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三月廿七日,梓宫自寿皇殿发引,奉安景陵,第一天驻杨家闸;第二天驻小新庄;第三天驻吕家庄;第四天驻蓟州。
四月初进驻梁家庄,停了八天,直到四月初九,方始奉安。这就该回銮了,而皇帝特颁手谕:“梓宫安奉山陵享殿,大礼虽尽而思慕哀恸,不能自已,朕意欲留驻山陵数日,着诚亲王护皇太后先行回京。”
于是马齐便劝诚亲王允祉领头,劝皇帝以国事为重,尽速回銮。经过这一番做作,才降了一道旨意:“诸王大臣劝奏恳切,明日祭毕,朕将回銮,诚亲王暂留数日,将陵寝一应典礼酌定。恂郡王允禵着留陵寝附近汤山居住,俾得于大礼之日,行礼尽心。”
十四阿哥只当行了大祀礼,便可回京,心里虽然不快,倒也还能忍耐。哪知等皇帝一起驾回京,三阿哥召集守陵官员议定了先帝梓宫暂安享殿的仪节,也动身去了以后,忽然有人来到汤山,相度地势,说是要造一片房子给一位王爷住。十四阿哥不免疑惑,派太监将此人找了来,询问究竟。
此人名叫永明,是内务府营造司的郎中,见面磕了头,十四阿哥问道:“你到了这里,怎么不来见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王爷息怒。”永明惶恐地答说,“司员出京的时候,原曾请示堂官,说汤山是恂郡王在那里驻驾,理当叩见。堂官道是:‘你官卑职小,不必惊动王爷。’所以司员不敢来见。”
听这话说得在乎情理,十四阿哥的气消了,“听说你来营造房屋。”他说,“给谁住的?”
“上头没有交代。只说按王府的规制起造。”
“按王府的规制?”十四阿哥问说,“亲王跟郡王的府第有分别没有?”
“没有什么分别。”
十四阿哥想了一下又问:“你们堂官还交代了什么?”
“还交代,要造得快,材料也不必太讲究。”
“这是什么意思呢?”
永明知道失言了,后面那句话实在是不必说的,所以掩饰着答道:“无非求快而已。求快,材料就不能讲究了。”
“哦!那么规定你限期没有呢?”
“规定在大行皇帝梓宫入地宫之前。”
所谓“入地宫”,就是永远奉安,陵寝的大功告成。照此说来,这座王府是给看守陵寝的亲王或郡王所住。从来这个差使最高的爵位,不过一个镇国公,连贝子都不会派的,何以忽改常规。莫非借此疏远哪一个亲王或郡王?
念头转到这里,十四阿哥心中一动。“永明,”他说,“你若有什么消息,随时来告诉我。别忘了!”
“是!”
等永明一退下去,十四阿哥越想越疑心,立即吩咐套车,要悄悄到京里去一趟。
他手下护卫亦有人知道,这样做并不妥当,但都不敢说话,如言照办,预备好了车子,第二天一早动身往西南方向而去。
到得出口之处,天色已经大明,骑马在前引路的护卫,名叫马德永,是个回回,天生一双视力特佳的眼睛,他人尚无所觉,他已看出路口设着拒马,不由得便想,这条路既非要隘,如今又不是军务紧急,需要盘查奸细的时候,设此拒马,其意何在?
念头还在转着,双腿已不自觉地一夹马腹,缰绳一抖,让那匹枣骝大马,放开四蹄,奔了下去。
到得近处,看出守卫的绿营兵,一下子涌出来十几个,在拒马前面一字排开,手里都提着刀,一副严密戒备的神情,便将缰绳收一收,放慢了马。这时便有个千总迎上来,向身份是“蓝领侍卫”的马德永打个千儿,神态颇为恭敬。
见此光景,马德永倒不便托大了,下得马来问道:“尊驾是哪里的?”
“是马兰镇范大人派来的。”
他指的是马兰镇总兵范时绎。这一总兵的防地,包括东陵、汤山在内,主要的职司也就是防护陵寝,于是又问:“设这个拒马干什么?”
“这就不大清楚了!”那千总赔笑问道,“爷台贵姓?”
“敝姓马。贵姓?”
“小姓也是范。”
“范千总!”马德永说,“我也不问你设这玩意儿是为了什么,只请你把它移一移,王爷快到了。”
“这,这可不大方便。”
“不大方便?”马德永大为诧异,沉下脸来说,“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是这样,上头交代,非有大营里发的牌票不能过去。”
“什么?你没听见我的话?”马德永咆哮了,“是王爷,恂郡王要过去。你们总兵那个大营,什么大营?我告诉你吧,抚远大将军的大营,总兵当中军官的资格都不够。你听清楚了吧!”
“听清楚了!”范千总毫不为所动,“王爷过去也得牌票!”
马德永大怒,提起马鞭就是“唰”的一下,往范千总脸上抛了过去,这要抽着了,能疼得他晕死过去,幸亏范千总身躯灵活,赶紧将头一低,将他头上的一顶红缨帽,抽得飞出去七八丈远。
“你怎么动粗!”范千总一面说,一面退,他手下的兵都拥了上来,拿刀指着马德永。
这一下马德永气得脸都青了,但好汉不敌人多,不敢多说什么,直到跨上了马才骂:“你这个浑小子等着!看我不拿火枪来轰你个王八蛋!”说完,带转马头,往回而去。
这时大队亦发现拒马,知道马德永正在探问,所以暂时停了下来,等候回话。及至马德永一到,十四阿哥从车中探头出来问道:“是怎么回事?”
“回王爷的话,”马德永气急败坏地说,“范时绎简直要反了,无缘无故设下拒马,要有他发的牌票才过得去。我跟他说是王爷过去,他手下的人说,就是王爷也得要牌票。”
十四阿哥一听,气得手足冰冷,强自抑制着怒火问道:“范时绎在不在?”
“大概不在。”
“有多少兵?”
“出来的有十来个。看那间营房很大,恐怕有百十号兵。”
十四阿哥这时很冷静,知道已入牢笼。什么叫龙游浅水?什么叫虎落平阳?这就是了!
左右也都很清楚,若要硬闯拒马,必然发生争斗,堂堂郡王与小小一名千总对敌,自己先就失了体统。而况闯过一道拒马容易,但还有第二道,第三道,范时绎敢于如此,当然有皇帝在支持,部署亦一定很周密,破了脸还不能闯出重围,不如见机,好歹先保住了郡王的体面再说。
“回去!”十四阿哥说,脸色阴沉,十分可怕。
回到行馆,未及更衣,护卫送进来一个手本,正是范时绎求见。十四阿哥恰在越想越恼的时候,将手本摔在地上,正想食以闭门羹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脸上浮起了诡秘的笑容。
“请在花厅上见。”他说。
等将范时绎引入花厅,马德永已受命作了布置,将他带来的亲兵隔绝在外,花厅四周派人看守。范时绎久等不见恂郡王接见,少不得要打听一下,得到的答复是冷冷的一句:“你等着吧!”
一等等了个把时辰,仍旧不见动静,范时绎心知不妙,起身硬往外闯,马德永带人把他拦住了。
“你别拦我,我得去见王爷,有极重要的公事回禀。”
“没有那么些个说的!”马德永将他往里一推,“你乖乖儿待着吧!”
从早至午,从午至晚,将范时绎软禁在那里,没有水喝,没有饭吃,直到晚上才放他走路,范时绎饥渴交加,路都快走不动了。
这样报复范时绎,自然可以出得胸头一口恶气,但却逼得他更忠实地执行皇帝的命令。范时绎很厉害,被释放以后,仍旧请见恂郡王,说有紧要公事面禀。恂郡王自然不见,他亦并无愠色,望门遥拜而退,礼节十分周到。
一回到衙门里,却是越想越气。饱餐了一顿,略略休息一下,随即在灯下亲自写了一个密折,将恂郡王如何私行;如何被阻而退;如何在他谒见时,将他软禁在花厅,不给饮食等情形原原本本地奏上皇帝。同时请旨,倘或恂郡王派护卫动武,自然尽力容让,但以不让他冲出山口为限。逾此限度,一交上手,不免伤亡,他负不起这个责任,得请皇帝预先指示,以便遵循。
皇帝接得这个密折,并不感觉意外,不过要他作个最后指示,却很困难,因为总不能说格杀勿论。想一想只有找隆科多来商量。
“为今之计,只有早颁明谕,以恂郡王为守陵大臣。陵寝重地,自然不能擅离职守。范时绎加以阻挡,亦就师出有名了。”
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原属正办,但有一层极大的窒碍,“太后怕不肯答应。”皇帝说道,“每天都问,话亦越来越重了。舅舅,别的事都好办,唯有这件事,我的处境很难。”
隆科多默然。他觉得已经对不起先帝,不能再做对不起太后的事。
“你意下如何?”
“皇上圣明。”隆科多答说,“只有皇上自己拿主意,臣不敢妄参末议。”
很显然,这是再也不愿介入他们母子兄弟间纠纷的表示,皇帝亦就无话可说了。
“臣已经督饬内务府,汤山的王府,加紧施工,总在一个月内,便可落成。”
“范时绎能不能应付一个月?”皇帝问说,“一个月之内总有办法能想出来。”
“臣传谕范时绎就是!”隆科多答说,“只怕一个月以后,情形依然如此,倒不如早降明谕。”
这是在催皇帝速做决定,通前彻后地想一想,确是越往后越难处置。最怕范时绎无法软困十四阿哥,再一次来个硬闯,倘或真的伤了他,这件事就难以收拾了。
彻底彷徨,皇帝终于做了决定,尽快宣示,派十四阿哥守护景陵,唯一的难题是,此举会大伤母后的心,可是也顾不得这一点,只有认命做个不孝之子。
预期着这道上谕一下,永和宫中会大起风波,母子之间将有一场严重的冲突,哪知全无动静。直到第二天才传来一个使得皇帝手足无措的消息:太后绝食了。
从古以来,没有绝食的太后,更没有饿死的太后。皇帝心想,这话一传出去,“孝子”的假面具,立刻就会拆穿。所以一面命十六阿哥允禄护卫永和宫,严禁消息走漏,一面到永和宫求见太后。
“告诉他不见!”太后气喘吁吁地说,“除非我死了,他才见得到我。”
这话如何能照实转达皇帝?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求太后接见皇帝,而卧床的太后,回面向里,根本不睬。
皇帝已等不及了,从外殿步入寝宫,只听太后力竭声嘶地在喊:“出去,出去!永远别见我。我从未生过这么一个儿子!我只有一个儿子,胤祯,康熙二十七年生的!”
这是指十四阿哥,也是表示不承认“四阿哥”。皇帝站在门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好久好久,才喊出一声:“娘!”
太后不理,唤着宫女说:“把我的帐子放下来。”
“娘!”皇帝几乎是爆发的声音,“亲生的儿子,为什么视作仇人呢?”
太后仍旧不理。一时满室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个个屏声息气,仿佛要窒息了似的。
“唉!”皇帝叹口气,“为什么好好的太后不愿意当?”说完,掉转头去,一步渐一步地出了永和宫。
永和宫内的太监、宫女,每个人都像心头压着一块铅一样,那种沉重的感觉,使得他们连说话都吃力了!几乎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去细想,应该怎么样去打破这个僵局。因为这是一个不能想象,而且虽明知其为真实,却仍不能相信、不能接受的僵局。
面向里床的太后,却又在动死的念头了。她早就没有生趣了!有时想想自己的命,大概是古今第一个怪“八字”。生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是皇帝。假作真来真为假,不知老天何以有此恶作剧?至于自己一夕之间,成了天下第一尊贵的人,但也是天下第一被人轻视的人。她不知道是当她真太后的人多,还是当她假太后的人多?只知道自己的感觉,一想到她这个太后的由来,便如芒刺在背,恨不得逢人就表心迹:你一定以为我想当太后?不错,不过这样而来的太后不值钱,我告诉你,我现在当真太后都不乐意了,何况是假太后!
如果一天转十个念头,九个念头是如此,另外一个念头,不免回心转意:咳!算了。一切都丢开,不必这么认真!等先帝入土为安,大事都了,搬到十四阿哥府里去住,就当作平常人家的一位老太太好了。谁知道最后的、自觉也是最低的、必可实现的希望,亦整个儿破碎了!
总算是太后,不能享福,可也不能受罪,不能对不起太后这个衔头。所以死志早决,只是顾念着自己一死,可能会使“四阿哥”迁怒到太监、宫女,所以忍死须臾,一直在心中惊问:要怎么样才能使得永和宫的太监、宫女,不必为她的寻了短见负任何责任?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死法,可以不连累侍从,那就是当着皇帝,出以猝不及防的手段自裁。那时连皇帝都不能相救,则又何能怪太监、宫女未尽保护照料之责?
想是想通了,要找这么一个法子却很难。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照这个宗旨去办,绝食便毫无意义。因为绝食在求死,既然别有求死之道,自然不必绝食。徒然自苦,犹在其次,无端让侍从受责备,于心何安?
于是太后去思索绝食之外的求死之道。那当然是激烈的手段,判生死于须臾之间,想一想法子很多,最直截了当的是,如费宫人刺虎那样,拿把利剪,当胸一扎,不就一了百了?
但是这要当着皇帝的面自裁,未免太残忍了一些,从古以来还没有一个母亲愿死在儿子面前的。自己这样做,似乎有意跟儿子过不去,要陷儿子于不孝,可是……
太后想不下去了,因为她困惑了。自己到了已无生趣的时候,还要顾到儿子的不孝之名,然则儿子又为什么不能想一想,做母亲的何以要绝食,何以会薄人世极尊至荣的太后而唯愿速死?
想来想去她想通了。只要有一分可以不死的理由,她必得委屈忍死。而抱着跟儿子拼命的打算,也许可以使他有所畏惧而让步,这样也就可以勉强不死了!
打定了主意,倒觉得胸怀一宽,转身过来,只见以常全为头的一大群宫女,都守候床前,看她睁眼,都用待命的眼色看着她。
“我有点儿饿了!”
听得这一句,所有的宫女都有惊喜之色,常全却反有矜持的表情,一面走近床前,一面说道:“老主子想进点儿什么呢?粥有香粳米粥、红糯米粥、小米粥,还有甜的冰糖莲子野山药粥,要不先喝碗酪?”
“不要酪。”太后问道,“有绿豆粥没有?”
“有。”
“我喝绿豆粥。看有南边进的、什么糟的小菜没有?”
天厨之中,何物不备?常全特意挑了太后最喜爱的扬州糟油萝卜、浙江平湖的糟蛋供馔。太后吃了两个浅碗的绿豆粥。永和宫中,皆大欢喜。负责守护的十六阿哥,更视为天大喜讯,急急去奏告皇帝得知。
“原是太后一时闹脾气。”皇帝很轻松地说,“小地方哄着老人一点儿就好了。”
太后的本意是想感化皇帝。她曾有意无意地,间接向皇帝表示,她之放弃绝食,是为了顾全儿子的名声。那么,为人子者,亦应该仰体亲心才是。
皇帝却无表示,因为仰体亲心,便得将十四阿哥放出来。如果原先没有破脸,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一破了脸,再放十四阿哥回来,即是示弱。可想而知的,他会用各种毫无顾忌的手段,使皇帝难堪。那时再要像现在这样把他软禁起来,就办不到了。
为此,他只好装作不知。不过晨昏定省,礼数不缺。太后见他始终未曾松口,可有些忍耐不住了。
五月二十那天,天气闷热,太后更觉得心事不吐不快,所以这天是她主动派人到养心殿传懿旨:要跟皇帝见面。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把一母所生的弟弟当作势不两立的仇人。”
一听太后的口气,皇帝便生警觉,必得格外沉着,才能应付,当即低声答说:“儿子绝没有这个意思。”
“那么,你为什么不放他回京城来?”
“儿子是保全他。”
“保全?”太后冷笑,“我不懂你的话。”
“弟弟性情太刚、耳朵太软,回到京里,如果有人挑拨,他会做出不守法度的事来,那时叫儿子办他也不好,不办他也不好。所以,索性让他住到清静的地方去,免得他闯祸。”
“原来这就叫保全?”太后冷冷地说,“我看最安稳的地方,是在高墙里面。”
“儿子就是不忍他落得个圈禁高墙的结局,所以才把他安置在汤山。”
“你这种话我不要听!”太后问道,“你凭什么说他会落得个圈禁高墙的结果?”
“照他的行为,早就该圈禁高墙了!”
此言一出,太后大惊,“我倒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她厉声质问,“你得说个明白。”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答说:“你要我说,我就说,即为他一到京里,行文礼部,询问见我的仪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那还不容易明白吗?你明白,我也明白!你别忘了,他是用的正黄旗纛,等于代替阿玛亲征。照我说,你该出城去接他才是!”
这几句话说得皇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生不自在。当着那许多太监、宫女,隐隐指他夺弟之位,“皇上”的威严何在?
“这是娘的想法!普天下不是这么想。”
“怎么想呢?”
“觉得这是件荒唐得离谱的事。以臣见君,还能有什么特别的仪注吗?”
“哼!”太后又冷笑,“天下人的想法不一定对,我的想法也不一定错!”
“娘说不错,就不错。反正我也没有追究。”
“你表面不追究,暗中治他。即如九阿哥,你又何必老远地把他弄到西宁去?自己不觉得太过分吗?”
“并不过分。”皇帝很快地接口,“儿子责任甚重,治国得要有纲纪,顾不得弟兄的私情了!”
太后把他的话好好地想了一会儿说:“好吧!你要治国,我没有治国的责任。我年纪大了,只能讲讲私情,你把我送到汤山去,我要跟你弟弟一块儿住。”
皇帝未曾料到太后会有这样的打算,所以愣了一下,方能回答:“那里不是太后住的地方。”
“我还有该住哪儿的规矩吗?”
提到太后不肯迁往宁寿宫,是皇帝最不满的一件事,也是皇帝认定生母跟他为难的明证。不肯搬往宁寿宫是表示不愿承认自己是太后,此刻索性要搬出宫去,无异于不承认皇帝是她的儿子。意识到此,皇帝不由得有些愤怒,因而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冷静。
“娘应该住宁寿宫!我实在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也作贱了别人。”
太后勃然大怒。作贱自己,便是自轻自贱。在宫廷中,这是骂人最重的一句话,儿子敢对母亲如此无礼,可把太后积累多时的冤气勾引得爆发了。
“住嘴!你这是跟我说话?你当我是自己犯贱,放着宁寿宫不住,愿意住在这里?我告诉你吧,宁寿宫我愿意住哪一间,都早就看好了!谁知道你不让我住,我又有什么法子?这会儿反倒来怪我?你不自己想想,你自己干的什么?异母的兄弟容不下,同母的胞弟也容不下,你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脏心眼儿!我生下了你,没有享你一天福,你拿不让我过好日子来报答我——”
太后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像要发狂似的,突然站起身来,也不知她哪里来的气力,低着头飞快地往前猛冲,一头撞在合抱的朱红大柱上,只听砰的一声,把宫女们吓得都跳了起来。
皇帝也吓傻了,直待宫女哭着上前相扶,方始惊醒过来,大步上前,一把抱住母亲,只见面如金纸,人已晕了过去,头上发际渗出血来,脑袋已撞破了。
皇帝不免心悸,手脚发软,只喊着:“快扶上床去!传御医!”
于是永和宫中一阵大乱,十六阿哥赶来探视,只见皇帝的脸色青中发白,十分可怕,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准传消息出去!”皇帝开口了。
这一下提醒了十六阿哥,答一声:“是!”立即奔出去做必要的处置。
十六阿哥撩起袍子下摆,急步抢出宫门,第一句便问:“有什么人出宫没有?”
带头的护军参领答说:“有一个。”
“谁?”
“首领太监,姓唐的。”
“你,”十六阿哥疾言厉色地问,“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那个护军参领深知十六阿哥的脾气,心急时口不择言,但很快地就会发觉错误,所以绷着脸不作回答。
果然,十六阿哥立即就发觉自己的话问得毫无道理,所以放缓了脸色问道:“他出宫时怎么说?”
“说奉太后之命,到敬事房去传懿旨。”
“你就放他走了?”
“是!”那护军参领振振有词地反问,“人家好端端地,凭什么不放他走?”
“好端端地?”十六阿哥想了一下,忽然意会,“怎么叫好端端地?”
这句话把那人问住了,好久才答说:“一点儿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是好端端地吗?”
十六阿哥心想,坏就坏在“一点儿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句话上,宫中出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唐太监竟能不动声色地混出宫去,可见得此人的来历可疑。
“是往哪个道儿去的?”
“往北,这会儿怕还没有出神武门。”
听得这话,十六阿哥断然决然地说了一个字:“追!”
“请示!”那护军参领问,“追不上怎么办?追上了又怎么办?”
“追上了,替我带回来。”十六阿哥说,“路上不准跟他交谈。”
“是!追不上呢?”
“追不上?”十六阿哥凝神想了一下说,“没有活的,也得带脑袋来验明正身。不然,怎么向皇上交代?”
话已说到尽头,护军参领不敢耽误,一阵风似的去拦截唐太监。永和宫自是四周戒严,只准进不准出。准许进宫的,也只是御医。
御医一共四名,为首的是院使张永寿,进宫先叩见皇帝,然后“请脉”。照前明的规矩,御医为后妃诊脉,只是从帐子里牵出一条红线来,一端系在病人手腕上,凭线号脉,茫然不知,只能凭左右所述的病情,斟量开方,治好了算是运气,治不好是理所当然。到了清朝,办法改过了,御医能切腕诊脉,但帐子仍旧垂着;而太后伤在头部,非看清楚了不可。总管太监不敢做主,得向皇帝请旨。
皇帝想了一下,将张永寿召来说道:“向来御医请脉,都是几个人商量着写脉案,开方子,意见不同,往往折中。这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很不赞成这个办法,如今替太后请脉,我要找个能专责的。你们四个之中,谁的医道最好?”
“是!”张永寿答说,“六品御医陈东新的医道,臣衙门里的同事都佩服的。”
“好!传陈东新。”
“是!”
“你再告诉你属下,出宫以后,言语谨慎!”
“是,是!”
张永寿退了出去,陈东新奉召入殿。皇帝说道:“太后是头晕站不住脚,摔在柱子上,把头摔伤了,以致昏迷不醒。像这样的病,你以前治过没有?”
“治过。”
“治好了没有?”
“治好了。”
“这么说,你是有把握的啰!”
“臣尚未请脉,不敢妄言。不过,太后年纪大了,恐怕有点麻烦。”陈东新说,“臣竭尽平生所学,尽力而为。”
“好!”皇帝对他的答语表示满意,传旨揭开皇太后床上的帐子,容他细做诊察。
陈东新确是看得很仔细,但望闻问切四字,只得望其切。由于太监宫女,守口如瓶,既无所闻,亦问不出什么,使得陈东新大为困惑。老年人摔跤常事,摔开脑袋血流不止,道理上都讲得通,摔成这样重的内伤,就是件不可理解之事了。
敷完药,关照左右,切须保持清静。然后陈东新开了方子,交由太监呈阅,皇帝看完将他找了去有话问。
“你看太后这个病怎么样?”
“回奏皇上,”陈东新慢条斯理地说,“皇太后的内伤很重,不过昏迷不醒,还不算是坏的征象,最怕呕吐。如果有那样的征象,恐怕,”他停了一下接了一句,“臣不敢往下说了。”
“这样昏迷不醒,药怎么服呢?”
“千万动不得!如不服药也不要紧,就是要清静,要透气。好在天气很热,开了窗子也不碍。”
听他说得很不含糊,皇帝知道这陈东新的医道是好的,点点头说:“你把该怎么看护,细细说给这里的首领太监。”
等陈东新交代完了,皇帝复又下令,在永和宫周围保持绝对的宁静。其时去追唐太监的首领太监已来复命:人已找到,请示如何发落?
“太后发生意外,不在旁边守护,反而奔出宫去,简直就是不忠不孝的叛逆,交到慎刑司一顿板子打杀!”
内务府慎刑司自然遵命办理,将唐太监立毙杖下。允禄办完了这件事方去复旨,皇帝认为处置适当,表示嘉许,不过仍不免关心。
“消息没有泄露吧!”
已经灭口了,怎么还会泄露?他很有把握地说:“没有!”
事实上已经泄露了!在唐太监没有被追回以前,路上遇见廉亲王府的一名侍卫,匆匆数语,辗转传达廉亲王耳中,当夜便派了亲信去通知十四阿哥。
这名亲信,面目姣好,所以化妆为一名村妇,骑着一匹毛驴上路,再有一名护卫,扮作“她”的丈夫,走了两天,才到汤山,瞒过范时绎的耳目,求见了十四阿哥,说要投信。
“信呢?”护卫问说。
“是口信。”
正在交谈之时,只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到得门前滚鞍下马,戴的一顶凉帽,既无顶戴,更无红缨。护卫大惊失色,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一定是太后驾崩了!”廉亲王的亲信说。
果然,专差送来的是太后的遗诰。护卫急急通报,十四阿哥如闻晴天霹雳,勉强着礼服出大堂,跪下静听。只听宣诏官念道:“予承侍圣祖仁皇帝,夙夜兢业,勤修坤职,将五十年。不幸龙驭上宾,予即欲从冥漠;今皇帝再三谏阻,以老身若逝,伊更无所瞻依,雪涕衔哀,情词恳至,予念圣祖付托之重,丕基是绍,勉慰其心,遂违予志……今皇帝视膳问安,靡问晨夕,备物尽志,诚切谆笃;皇后奉伺勤恪,礼敬兼至;诸皇孙学业精进,侍绕膝前,予哀戚之怀,借为宽释。予年齿逾迈,数尽难挽,予寿六十有四,得复奉圣祖仁皇帝左右,惬予意志,夫亦何憾?……”
念到这里,十四阿哥忍不住放声大哭,草草毕事,顿时摘缨子,换陈设,一片惨淡的颜色。十四阿哥呼天抢地,哭了好久,暂忍一忍,吩咐将遗诰取来细看,不由得大为怀疑,因为其中始终不曾说明,太后究竟得的什么病,初起何日,何以大渐?这不太不可理解了吗?
“啊!”有个护卫想起来了,“京里有人来报信,只怕就是报这个信。”
及至将廉亲王的特使找到,方知太后之崩,出于自尽,而与皇帝发生冲突的原因,只为要跟小儿子住在一起。这使得十四阿哥更是摧肝裂胆般悲痛,哭得两目尽赤,眼皮肿得无法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