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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离奇的传说之中,只有关于太后的,比较接近事实。皇帝倒是每天一早必到永和宫请安,但见到太后的时候甚少。即使见到了,太后脸无笑容,沉默寡言。而且说有大批宫女陪侍在左右,从无母子单独相处,可以容嗣皇帝一诉私衷的机会。
    不过母子之间,公然发生无法掩饰的歧见,却一直要到嗣皇帝举行登极大典的时候。
    照登极仪式的规定,嗣皇帝御殿正位以前,先要叩谒梓宫,然后换去缟素,谒见太后,这表示叩谢父母之恩,是非常合理的礼节,但太后不表同意——也不是反对,只不愿接见嗣皇帝。
    口头奏请,没有结果,嗣皇帝既忧且急而怨!没奈何只好由礼部尚书,亲自捧着登极典礼的仪礼单,到永和宫外去启奏劝驾。太后当然不见外臣,由总管太监代为接头,答应即刻转奏太后取旨。
    不一会儿,那张仪礼单发出来了,上面有几行字,笔迹纤弱,不知是太后的亲笔,还是知翰墨的宫女代书。只见写的是:“皇帝诞膺大位,理应受贺;至与我行礼,有何关系?况先帝丧服中,即衣朝服受皇帝行礼,我心实为不安,着免行礼!”
    这几句话简直就视亲生之子为陌路,嗣皇帝内心的难过与怨恨,无言可喻。总理事务大臣亦复面面相觑,不知计从何出?
    就这时候,新封的廉亲王皇八子胤禩到了。他经马齐相劝,已谢过恩了,但与嗣皇帝仍然貌不大合,神更远离,难得进宫办事。这一天也是听说太后不愿受贺,有不承认亲子为嗣皇帝之意,所以进宫来探探消息,恰好看到了这道懿旨。
    “八哥!”怡亲王胤祥问道,“你看怎么办?”
    胤禩在心中冷笑,但表面上却不便有所表示,而且对胤祥他一直觉得他老实得可怜,当时居然会替四阿哥去顶这种黑锅!如今亦仍然是同情多于一切,很想点醒他不必再做傀儡,却苦无机会。此时听得他问,心中一动,要让他跟自己接近,先得让他佩服。既然如此,不可不设法来解决这个难题,显显自己的才干。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皇太后既然提到先帝,不如就用先帝当年的成例,来劝太后。”
    “啊,啊!”马齐、隆科多不约而同地出声,都被提醒了。
    “我看,”胤禩说,“这得王公大臣合词固请。”
    “八哥说得是!”胤祥看着马齐与隆科多,“咱们一起见皇上去吧!”
    “不必,不必!”胤禩抢着说,“你一个人去说好了。”
    “是的。”马齐也说,“事情大家商量着办,跟皇上回奏,还是请王爷偏劳,免得人多口杂,失了原意。”
    这是马齐老练之处,一则知道,嗣皇帝对怡亲王胤祥另眼看待,没有第三者,他说心腹话方便;再则也是维护廉亲王胤禩,怕他跟嗣皇帝见了面,也许话不投机,以少进见为妙。
    于是胤祥到乾清宫东厅,跟席地而坐的嗣皇帝回奏,是如此办法,当然立即获得同意。
    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嗣皇帝忽然想起,这样做法,有很不妥之处。俗语道的是“家丑不可外扬”,策动群臣去劝驾,不明明告诉外廷,母子之间有意见,而且意见很深吗?
    这样一想,随即派人把胤祥找了来,一问,已经由马齐跟隆科多在办,估计满朝王公大臣,已有一大半知道了这件事。
    事已如此,只好由他。若说忽又中止,反更会惹起闲话。当然他脸上不免有郁闷不舒之色。
    胤祥不免惶恐,惴惴然地问:“这件事是不是办错了?”
    “错也不算错。”嗣皇帝问道,“这主意是谁出的?”
    “八阿哥!”
    皇帝一听色变,怪不得!他心里在想,老八还能出什么好主意吗?由此想到,各藩邸之中,不知是何情形,很不放心地问说:“各处府里安静不安静?”
    谣言满天飞,怎么会安静得了?不过胤祥实在怕兄弟之间,发生阋墙之祸,不愿透露实情。但也知道他这个“四哥”多疑而刻薄,倘或不谅解自己的苦心,反倒疑心他欺骗,这后果又很严重。
    想了好一会儿,膝行而前,轻声说道:“臣不敢欺骗皇上,不过臣有腑肺之言昧死上陈,要皇上准臣之奏,臣才敢说。”
    “你是我的好兄弟,自然不会欺我,自然出语必是腑肺之言。你说了,我总不让你为难就是。”
    “皇帝背后骂昏君,小人的闲言闲语,总是有的,臣求皇上,不必追究。”
    “不追究可以,我不能不知道啊!”
    胤祥信以为真,将胤禟、胤禩、胤?府中的下人,在茶坊酒肆中胡言乱语的情形,大致说了一些。嗣皇帝听得心惊肉跳,但表面上强自镇静,表示接受了胤祥的劝告,不将这些闲言闲语,放在心上。
    “总也有些人是对我忠心的吧!”
    “是!”这在胤祥倒是很乐意举荐的,“十二阿哥,臣很佩服,小心谨慎,实心办事。”他说:“将来是皇上的帮手。”
    嗣皇帝点点头,将胤祹记在心里,“我原知道他很妥当,所以派他署理内务府总管。”他又问,“还有呢?”
    “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都是拥护皇上的。”
    这话嗣皇帝只听进去一半,另一半却不能不存疑。
    嗣皇帝是记着隆科多的话,出大事的第二天清晨,他在西直门大街遇见十七阿哥胤礼,得知四阿哥绍登大位,面无人色,形似疯狂,显见得他是大失所望,而且怀着怨恨之心,亦是必须防范的一个人。等他说完这件事以及自己对这件事的感想之后,胤祥从从容容地答说:“臣亦听说有这么一回事,特意去问十七阿哥。他说,他绝不是对皇上有什么不忠不敬之心,只以阿玛驾崩,五中崩裂,自己都不知道有这种怪样子。所谓‘苫块昏迷,语无伦次’,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这是他自己说的话?”
    “臣亦疑心他是言不由衷的话。哪知道几天细细察看,十七阿哥竟是居心端方,乃忠君亲上,深明大义的人。请皇上格外加恩重用,是为国家之福。”
    “噢,”嗣皇帝很注意地问,“你何所见而云然?”
    胤祥想了一会儿答说:“只说一件事好了。那天十六阿哥的儿子弘普到他那里去,正好小阿哥弘历也在,弘普叫他‘小四’,十七阿哥立时便教导他:‘人家现在是皇子的身份,除了皇太后、皇上、皇后谁也不能叫他小名。你虽是堂兄,身份可比他差得远,他能叫你的名字,你可不能叫他的名字。记住,从今以后要叫“小阿哥”’。”
    能尊其子,自然能尊其父。实际上尊子即所以尊父,因为有皇帝才有皇子。听此一说,嗣皇帝异常满意,对胤礼立刻就另眼相看了。
    “果然居心端方。”嗣皇帝说,“我想封他为贝勒。”
    “这倒不必忙。”胤祥答说,“不如再看看。臣在想,照十七阿哥的为人,皇上就不封他,他亦不会变心的。”
    “倘能如此,我不封他则已,封他,一定也是封王。好,我依你,看一看再说。”嗣皇帝突然以抑郁求援的声音说,“弟弟,我如今四面楚歌。加以要尽孝守制,许多地方不能去,许多事不能做,许多话不能说,真要靠你了。”
    “皇上这话,臣不胜惶恐之至。”胤祥确有诚惶诚恐的神色,“臣竭忠尽知,昧死以报。”
    “这,你千万不要说这话,什么死不死的!弟弟,你帮我应付过眼前,共享富贵的日子正长。”
    “是!”胤祥感激地答说,“臣亦唯愿活个八九十岁,受皇上的荫庇,安享余年。只是臣这几年得了个风湿症,每到发作,痛楚万分,只怕不能长侍天颜。”
    “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话!不过,你的身子可是要紧的。看天下有何名医,尽管访了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降旨命督抚送医来替你治病!”
    “皇上如此厚待,臣实在报答不尽——”
    “不要再说这话了!”嗣皇帝打断他的话头,“西边有什么消息?”
    胤祥忽然想起一件事,考虑了一下答道:“听说有个陕西的张瞎子,在当地极其有名,替十四阿哥算过命。这张瞎子,如今在京里,倒可以问一问他。”
    “是啊?该问一问他。”嗣皇帝说,“不过,事情要做得隐秘。”
    “臣理会得。”
    这张瞎子叫张恺,陕西临洮府人,据说排八字又快又准。半年前从陕西随一个达官进京,本来要带到南边去的,哪知达官得了暴疾,一命呜呼。张瞎子只得留在京里,人地生疏,加以有同行笑他,道是:“如果他的命算得准,就该算到所跟的官儿寿限将尽,更应该算一算自己的八字,排一排自己的流年,既犯驿马,便该趋吉避凶。如今进退失据,留落他乡,还敢大言欺人,其心可诛!”是故虽在隆福寺悬牌设砚,请教他的人极少,几乎糊口都难。
    因为如此,他就格外要为自己吹嘘,说在西边替大将军算过命,谈到大将军帐下的大将,如平郡王讷尔苏等人,非常熟悉,不似诳言。胤祥有个侍卫叫苏太,跟他相熟,这天奉旨以后,胤祥便命苏太去唤他进府,要当面问他。
    事先是跟他说明白了的,所以一领到胤祥面前,张瞎子便朝上磕头,口中说道:“小的张恺,请王爷的万福金安。”
    “你是陕西临洮府人?”胤祥问他。
    “是!”
    “临洮府的知府,叫什么名字?”
    “叫王景灏。”
    这是试验张瞎子,胤祥听他说对了,便满意地问道:“你说你替抚远大将军算过命?”
    “是的。”
    “是怎么回事?你要说实话。说得实在,我重重赏你。”
    说得不实在呢?张瞎子心想,一位王爷要杀个把人还不方便?
    领悟到此,便即答道:“小的自然说实话。不过有些话很忌讳,小的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要紧!不论什么忌讳的话,都可以说。”
    于是张瞎子略略回忆了一下说:“是康熙五十八年,本府王知府派家人王二达子,从西宁来叫我,九月二十日到西宁。见了王知府,他说有个八字要我算,八字是戊辰、甲寅、癸未、辛酉——”
    “慢点儿!”胤祥打断他的话说,“戊辰是哪一年?”
    “康熙二十七年。”
    这就是了!胤祥心想,是十四阿哥的八字,便点点头说:“讲下去。”
    “当时我就算了。算好了我说:‘这个八字是假伤官格,可惜身子弱了些。’王知府说:‘这就是十四爷的八字。’我听了吓一跳。”
    “为什么吓呢?”
    “十四爷是大将军,我从来没有算过这么尊贵的八字。再说,大将军要算命,直接叫我就是,为什么要让王知府来让我算?当然,这也是有的:本人不愿意出面,或者旁人跟本主祸福有关,私下拿来算一算,我都经过。不过,开始就瞒,一定瞒到底;先瞒后说破,一定有花样,所以我吓一跳。”
    “嗯,嗯!”胤祥接受他的解释,“以后呢?王知府怎么跟你说?”
    “王知府说:‘十四爷是最喜奉承的,如果他要你算这个命,你要说:“玄武当权,贵不可言。”才合他的意思。’我答应了。”
    “后来呢?后来叫你算了没有?”
    “怎么没有?”张瞎子说,“九月廿七那天,王知府着他的小厮送我到大将军府上,有个刘老爷,领我进去,悄悄跟我说:‘十四爷是在旁边听,你不要把跟你说话的人当十四爷!’等进去了,先叫我算一个八字,不是十四爷的。”
    “是谁的呢?”
    “不知道。八字我还记得,是庚戌、戊寅、丙午、戌子。再算一个仍旧不是十四爷的,是甲子、甲戌、庚申、己卯。”
    “这两个八字,是直接告诉你的呢,还是跟你说了年月日,你自己推算出来的?”
    “是直接告诉我的。”
    “就算了两个命吗?”
    “不!”张瞎子说,“还有一个,就是王知府告诉过我的那个,戊辰年的。”
    “这三个八字是叫你一个一个算呢,还是一起告诉了你,让你一总推算?”
    “是一起告诉我的。”
    “你们算命也有这个规矩吗?”胤祥问说。
    “有!譬如一家兄弟两人,父母想起要替他们算命,当然是一起把八字开来。”
    “照这样说,你在西宁算的那个命,也是弟兄三个?”
    “不像。”张瞎子说,“譬如甲子年就没有生过皇子。这是拿来陪衬,故意试试算命的本事,说不定是犯人的八字。”
    “嗯,嗯!”胤祥点点头又问,“这样一总推算,是不是要作个比较呢?”
    “不一定,能比则比,不能比不能胡比,不然要比出祸来。不过这三个八字是能比的,不见高山,不知平地,不比显不出戊辰那个八字之好。”
    “你是怎么个比法?”
    “小的说:‘头一个八字不怎么好;第二个虽好些,究不比戊辰年这个八字好到极处。’旁边就有人问我:‘怎么好法?’我说:‘这个八字,玄武当权,贵不可言。’随即赏了我三两银子,打发出来了。”
    “这么说,你没有遇见十四爷?”
    “第二天遇见的。王知府亲自领我进府,叫我磕头叫大老爷,让我在毡子上坐下。十四爷问我:‘你昨天算的戊辰年那个命,果然好吗?’我说:‘这个命天下少有,玄武当权,贵不可言。将来有九五之尊!”
    “你竟敢说这样的话?”胤祥问道,“你不怕掉脑袋?”
    “是王知府叫我这么说的。”
    “那么,”胤祥又问,“你是瞎子,怎么知道问你话的就是十四爷呢?”
    “听得出来的。声音洪亮,威武得很。他说话的时候,鸦雀无声。不是大将军,怎会有此气派?”
    “你猜得倒也不错。”胤祥问道,“你恭维十四爷会当皇上,他怎么说呢?”
    “他问我:‘哪年行大运?’我回答他说:‘到三十九岁就大贵了。’”
    “那是哪一年?”
    “照算该是康熙六十五年。”
    “莫非那时你就算到,皇上会在康熙六十五年升天?”
    听得这一句,张瞎子不免一惊,开始觉得情形不对了。
    定神想一想,若是问一句:“天子万岁,你说六十五岁会升天,不是大逆不道?”果真那样追究,不但自己要身受凌迟的苛刑,一家大小的性命,亦会不保。
    不过张瞎子目盲心不盲,他已听出来,“十三爷”忠厚和善,不妨欺他一欺。所以心中虽惊,形色却还不甚慌张。“小的原说过,有极忌讳的话,王爷许了我可以说,才敢出口。”他慢条斯理地一面想,一面说,“照升天的老皇的命宫,今年怕逃不过;今年逃过了,六十五年万万逃不过。小的自然是想老皇今年能够逃过,所以只说康熙六十五年,哪知到底逃不过去。”
    “照你这么说,你还是一片忠心!”
    “不是忠心,是良心!”张瞎子很快地接口,“老皇视民如子,恩遍天下,谁不巴望圣寿千秋,长生不老?不过寿限是天生的,真正是没法子的事。”
    “那么,你算定十四爷能有九五之尊?”
    “不!不!是王知府叫我这么说的!”张瞎子急忙分辩,“王爷明鉴,倘或我不是那么说,脑袋早就没有了。”
    “那么,他的命,到底怎么样呢?”
    “起先跟王爷回过,十四爷的命是假伤官格,身子弱些。”
    “这是说,寿不会长?”
    “是!”
    “大概能活多少岁呢?”
    “三十七是一道关。”张瞎子信口胡诌,“逃得过可到四十五。”
    胤祥将他的话想了一下,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你当时说十四爷到了三十九岁,就会大贵,”他问,“十四爷怎么说法?”
    “十四爷说:‘这话你别在外面说!’我答一声:‘绝不敢。’十四爷就叫人取了二十两银子给我,打发我出来了。”
    “那么,你跟人说过没有?”
    “没有!”张瞎子斩钉截铁地又加了一句,“绝没有。”
    “你说没有,可怎么大家都知道你给十四爷算过命呢?”
    “我只说算过,可没有说,十四爷会当皇上。这是什么话,可以随便说得的,而况十四爷本来也不是当皇上的命。”
    胤祥对他的解释表示满意,不过还不能放他,须取旨而定。当下,便向苏太说道:“你带他下去,别难为他!”
    本说讲了实话,重重有赏,如今却说莫难为他,明明是要监禁的意思。张瞎子知道上当,但已悔之莫及了。
    得知王景灏指使张瞎子为十四阿哥算命的经过,证实了嗣皇帝的想法不错。他一直认为诸王门下,若有无事生非的小人,必致撺掇主人妄生异图。所以决定先从这方面着手清除,一方面是剪除诸王的羽翼,一方面亦有杀鸡儆猴的作用。
    此事是从九阿哥胤禟府中开始。嗣皇帝早得年羹尧密报,九阿哥手下有个亲信叫何图,后来荐与十四阿哥,保为知府,现在陕西。年羹尧已经具折参奏,只等十四阿哥一起程,便即逮捕何图,借以细审“悖逆”的情节。至于在京里,九阿哥府中有两个汉人,一个外国教士,极受宠信。嗣皇帝嘱咐胤祥,务必设法将此三人之中,弄一个下狱,便好借此发端,大事清理。
    两个汉人,一个叫秦道然,江苏无锡人,翰林出身,为先帝派在胤禟那里教读,后来升为给事中,身为言官,却仍在帝子门下行走,据说身份俨如总管。
    另外一个叫邵元龙,与秦道然一起奉派至胤禟府中,亦颇见宠信。但细一打听,方知不然。原来胤禟只与秦道然投缘,对邵元龙虽以礼待,却并不亲密。邵元龙气量极狭,眼见秦道然既升官又发财,住的是胤禟所送的大宅,仆从车马,应有尽有。自己却只靠戋戋薄俸,不过逢年过节,略得沾润,因而颇怀怨恨。
    胤祥心想,邵元龙是个势利小人,极好收服。当下封了一千两银子,派个亲信护卫,在夜半无人时,悄悄相访。
    邵元龙无妻无子,只有一妾一女,颇为困苦。往年到得年下,胤禟总有一笔节礼,足以了一年的亏空。今年情况不同,从嗣皇帝接了位,胤禟终日忧容满面,看来祸福难测。邵元龙心想,照此光景,九阿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年下那笔节礼,只怕也想不起了。这个年怎么过法?
    谁知夜半敲门,竟是福星降临。就这一千两银子,让邵元龙将九阿哥好几年照看的恩义、朝夕相处的情分,都抛在九霄云外了。
    “请上复王爷!”邵元龙对来人说,“若有事要找我,随时待命。想来必是要问九阿哥的一切,全本《西厢记》,都在我肚子里。”
    这是很大的一个收获,嗣皇帝收买了邵元龙,等于掌握了一道渔网的网索,等布置妥当了,只要一提这条网索,不难将“悖逆”之徒,一网打尽。不过迫急的大事还多,一时还顾不到此,暂且搁置再说。
    第一件迫急的大事是举行登极大典。
    倘或是自然而然,或者早有安排,顺理成章的大位授受,登极大典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仪式,至多半个时辰,便可成礼。说起来至多是一件大事,却非迫急的大事,更不是第一件大事。
    但嗣皇帝的情况不同,因为迄今为止,他还在不可测的危机四伏之中。如果发作,即在登极大典那天。换句话说,登极大典能够顺利过去,他相信以他的手段,皇位可以坐稳了。因此,他很想提早举行,只是钦天监要选择吉期,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在十二月初,嗣皇帝当然不能同意,选来选去,最快也得十一月二十,即是先帝驾崩七天以后。
    可是太后不肯受礼,就会耽误了登极大典。也亏得廉亲王出了个由王公大臣合词吁请的主意,虽然深宫母子意见甚深的秘密,无形中透露在外,不过太后毕竟接受了。所下的懿旨是:“诸王大臣等,既援引先帝所行大礼,恳切求请,我亦无可如何,今晚梓宫前谢恩后再行还宫。”结果太后是在乾清宫,大行皇帝梓宫前,受了皇帝的礼。
    第二天黎明,太和殿前,卤簿大驾,摆得整整齐齐。丹墀大乐,设而不作。皇帝御礼服升宝座,在钟鼓声中接受亲王以下文武百官的朝贺。前后只一刻多钟的辰光,嗣皇帝终于成了皇帝。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肩上并不轻松,他知道麻烦还多:皇位虽已稳了,一己的名誉却还待出尽全力去挽救。
    礼毕颁诏大赦,当然要撒个谎:“亲授神器,属于藐躬”。定年号为“雍正”,表示雍亲王得位其正,而恰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法,因而流言更盛了。
    接下来,应行尊亲之典,命礼部拟上大行皇帝的尊谥及皇太后徽号。王公大臣合议,尊谥“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庙号“圣祖”,合称“圣祖仁皇帝”,是古今帝皇中,罕见的美名,而实在亦当之无愧。
    给太后上的徽号是“仁寿”二字,礼部拟呈仪注,不想太后不受!
    太后自先帝大殓那天受辱于宜妃以后,饮食极少,几有绝粒之势。皇帝进见,曾经劝过,而太后不承认有这样的事,以致皇帝的口被堵住,无法作进一步的恳求。母子之间成了这样的局面,皇帝除以为忧,亦深以为恨,但亦只有委曲求全,凡是典礼上应做的事,必须做到。如今太后坚拒徽号,说了一篇大道理,也是发了一大顿牢骚,事出无奈,只有再一次因袭故智,将雍正以前各朝的故事,一一列举,认为太后不宜推翻旧典。太后却还是不允。
    皇帝无法,只有长跪宫门,最后才求到一纸懿旨:“诸王大臣援引旧典,恳切陈辞;皇帝屡次叩请,准所奏,知道了!”词气中仍然充满着大不以为然的味道。
    不过这一来,皇帝可以施展笼络的手段,推恩后宫了。首先是将贵妃佟氏尊封为皇考皇贵妃。她是隆科多的堂妹,与先帝第三位皇后,崩于康熙二十八年的孝懿仁皇后是同母的亲姐妹。所以于理于情,尊封都是应该的。
    其次是将和妃晋封为皇考贵妃,这就颇出人意外了!和妃姓瓜尔佳氏,康熙三十九年册封为和嫔,第二年生过一个女儿,排行是“皇十八女”,旋即夭折,康熙五十七年晋为和妃。既非出身尊贵,而先前位号太低,应该提高,亦不是有什么得势的亲王,须为皇帝所必当拉拢。而且论她在宫中的地位,犹不及有子之妃,何以独蒙嗣皇帝尊敬?
    照上谕中说:“和妃奉事先帝,最为谨慎,应将和妃封为贵妃。”这话不但不成其为理由,甚至根本不该说!和妃奉事先帝最谨慎,其他母妃奉事先帝就不谨慎吗?而况成年皇子,隔绝深宫,和妃侍奉先帝谨慎不谨慎,他又何从得知?由于这个突兀而无可解释的举动,惹起了离奇而不知真假的传说,说是今年整四十岁的和妃,望之如二十许人。而在皇帝以乾清宫东厅为“昼必席地,夜必寝苫”的倚庐,由于妃嫔还在藩邸,夜来茕茕独处,百忧交集,凄凉异常,所以有一次趁和妃到梓宫前来哭奠时,将她留了下来,原来不是“事奉先帝最为谨慎”,而是顾视嗣皇帝,格外柔顺,故而得有此晋封贵妃的报答。
    在和妃之后,十二阿哥胤祹,因承办大丧,诸事妥帖,已封为履郡王,他的母妃定嫔万琉哈氏,自然晋封为定妃;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的母妃密嫔王氏,一向与雍亲王府走得很近,亦晋封为妃。
    此外“有曾生兄弟之母,未经受封者,俱应封为贵人”,而“六公主之母,应封为嫔”,则又是一种示惠兼示威的手段。
    原来六公主的生母,则是宜妃郭络罗氏的胞妹,位号是贵人。六公主嫁在蒙古的钜族,为了示惠,同时亦是向宜妃示威,故而有此晋封之命。
    在后宫,总算也有人说皇帝的好话;而在民间的舆论,却分为绝对不同的两种。有知道皇帝得位不正的内幕的,自然在私底下嗤之以鼻;而许许多多不知宫闱的百姓,却大为称颂圣明,因为皇帝确是做了好几件于百姓有益的事。
    第一件是整理地方官的亏空。各州各县经手钱粮、管理仓库,难免有亏欠移挪的事情。及至卸任,后来的官儿照例要为前任弥补亏空。这样相沿成习,几十年下来,变成一笔糊涂账,因为一个一个往上追,追不胜追,所以一直都没有人敢下决心去清理。
    新皇帝立意要做几件见魄力的大事,首先由此着手。他说:“朕深悉此弊,本应即行彻查,但念已成积习,姑从宽典,限以三年,各省督抚将所属钱粮,严行稽查,凡有亏空,无论已经参出,或未经参出者,三年之内务期如数补足,毋得苛派民间,毋得借端遮饰。如限满不完,定行从重治罪。三年补完之后若再有亏空者,决不宽贷。”
    上谕虽然严厉,毕竟还有三年时间,可以节省靡费,逐渐弥补,也算是法外施仁。整饬吏治,百姓总是额手相庆的,而况特别提示,毋得苛派民间,所以对于新君的称颂之声,更是到处可闻。
    当然,整饬吏治,不仅煌煌上谕,更有言出法随、毫不宽假的行动。很快地,皇帝在民间的威信已经建立了,因此,皇帝对于排除异己的同胞手足亦就觉得更有把握了。
    皇帝心里一直有件惴惴不安的事,他的同父同母,连名字都同音的弟弟要到京了。见了面,会不会发生什么使得他尊严扫地的风波?
    及至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接到上谕,立刻便有年羹尧及派在军前潜伏打听的皇帝的亲信,将十四阿哥的反应,密奏到京。自此而始,十四阿哥的一举一动,皇帝无不知道。
    知道得越多,他越担心。第一个密奏是,十四阿哥接到先帝驾崩的哀耗,抢天呼地,哀哀痛哭,完全出自至诚。哪知再接到四阿哥接位的消息,他倒不哭了!
    当然,亦绝对不会有正常的表情。只是皱着眉,沉着脸,与幕僚密议,往往一谈就是一个通宵。他们在谈些什么呢?皇帝常常在想。结果就好像他是十四阿哥在筹划如何夺回原该由自己继承的大位。皇帝将十四阿哥所能采取的每一项行动都想到了。于是,在研究一项行动是否有用以后,他也采取了防止的行动,这些任务,大部分落在年羹尧身上。
    如今他所设想的,已非十四阿哥如何跟他争夺大位了!因为他已有十足的把握,巧取而得的继承权,再也不会得而复失。他所担心的是,十四阿哥会如何报复。十四阿哥的态度,他已经知道了。从西宁动身之前,他对部下说道:“我这趟进京,无非在灵前一哭而已。新君别指望我会叫他一声皇上!”由此可以断定,十四阿哥还会有许多足以损害“天威”的举动。
    别的都不怕,就像设法防止他夺位那样,皇帝已想好了许多“招架”的办法,可以不至于使自己的面子难看。但是有件事无计可施。
    十四阿哥一到京,不能不让他见太后,也不能不让他向太后哭诉,而最难的是,如果太后心疼小儿子,说些安慰他的话,就会将当初先帝预备传位于十四阿哥的秘密揭破。为这件事的焦忧,皇帝的头发都白了好多。
    日夜苦思,终于想到一个或者不能瞒宫中,却可以瞒天下的名实皆夺之计。
    于是他用“奉懿旨”的方式降旨,处理避讳一事。首先是胤祯的“胤”字要改,改用同音的“允”字。
    其次要避音讳,禛、祯音同,所以十四阿哥名字的下一字要改,祯改为禵,这个字很僻,特为宣示近臣:禵字念如祈,含义与祯字完全一样。
    然后最巧妙的一着来了。御名胤禛,上一字虽已改写为允,下一字仍须避讳,这有两个办法,一是改换一个写法,一是缺笔。他决定用缺笔一法,“禛”字缺一笔半,恰好是个“禎”字。
    这一来,他不但夺了同母胞弟的皇位,而且夺了他的名字。张冠李戴,尺寸全符。天下后世若说皇位是“胤禎”的,不错!他就是“胤禎”。
    这个法子想绝了,可是兄弟的恩义,也就此而绝了!
    为了先发制人,皇帝决定从允禟身上下手。因为允禩已封为廉亲王,既然在他身上下了“本钱”,希望他也能像允祹、允禄那样,转而输诚,不便在此时就有何表示。而且爵位太高,处治亦比较困难。至为给允禟一点儿颜色看,无投鼠忌器之虑,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这一次,皇帝看中了皇十七子允礼。因为允祥还有许多军国重务要经手,不如给允礼一个机会,他如果肯专心一意将这件事办好,不妨封他一个郡王。
    由允祥转达了皇帝的意思,而且暗示有这样一个交换条件,允礼欣然从命。当下便由允祥派了四个处理这类案件的好手给他,将邵元龙请了来问话。
    “邵先生!”允礼等他参见以后,双手相扶,很客气地说,“请坐!”
    “十七爷面前哪有我的座位——”
    “不!”允礼抢先说,“你是九阿哥门下的人,我应该敬重。”
    “唉!”邵元龙叹口气,“九爷能像十七爷这样待人就好了。”
    “好说!好说!你请坐吧。坐好才好细谈。”
    于是邵元龙就告个罪,在矮凳上坐了下来,眼望着允礼,仿佛在思索着,有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邵先生!”允礼首先表明,“我是奉旨邀你来谈谈。”
    听说“奉旨”,邵元龙赶紧起身答一声:“是!”然后再坐下。
    “邵先生,你看秦道然这个人怎么样?”允礼问道,“听说你们不和。”
    “是!我跟他势如冰炭。”邵元龙答说,“我这个人不喜欢说假话,我跟他不对,是因为他不念同事之谊,处处排挤我。他既不义,我亦只好不情了。”
    “那么,九阿哥呢?待你怎么样?”
    “十七爷,你看我的这双靴子。”
    说着他将一双脚伸出来,靴尖前面大脚趾的部位破了一个洞,双靴皆然。
    “皇子门下,混到我这个光景,十七爷请想,九爷待我如何?”
    允禟待邵元龙自然不如待秦道然。不过馆谷虽薄,不至于衣食不足,只为邵元龙好嫖爱赌,前吃后空,允禟没有理会他的境况,以致惹得他怨恨不绝。
    “来啊!”允礼乘机施个小惠,“取几双新靴子给邵老爷送到府上。”
    “多谢十七爷!”邵元龙说,“有十七爷送的好靴子,我可以迈开腿来,高视阔步了!”
    这是双关语,允礼自然懂得,点点头说:“也在人为,你能不能高视阔步,完全看你自己如何做人。”
    “是!是!请十七爷教导。”
    “我且请问你,秦道然跟九阿哥到底是何关系?”
    这话很难回答,主要的是还不懂此一问的意思,他只好这样答说:“关系很亲密,异乎寻常。”
    “如何异乎寻常?”
    “只说一件,秦道然每天晚上,由角门进上房,最早也要三更天才出来,不知密商何事?”
    允礼幽居已久,长日无事,只是在想人情物态。所以一见邵元龙是自以为允禟待他太薄,而竟不念宾东一场,甘愿出头来攻讦故主,便可判定他是个卑鄙小人,只要诱之以利,教他干什么就会干什么。
    既然如此,无须多问,而且他所说的,究有几分真实,亦大成疑问。如果中了他的先入之言,或者反会忽略了真相。
    于是他说:“邵先生,我听说你境况很窘,是不是?”
    “是,言之可愧。”
    “那,我送一千两银子给你。”
    “这就是受之有愧了。”邵元龙喜动眉宇,两双鼠眼乱转,倒好像白花花的银子,早就备着等似的。
    “来啊!告诉账房备一千两银子,给邵老爷送到府上。”
    “不敢,不敢!”邵元龙趴下来磕个头,“十七爷如此厚赐,真不知何以为报?”
    “请起来,请起来!”允礼虚扶一扶,“少不得有麻烦邵先生的地方。”
    等邵元龙一走,允礼立刻进宫复命,他把他的想法、做法密密陈诉,皇帝颇为心许。
    “等过了年再说吧!”
    雍正元年元旦,停止朝贺,皇帝照常处理政务,而且比平时更来得忙碌。他知道,不孝不悌的名声,可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但宫闱之事,日久易忘,唯有善政、德政,遗泽无穷,可以永远让人记得他是一个好皇帝,那就足以弥补一切了。
    为百姓自以整饬吏治为先。民隐固宜勤求,加惠黎庶的善政,却最好让地方官去做。皇帝深深知道,爱百姓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们一个好官。所以他在雍正年号的第一天,就做这件大事,共发了十一道上谕,都是给文武官员的。
    文武地方官并称督抚提镇——掌管一省或数省兵马钱粮的总督;职司一省吏治的巡抚;综理全省军务的提督;镇守一方的总兵。以下,文的是监司、道府、守令;武的是副将、参将,直到游击。再以下,便不必直奉纶音了。
    这十一道上谕,教重于令,诚重于儆。首先是提示他们的职掌,你做总督该干些什么,权有多大,范围在哪里。原来清朝的官制皆沿明而来,明朝的官制由明太祖一手所订定,职掌经过历朝修改增删,已经相当清楚。但是,日子一久,大家都模模糊糊,很少人去细心讲求。反正有好处的,能争就争;有责任的,能推就推。皇帝如今重新提示一遍,也就是重新规定了一次,亦等于彼此做了一个约定,官吏奉职,以上谕所提示的为准。皇帝考查功过,亦以此上谕所提示的为限。
    接着便是对京官亦照此训诫,各部院、翰詹科道各衙门,以及领侍卫内大臣、八旗都统,无不奉到切实的告诫。
    从颁发这些上谕以后,内外文武官员,特别是八旗都统,都知道皇帝费这么大的工夫,细心指示,决不会说了就算,所以都战战兢兢地,奉命唯谨。一时各衙门都似乎暮气一扫,不管有事无事,该当班的时候,不敢轻易离开。光这一点,可以说是皇帝的要求已经初步达到了。
    不过聚集在一起没有事干,亦会生出许多是非。恰好庄亲王博果铎去世,身后没有儿子,却留下极大一笔遗产。照民间规矩,自有宗法可资依据,总是选最亲近的侄子,嗣继为子,承家顶业。但在皇族不同,不妨指定行辈相符的宗室承继。当然大致亦照宗法,不会过于离谱。
    可是,皇帝却以为这件事是一个极好的示恩立威的机会,他将十六阿哥允禄承继给庄亲王,立即袭爵,而且承受了极大的一笔家产,真是飞来的富贵。
    于是,议论就多了,说是皇帝偏心,偏心就是不公。煌煌上谕,贵人以善,自己何以不想一想?
    这些话少不得会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当然有些恼怒,不过亦并不太感意外,只命允祥仔细查访,到底是哪些人在散布流言,是否受允禟或者允禩的指使?
    这件案子其实并不严重,皇帝到底不是圣人,就是圣人亦难免受感情的左右。情之为物,心意相感,亦有机缘在内,何能铢两相称?更何况世间亦无一架可以衡量感情的天平。皇帝不过是借此案公然表示,对王公属下的包衣奴仆,将展开整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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