块铅,看起来李姑娘如果发现她也是熬得出头了,就非出头不可!
心境虽然沉重,却仍须努力来说服。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便由秀秀发端:“我想,她总有一番道理吧?”
“我想不出有什么道理!”李姑娘摇摇头说,“莫非是为了要成化爷想到她的儿子没有亲娘了,格外恩宠他些?那也用不着,成化爷本来就已经把这个儿子当成心肝宝贝了。”
“是的。干妈这话不错。可是,她得防着万贵妃要害她的儿子。”
“莫非她死了,万贵妃就不害她的儿子了?要害一样害。倒是她不死,多少可以帮着防备一点儿,你们说,我这话通不通?”
“好像,好像——”秀秀不好意思地笑道,“好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李姑娘问,“你是说,纪氏死不死,跟万贵妃害不害皇子有干连吗?干连在哪里?”
“干妈,”傅夫人接口说道,“是有干连的!而且这个干连关系很大,我来讲给干妈听。”
“好!我正要听听这个道理。”
“干妈总听过‘母以子贵’这句话?”
“当然。”
“那好!纪氏的儿子将来做了皇上,她不就是老太后了吗?”
“是啊!”
“那么,万贵妃呢?”
“对了!”秀秀故意振振有词地说,“原说嘛!我就觉得不一样,到底不一样。那时候万贵妃是太妃,太妃能迈得过太后去吗?”
“当然迈不过去。”傅夫人接口,说得极快,像急风骤雨一般,“万贵妃岂是肯做低伏小之人,心想将来在纪氏手下的日子不会好过,倒不如宰了她的儿子,让她当不成太后。”
“那么,”秀秀以同样快速的声音问道,“她的死是向万贵妃表明心迹?”
“是的。”
“她是说,她不会有当太后的一天,所以万贵妃不必担心她的地位?”
“是的。”
“她是说:既然你不必担心你的地位,就不必谋害我的儿子?”
“是的。”
“她也还想用死来感动万贵妃,如果有一天她想下手害皇子时,想到纪氏的惨死,手会软下来?”
“是的。”
“这样说,她一切是为了儿子?”
“是的。”傅夫人答说,“不光是为了儿子的安危,而且还为了儿子的皇位。唯有这样,她才能让她儿子安安稳稳做皇帝。”
“唉!”秀秀深深叹口气,幽幽地说一句,“天下父母心!”
两个人一搭一档,这套双簧完全是做给李姑娘看的。她们做得很像,真如言者无心似的,只顾自己对答,不看她是何表情。但相顾黯然垂首之际,少不得会偷觑一眼,一瞥之下,不由得都是心头一震!
“干妈,”傅夫人急急问说,“你老人家是怎么啦?”
“我心里难过。”满面泪痕纵横的李姑娘,说了这一句,终于无法自制,放声哭了出来。
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伤心,那时傅夫人和秀秀已经明白了,但亦不无意外之感,没有想到她们的话,竟能使她如此激动。
“干妈,你哭吧!”傅夫人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痛痛快快地哭吧!”
这一下,更为李姑娘添上了一副知遇之哭,越发敞开嗓子大哭特哭。好在地处僻远,没有人来干预探问,只是惊得刚刚归林的鸟雀乱叫乱噪而已。
秀秀看她哭得够了,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李姑娘擦一擦脸,擤一擤鼻子,脸上出现了异常怡静的神色。
“这会儿我心里好过得多了!”她向傅夫人说,“姑娘,这段故事,是你编出来的?”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编出这一段故事来。”傅夫人说,“史书上记得有,不过——”
“不过,加油添酱是有的。”秀秀笑道,“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
“我想也不是编出来的。”李姑娘忽然问道,“那个六岁的小皇子,后来当了皇上没有?”
“怎么没有?”傅夫人答说,“他的年号叫弘治,驾崩以后叫孝宗,忠孝的孝,就为的他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故事。”
“这孝宗是好皇帝不是?”
“是好皇帝。”傅夫人说,“从他以后,明朝就再没有出过好皇帝。”
“噢,”李姑娘仿佛很安慰似的,“这倒也罢了。”接着她又问:“为什么明朝从孝宗以后,就没有出过好皇帝?”
这一问,傅夫人觉得是个机会,可以隐隐相劝。“原因很多。”她想了一会儿答说,“当皇帝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全副精神去对付。明朝从孝宗以后,个个皇帝闹家务,弄得头昏脑涨,自然就顾不到国家大事了。”
茕茕独处二十多年的李姑娘,偶尔也听说,雍正年间大闹家务,却不知明朝宫里闹家务闹的是什么。雍正年间闹家务,似乎没有把国家大事也闹坏,何以明朝就不同?这重重疑问,她觉得是个好话题。
“姑娘!”她问,“你累不累?”
“不累,”傅夫人摇摇头,“只是有点儿渴。”
“话说得太多了。”秀秀替她斟了杯茶,“温温儿的正好喝。”
“如果你不累,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再聊聊。”李姑娘将她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这可是考我了。”傅夫人将修成没有几年,曾经仔细读过的《明史》,好好想了想说,“孝宗以后是武宗,就是出了名儿的正德皇帝,他是皇后生的。明朝的皇帝,嫡出的就是这么一个宝贝。让父母宠坏了,无法无天地胡闹了十来年,硬生生把自己的一条命糟蹋掉,而且没有儿子。”
“那怎么办?谁接他的位呢?”秀秀问说。
“是他的一个嫡堂兄弟,封在湖北安陆,特地接到京里来当皇帝,年号叫嘉靖。”傅夫人忽发感慨,“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从前不相信这话,前两年看《明史》才知道,嘉靖对他伯母,真正是忘恩负义。这笔账要记在正德头上,真正是大不孝!”
“这是怎么说呢?总有个道理在内吧?”李姑娘问,“嘉靖是怎么个忘恩负义?”
“他不认太后是太后,他说他的生父兴献王、生母兴献王妃,应该是皇帝、太后,管正德的太后叫皇伯母。这位太后姓张,有个弟弟叫张鹤龄,犯了罪,嘉靖要杀他。张太后替弟弟求情,居然就跪在侄子面前。这个侄子是她做主接进京来当皇上的,真叫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傅夫人紧接着说:“干妈倒想,如果正德有儿子接位,张太后就是太皇太后,何至于这样子受虐待?”
“原来是那么一个道理,你说得不错,正德真是不孝。”李姑娘又问,“以后呢?”
“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嘉靖之后是隆庆,做了六年皇帝,传位给十岁的儿子,年号叫万历。他做了四十几年皇帝,起码闹了三十年的家务。”
于是傅夫人细谈“梃击”“红丸”“移宫”三疑案,附带提到只做了两个月皇帝的光宗,几乎连年号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年号呢?”傅夫人解释,“他接位的时候,年号还是万历,改元泰昌,要到开年。哪知他八月初一接位,九月里就吃春药把命送掉了。新君接位,年号叫作天启,明年自然就是天启元年。这么两下一挤,可就把泰昌这个年号挤掉了。”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没有年号吧?”
“只好变通办理,把这年八月初一以后,一直到年底,都算泰昌元年,八月初一以前仍旧是万历四十八年。这年七月底生的人,到第二年正月初一,五个多月的毛孩子,已经过三个朝代了。这种怪事都是宫里闹家务闹的。”
“真是!”李姑娘不胜感慨,“平常人家都闹不得家务,何况皇上家?不过——”她欲语又止,不愿提及先朝的家务。
但傅夫人却觉得不能不提,“雍正爷不也闹家务?闹得好厉害,不过雍正爷有决断,有手段,把事情算是压下去了。可是元气大伤,至今未曾恢复。亏得当今皇上英明仁厚,不断想法子铺排,老一辈几位王爷,也不好意思跟皇上过不去。不过心里总有点儿记雍正爷的恨,倘或出一件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这家务一闹开来,就不好收拾了!”
“是啊!”李姑娘皱着眉说,“真的不能再闹了!平平安安的多好呢!”
她那种胆小怕事的表情,给了傅夫人极深刻的印象。同时也感到有非凡的欣慰,自信太后交付的任务,一定可以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