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由热河回京后,皇帝复于十月廿一日驾临南苑行围。到十一月初,由于受寒的缘故,圣躬不豫,于是回驾至海淀的畅春园养病。
这一次的病势很不好,最主要的是皇帝自己觉得衰老了。过去皇帝从未将生病视作一件严重之事,常是一面服药,一面处理政务,在病榻前召见大臣,而这一次却大为不同,精神萎靡,倦怠的神色,一直浮现在脸上。
因此,几件大事,他都命年纪较长的皇子代劳,第一件是批阅奏章,命皇三子诚亲王胤祉替代。这等于太子监国,是因为皇长子胤禔、废太子胤礽,均在幽禁之中,胤祉最长的缘故。
第二件是冬至南郊大典,皇帝命皇四子雍亲王胤禛恭代。这是照例要斋戒的,住在斋所要好几天不能自由行动。
当此紧要关头,忽然有这样一个差使,胤禛大为焦急,只好假意上奏,说圣躬违和,恳求侍奉左右。
皇帝不许,在原奏上批示:“郊祀上帝,朕躬不能亲任,特命尔恭代斋戒大典,必须诚敬严恪,尔为朕虔诚展祀可也。”
第三件是致祭孝东陵,特派皇五子恒亲王胤祺前往。孝东陵在世祖孝陵之东,葬的是皇帝的继母孝惠章皇后。皇帝天性纯孝,虽为继母,视为亲娘,奉养到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方始驾崩,第二年四月下葬,至今不过四年。皇帝是听说孝东陵的工程微有缺陷,特命胤祺趁冬至扫墓致祭,细加察看。胤祺此行亦很不放心,因为除了皇帝以外,他的生母宜妃郭络罗氏亦在病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派御前侍卫阿达色,星夜驰往西北军前,立召大将军胤祯回京。显然的,皇帝是怕自己一病不起,所以召回胤祯,以备继位。
到得十一月初十,御医悄悄向隆科多报告皇帝的病,已无可救药,年迈体弱,随时可能宾天。这些话在隆科多心中,激起了极大的波澜,与胤禛所商定的密谋,是不是付诸实行,此刻到了必须作最后决定的时候了。
如果要实行,目前的时机很好。封存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铁盒,皇帝已命侍卫取了来,就放在御榻枕边。侍疾的皇子都曾见过,也都知道,内中所贮,是诏示大命所归的朱谕。因此,一旦宣谕,无人会觉得突如其来。
其次,侍疾的常是隆科多一个人,要下手机会是太好了。可是这件事做起来虽不难,自己却还嫌胆量不足。他很想跟胤禛商量,无奈其人在斋所,虽然每天派侍卫来向皇帝请安,却绝不能托此人传递密信。
这样踌躇不决地考虑到十一月十三,他通前彻后地想遍,认为这件事做了并无后患,终于下了不可再改的决心。
“你回去跟王爷说!”隆科多告诉胤禛的侍卫,“皇上的病情不好,请王爷随时预备奉召来送终。”
这天傍晚,御医请脉以后,向侍候在寝宫以外的各位皇子说:“皇上的大限到了,不是今天的后半夜,就是明天上午,一定会起变化。”
于是隆科多向皇八子胤禩说道:“八阿哥,我看该召三阿哥、四阿哥到园里来。如何?”
“应该!”
隆科多即刻派人分头去召请。诚亲王在大内,路途较近,首先到达;雍亲王远在南城天坛,一时还到不了。
“皇上此刻睡着!”隆科多看一看表说。
说着,复又返身入内。诚亲王胤祉跟他的几个弟弟,都不敢跟了进去。因为清朝开国之际父子叔侄兄弟之间的伦常剧变,不一而足。康熙三十八年,废太子曾有窥伺父皇行幄,意求不测的逆谋。皇长子心地糊涂,皇八子居心叵测,因而皇帝宁愿将一己的安全托诸异姓至戚,对亲生之子防范极严,像寝宫这种重地,错走一步,便有大祸。所以不奉召唤,绝不敢擅自入殿。
皇帝醒过来了,精神仍然委顿异常,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什么时候了?”
“酉末戌初。”隆科多刚说完,小金钟就响了,一共打了九下。
“今儿几时啊?”
“十一月十三。”隆科多说,“御医说了,一交了大节气,皇上就会一天好似一天,年下一定可以康复。”
皇帝微露笑容,显然感觉欣慰。“西边的人去了几天了?”他又问。
“初十去的,三天。”
“年里怕来不及了。”
隆科多知道,皇帝的意思是,大将军胤祯在年里赶不回来。这是一定的,来去绝不能这么快。想了一下答说:“反正迟回来、早回来都不生关系,皇上不必因此烦心。”
“我不烦,反正已经安排好了。”皇帝一面说,一面将眼睛复又闭上。
“是!”隆科多答应着,发现眼前只有他一个人,做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然后皇帝的眼睛又闭上了,瞑目如死。隆科多很小心地伸手到他鼻孔前面试探,几乎觉察不出呼吸。
这使得隆科多又记起御医的话:“皇上虚弱极了,保不定睡着睡着就咽了气。书上所说的‘无疾而终’就是这个样子。论起来也是一种福分。”果然如此,驾崩不一定由自己发现,倘或“大事”出在正好自己离开时,岂不一切都措手不及?
就这样在考虑时,发觉皇帝脸色突变,喉头呼噜呼噜地响,这是在“上痰”了!一口气接不上,就会撒手尘寰。隆科多心里有些乱,急切间拿不定主意,或者说是拿不出主意——不知道该干什么。
皇帝倏然张眼,很吃力地说了一个字:“来!”
“奴才在这里。”隆科多走到床前,还有两名太监也上来伺候。
皇帝挣扎着伸手到枕头下面去摸索,有个最贴身的太监梁英便问:“取钥匙?”
皇帝以目示意,手也不动了。于是梁英为他从枕头下面将钥匙找了出来。皇帝指一指,示意交给隆科多。
“倘或我不行了,”皇帝断断续续地说,“这里有交代!”他将头侧过去,看着放在里床的小铁盒。
“是!”隆科多跪下来,极认真地答说,“奴才必遵旨意办事。”皇帝点点头,表示满意,又将双眼合上。不一会儿,闭着的嘴唇慢慢张开,微微歪向一边,这表示皇帝已经入梦,所以肌肉失去控制。
隆科多心念一动,觉得是个极好的机会,随即轻声说道:“皇上睡着了,千万别出声,皇上难得睡一觉。”接着挥一挥手。
于是梁英跟另一名太监蹑足退了出去。隆科多很快地,也很谨慎地,将铁盒提了过来,转入套间。那是他侍疾所住之处,自然有书桌,由于承旨代批奏折,所以也有朱笔。
回头看清楚了没有人,他很快地将铁盒打开,极力保持镇静地篡改了那张朱谕,正要放回铁盒时,听得门上剥啄两响。
声音虽轻,而在隆科多如闻当头霹雳,吓得一哆嗦,急急回头看时,是梁英在叩门。
行迹已在败露的边缘,隆科多必须弥补。眼风扫处,看清楚朱砚的盖子已经合上,朱笔亦已加上笔套,不觉放了一大半的心,篡改并无证据,事情就不要紧了。
于是他定定神问:“什么事?”
“皇上似乎不大好!”
“怎么?”
“似乎没有鼻息了!”
隆科多大惊与大喜交并,但看到手中的朱谕,想起偷窥密件这一节需要掩饰,转念又想,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需要梁英作证,最好加以笼络。
“你看,”他说,“皇上传位给四阿哥!”他把朱谕交给梁英,“你听见的,皇上交代,照朱谕行事。这是极要紧的东西,我交给你收着。如果出了大事,你什么事也不用管,只看着这道朱谕!”
这是拿梁英当自己人看待,托以重任。梁英却因皇帝似已驾崩,而接位之人大出意外,这双重的刺激,使得他瞠然不知所答。
隆科多突然警觉,“不行!”他从梁英手中收回朱谕,放入铁盒,将锁捏上,收回钥匙,再拿铁盒塞入梁英怀中,“你捧好了!”
因为这张朱谕关乎天下,自有载籍以来,可能没有比这张三寸宽七寸多长的纸更重要的文件,万一梁英失落毁坏,便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所以必得收在铁盒里才能放心。
于是匆匆走向外间,只见已有好几个太监在垂泪了。隆科多不暇多问,直奔御榻,伸手便去探鼻息,毫无感觉,再张开眼皮来看,瞳仁已经散了。
想起君臣之义,至戚之情,隆科多自然也很伤心,不过方寸未乱,大声喊道:“梁英。”
梁英应声而至,直觉地将铁盒捧上。隆科多开了盒子,取出那道朱谕,径自向外走去。
走到殿门,顿一顿足放声大哭。这有个名目,叫作“躃踊”,是抢天呼地般举哀。太监们自然跟着他同样行动。殿里殿外,顿时哭声震天了。
诚亲王胤祉以下诸皇子,无不大惊失色,天性比较淳厚的皇七子淳亲王胤祐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样?”胤祉的声音都变了。
“皇上、皇上驾崩了!”隆科多哽咽着说。
于是胤祉直往里奔,他的弟弟们一齐跟着,进了寝宫,扑倒在御榻前,号啕大哭。
“各位阿哥,请节哀,勉襄大事。”
“嗬,嗬!”胤祉哭着点头。
“舅舅!”胤禩问道,“大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总得出了年。”
“这怎么办呢?”胤禩顿着足显得极为难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八阿哥,”隆科多装得困惑异常,“请再说一遍。”
“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不,”隆科多将朱谕一扬,“皇上遗诏传位于四阿哥!”
“什么?”所有的皇子,不约而同地问。
那种惊语、疑想、诘责,形形色色,表情不同的眼光,像一支支利箭似的落在隆科多脸上,令人难以消受,可是隆科多知道,此时若露丝毫退缩的神色,可能就会全功尽弃。因而尽力保持平静,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遗诏在此,请各位阿哥看明。”
胤禩一伸手就去接,隆科多却不给他,往里一夺,意露戒备,表示胤禩失礼。
“请各位阿哥跪接遗诏。”
这一下提醒了大家,纷纷下跪。隆科多才将朱谕交到胤祉手里。
“梁英,”隆科多吩咐,“掌灯!”
梁英便捧了一盏西洋式大玻璃罩的烛台过来,站在胤祉旁边,他看过了交给胤禩。
胤禩就着灯细看,怎么样也指不出与大行皇帝笔迹有不同之处,只得默默地交给胤祐。
就这时,听得有人哭着进来,大家转脸去望,正是雍亲王胤禛,望见御榻,便跪了下去,双手捂脸,好久没有声音,然后“哇”的一声,响亮非凡。就像两三岁的孩子,骤遇惊痛,一时气闭住了,必得好一会儿才能哭出声来一样。
他这一哭引发了其他儿子刚停的哭声。但所哭的原因,并不一样,有的是伤心自己继承落空——虽然早就知道大位有定,但未曾揭晓,毕竟还有万一之望;有的是素知四阿哥刻薄阴险,心狭手毒,从今怕难有好日子过;有的是看出大位授受,已有疑问,兄弟束甲相攻之祸,恐不可免!
就这样哭,没有一个愿意说话,因为一开口,局面马上就有绝大的变化。只要对四阿哥一称“皇上”,君臣之分,就此制定。从诚亲王以下,谁也不愿作此尊称。
于是隆科多打开了僵局,站起身来,疾趋数步,到得雍亲王面前跪下,口中说道:“皇上请节哀顺变,以国为重!”
这“皇上”二字,撞击在雍亲王心上,实在承受不住!莫非是梦?这梦可是来得太美、太快、太容易。浑身三万六千根汗毛似乎已化成三万六千条绳子,轻飘飘地将他吊上天空。然后,那三万六千条绳子似乎一齐断裂,将他吓得魂飞天外,一下子昏倒在地。
“皇上,皇上!”隆科多喊。
“皇上,皇上!”梁英也喊。
太监们都奔上来了,扶的扶、喊的喊,还有人掐人中,灌热茶,一阵折腾,让雍亲王悠悠醒转。而在这乱哄哄的当儿,皇八子胤禩,已悄悄将诚亲王胤祉拉到外面密谈去了。
“三哥!”胤禩说道,“你看这件事怎么样?”
胤祉使劲晃一晃脑袋,握拳在额上轻轻捶了几下答说:“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
“疑问很多。第一,皇上何以忽而宾天,弥留之时,何以不召大家送终;第二,遗诏的笔迹虽不假,隆科多为什么不等大家都到了,再打开铁盒?”胤禩又说,“倘或他把这张遗诏毁了,如今怎么办?岂不天下大乱了吗?”
“是呀!这些疑问,都得有个明白交代才好!”
“对的。现在得要隆科多把这两点解释明白。如果不够明白,我们不能承认有这么一位嗣皇帝。”
诚亲王胤祉同意他的办法,立即派人将隆科多请了出来,由胤禩很率直地提出质询。
“是的!我可以解释。”隆科多已经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通前彻后地考虑了,不慌不忙地说,“皇上是在睡梦中驾崩的,御医早就说过,皇上可能有这样的大福分;其次,皇上曾交代,大事一出,让我即刻开铁盒,遵遗诏行事。这话,梁英也听见的。”
“何以皇上一驾崩,命你首先开铁盒?这是什么意思?”胤禩紧接着说,“付托天下至大至重之事,皇上应该命重臣共同开读遗诏。舅舅,你说是吗?”
“是的!我完全同意八阿哥的看法。不过,我此刻倒悟出皇上的深意来了,皇上因为我管着步军统领的差使,所以首先要让我知道是哪位阿哥继位,好即刻作周密的部署,保护新君。”
这个理由似乎牵强,但却驳他不倒。尤其是隆科多的语气从容,不似作伪的样子,越发使人莫测高深了。
“两位阿哥,”隆科多乘机说道,“皇上宾天,四海震动,如今新君嗣位,应该速定君臣的名分,片刻迟疑不得。否则于国家不利,皇上在天之灵,亦会不安。”
“君臣的名分当然要定的,但亦不宜草草。”胤禩答说,“请舅舅先照料大行皇帝。”
隆科多无话可说,答应着重又进殿。诚亲王胤祉便说:“事情似乎没法子了!”
“不!这时候非弄个清楚不可。”胤禩当即吩咐,“传这里的总管来!”
这里的总管是由梁英代理,听得传唤,便向隆科多请示进止。
“照道理说,八阿哥无权传唤。不过此刻不是讲这些礼节的时候,你多带几个人去!看八阿哥问些什么,你照实说好了。”
“是!”
“可是,你千万记住,是皇上驾崩以后,我才遵遗命开铁盒的。你懂吗?”
梁英想了一下答说:“懂!”
“真的懂?”
“是!”
“好!”隆科多说,“你明天就真授,实任这里的总管。”
梁英答应着,挑了几个在御前伺候而人又老实的太监带了去。
向两位皇子行过了礼,只听胤禩说道:“梁英,你伺候皇上多少时候了?”
“奴才以前不曾伺候过皇上。”
“什么?”听得胤禩声色俱厉地断喝,梁英才发觉自己是误会了,急忙说道:“八阿哥是问驾崩的皇上?奴才是哈哈珠子的时候,就在皇上跟前当差,二十五年了。”
“那么,你总听说过,皇上要传位给哪位阿哥。”胤禩紧接着解释,“我不是说,皇上告诉过你,要传位给谁,是你总听人说过?”
“是!”梁英答说,“有人说,西边的十四阿哥,早让皇上看中了。”
胤禩点点头,对他的答语,表示满意。“皇上是什么时候驾崩的?”他问。
“不知道。皇上好好地睡着,奴才走过去一看,似乎神气不对,请隆大人来看,才知道咽气了。”
“那时候隆大人在什么地方?”
“在里头套间。”
“在干什么?”
梁英知道这句话很要紧,一说实情,便露破绽,他想了一会儿,歉意地答说:“奴才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胤禩皱着眉说,“怎么会呢?”
“那时奴才只想着皇上,心里在说:别是出了大事!越想越害怕,什么都顾不到了。”
诚亲王胤祉比较忠厚,插嘴说道:“这也是实情。”
“好!你再说!”胤祉接着问,“隆大人来了以后怎么样?”
“先探鼻息。奴才看他一伸手,脸色就变了。”
“然后呢?”
“然后就开铁盒,看皇上的朱谕。看完了隆大人对奴才说:是传位给雍亲王。说完,隆大人将朱谕又放回铁盒,叫奴才小心捧好。紧接着就出殿来了。”
照此情况,似乎没有毛病。但先开铁盒一节,总觉可疑,胤禩想了一下又问:“皇上在睡着以前,有什么话交代隆大人?”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胤禩精神一振,“不说皇上交代隆大人,万一出了大事,首先打开铁盒来看吗?”
“噢,是这话!”梁英很机警,“有的。”
“当时皇上怎么交代?”诚亲王胤祉问说。
“皇上那时候已不大能动了。”梁英一面回忆,一面回答,话说得很慢,“手伸到枕头下面掏摸,奴才帮皇上把铁盒的钥匙找到,交在隆大人手里。挥挥手命奴才回避,奴才就走远了。皇上的声音很低,奴才听不清楚。不过皇上一直指铁盒给隆大人看,那是奴才看得很清楚的。”
“这话就不对了!”胤禩指出矛盾,“你一会儿说听见皇上交代,一旦驾崩,让隆大人先开铁盒;一会儿又说皇上的声音低听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英心里有数,他刚才那段话,不尽不实;但他也很聪明,深知越描越黑,话中的漏洞怎么样也不能补得天衣无缝,因而索性认错,“奴才记不太清楚了。皆因当时皇上病势沉重,交代后事,奴才只想着皇上平时的恩典,精神都有点儿恍惚了。不过!”他加重了语气说,“钥匙是奴才替皇上在枕头下面找到,皇上交给隆大人。还有,皇上一直指铁盒给隆大人,那是清清楚楚记得,一点儿都不会错的。”
他这么一说,胤禩反倒无法再往下问了。挥一挥手,把他打发走了,问胤祉的态度。
“三哥,你看如何?”他说,“照我看其事可疑。”
“可是抓不住他的证据。再说,皇上将铁盒交给舅舅这件事,确是有的。不过——”胤祉非常为难地说,“这件事跟大家商量,也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
“不见得!把老九找来,商量商量看。”
他指的是胤祉的同母弟,皇九子贝子胤禟。他是胤禩的死党,所以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八哥怎么说,怎么好!”
“我是想请你出个主意,该怎么办。我有主意,不就不找你了吗?”
“能不能拖着,先不见礼,慢慢儿再想法子?”
“你这个主意不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名分今天一定要定下来。人家也不容你不定!”
胤禩心里在想,如果不承认胤禛,就得用胤祯来抵制;倘或能够将胤禛跟隆科多抓起来,由胤祉领头,说奉皇考遗命,传位于十四阿哥。一面派专人去奉迎新君,一面由胤祉代掌政权,亦无不可。但是,如何才能把胤禛跟隆科多抓起来?守卫畅春园的副将,归步军统领隆科多指挥,他会听胤祉的命令吗?
大家都沉默了。一想到隆科多手扼重兵,整个京城及近畿都在他控制之下,不由得都有一筹莫展之感。
“今天是输了!”胤禩终于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低沉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但犹如垂死的挣扎一般,突然变得很有力量,“可是,还有扳本的机会!老九,你趁往西边路上还没有封禁之前,赶紧派人去接头,只要那里一起兵,我们在里头自会响应。”
胤禟对秘密通信一道,很有研究。因为他跟天主教的神父、耶稣教的牧师颇有往还,研究出几种秘密通信的方法,一种名为“套格”,宜于简单通信之用。方法是不论写封信,或者做一篇文章,表面看来,平淡无奇,毫无破绽,暗地里将要紧的字眼,嵌在中间,犹如科场作弊的关节一样,对方只须拿套格往原件上一覆,挖空的地方有字显现,即是要说的话。当然,套格有很多种,一一编号,该用哪一套格,事先约定,或者临时暗示,皆无不可。
另外一种是用外国字拼音,译成满洲话,哪一个罗马字跟满洲话的某一个字“对音”,自有一套很详细的规定。这个法子比较复杂,非学得纯熟了,无法运用。好处是可以说得详细,不比套格受限制,只能传达一句简单的话。
当时胤禟遵命而行,用拼音法将这夜所发生的大事,先写成满洲文,再翻成拼音的罗马字,派亲信侍卫,即夜飞递。
在彼此僵持的情势之下,胤禛在经过极度的震动之后,心神略定。像此刻的情形,他平时亦曾设想过,并不算意外,他认为最好的应付办法是,以不变驭万变。不变的是他的嗣君的身份,所以并不催促他的兄弟来行君臣之礼,只命隆科多传谕各处:四阿哥奉大行皇帝遗诏,已接掌大位。于是畅春园奔走相告,都知道雍亲王成了皇帝。虽然都不免有惊异之感,但已收到先声夺人的功效,胤禩顿感孤立了。
“不能不认输了!”诚亲王胤祉说,“老四向来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不能不防他。”
胤禩叹口气,很吃力地说:“那,三哥带头吧!”
于是皇子们都排好了班,胤祉将隆科多找来问道:“我们该怎么行礼?”
“自然是跟皇上先道贺!吉服道贺以后,马上就可以摘缨子办大事了。”
这话是“绵里针”,十分厉害。因为朝贺穿吉服,而遇有大丧,闻讯之初就得将帽子上的红缨摘除,然后遵礼成服,如今因为未曾朝贺,便不能换丧服,岂非不孝?
因此,不容胤祉再犹豫了!率领诸弟入殿,隆科多已将胤禛扶入宝座,受了兄弟们的大礼。胤禩一腔怨气不出,站起身来,摘下帽子,使劲往地上一摔,大踏步走了出去。
嗣皇帝勃然变色,但随即恢复常态,口中喊道:“诚亲王!”
“臣在!”胤祉勉强答应。
“皇考大事,派别人我不放心,你在这里护灵。”
“是!”
于是嗣皇帝一一分派差使,将兄弟们东一个、西一个地隔离起来。最后传召大学士马齐。
马齐原是拥立胤禩的,扈跸在畅春园,对皇帝的病势颇为忧虑,却料不到驾崩得如此之快,更料不到是四阿哥接位为君。此时听得宣召,不免惴惴,入殿行了大礼,屏息待命。
“皇考弃天下而上宾,我方寸已乱。不过国政不可一日废弛,我派你为总理大臣!”
马齐没有想到膺此重任,当即答道:“奴才资质庸愚,并已年迈力衰,深恐一人之力不足,难荷艰巨。”
“是的,我亦不能把千斤重担放在你一个人身上。”嗣皇帝说,“我一共派四个总理大臣,除你以外,是八阿哥、十三阿哥、舅舅隆科多。”
“十三阿哥?”马齐说道,“还在宗人府。”
“十三阿哥遭人诬陷,围禁高墙。皇考几次向我道及,说此事处置得过分严厉,微窥圣意,在康熙六十二年新正,十三阿哥必可蒙恩开释。谁知竟等不到新年。我仰体皇考之意,自然要加恩十三阿哥。”说到这里,喊一声,“舅舅!”
“臣在!”隆科多急忙答应。
“派人传我的旨意,立即释放十三阿哥,护送到园里来,让他瞻仰遗容。”
“是!”隆科多答应着,退了出去。
于是嗣皇帝向马齐降旨:第一,拟呈治丧大臣名单;第二,深恐人心浮动,有小人乘机造谣生事,应严格禁止人员走动;第三,明天上午奉移大行皇帝遗体入大内乾清宫,立刻开始预备。
马齐答应着,自去召集从人,分头办事,其时已经在丑末寅初了。
其时深宫已经得到消息,但语焉不详,只微闻皇帝驾崩。消息是隔着宫门传进来的,只能听听,无法究诘。在病中的宜妃,对此格外关心,力疾起床,要去看德妃打听详情。
等她一到,已有好几位妃嫔在,其中一半是素日跟德妃相契,一半却是趋炎附势,以为一接到十四阿哥接位的好消息,德妃母以子贵,立即成为太后,便好首先朝贺。
但是消息沉沉,连皇帝究竟是弥留还是宾天,亦无法求证。正个个愁闷之际,见宜妃扶病而至,便又都生了希望,因为深宫之中,公认宜妃最能干,常有他人不知的新闻,在宜妃口中,可以原原本本得知详情。这时都期待着她会带来确实信息,所以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你身子不爽,这么冷的天,也跑了来!”德妃体贴地亲自上前迎接,“来,快来烤烤火。”
熊熊的火盆四周坐满了人,便有人自动让出很大的一块地方来容纳宜妃的软榻。还未安置停当,她便问道:“大概都得到消息了?”
“是啊!”德妃忧形于色,“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你们也没有准信儿!”宜妃说道,“这不是回事,非打听确实不可。我看事贵从权,开了内右门到内奏事处去问问吧!”
“是啊!”勤妃陈氏说道,“皇贵妃在畅春园,这里就数德姐姐的位分最高。”
德妃也有此意,但怕人说她不是惦念皇帝的病势,而是关心十四阿哥的前程,所以不肯这么做。此刻依旧保持沉默。
“你不肯做主,我做主,皇上怪下来,我受责备。这是什么时候,还能照平时那套规矩办事?”
于是由宜妃传谕,派德妃宫中的首领太监到内右门跟护军交涉。不久这个太监匆匆而来,一进门便泪流满面。
“万岁爷去了!”
听得这一句,立刻哭声大作。宜妃一面哭一面问:“是传位给哪位阿哥?”
“听说名字里有个‘真’字声音的阿哥。”
“那当然是十四阿哥!你们大家静一静,”宜妃拭一拭泪,大声说道,“十四阿哥当了皇上了。”
“啊!”大家都且哭且向德妃致礼,德妃却越发哭得伤心,以致场面乱得很厉害,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感情的激烈震荡之中,脑筋比较清醒的,仍只有宜妃,她很用心地细想了一下,觉得眼前的疑问,不但很多,而且很大,必须立刻加以澄清。于是决定向德妃提出一个建议。
“德姊,”她说,“我看必得找切切实实的人来,切切实实地问一问。”
“是啊!可是,谁是切切实实的人?没有到畅春园,又怎么能切切实实地说出究竟来?”
“不有值班的阿哥吗?”宜妃派宫女去问总管太监,“今晚上是哪位阿哥值班?”
答复是十七阿哥胤礼值班。宜妃便跟德妃商量,决定召十七阿哥来说话。
这就破了两个例,第一是深夜开宫门,第二是深夜传召成年的皇子入后宫。第一个例破了还不要紧,而且事实上也已经破了,第二个例在宫中悬为厉禁,所以德妃有些委决不下。
“怕什么?”宜妃说道,“都上了五十岁的人了,还避什么嫌疑?而况,这时候还讲什么嫌疑?”
德妃想想话也不错。不过,她还是很谨慎地,让年轻些的妃嫔避开,方始派太监去宣召十七阿哥胤礼。
过得好一会儿工夫,天都快亮了,仍无确实消息,宜妃越觉可疑,而且有些担心了。
“皇上驾崩这样的大事,何以不来报?德姊,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啊!我也正纳闷。报丧,报丧,应该赶紧来报,好让大家去奔丧。”
宜妃有句话想了又想,终于说了出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德妃惊惶地问,“你说会出什么事?”
“谁知道呢?”
一言未毕,太监在传呼:“十七阿哥到!十七阿哥到!”
一声接一声地越来越近,终于看到胤礼出现在殿门前,恭恭敬敬地朝上磕了一个头,然后肃然垂手,站在门外,静候发落。
“十七阿哥!”德妃问道,“你在外面听见了一些什么?”
“说,说皇上驾崩了!”胤礼回答,脸上有着焦灼不安的神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德妃说,“你得赶紧去打听。”
“是!”胤礼答说,“我想亲自到畅春园去一趟。”
“对!这样最好!你赶紧去吧!”
于是胤礼辞出深宫,随即带领侍卫,上马径奔海淀。一到西直门大街,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马,看仪从之盛,便知来者身份尊贵,而且亦可以料定,是由畅春园而来。因此胤礼勒住了马,命侍卫上前问讯。
对方亦是同样的想法,不过派出来接头的是一名护军佐领,马头相并,侍卫问道:“是哪位由园里来?”
“隆大人。”
“噢!十七阿哥在此,就说要打听大事。皇上驾崩了?”
“你看?不都摘了缨子?”
侍卫这才发觉,他暖帽上的红缨已经取消了,便一手将自己的帽子取了下来,一把扯去了红缨,匆匆说道:“请你回去跟隆大人说,十七阿哥请隆大人说话。”说完,转身疾驰而去。
胤礼一看侍卫摘了缨子,心知父皇宾天的哀讯,已经证实,顿时双泪交流,随从中亦有哭声。街上的百姓不知出了什么事,无不惊骇奔走。就这时候,隆科多飞骑而来,滚鞍下马,抱住胤礼的腿便哭。
胤礼亦下了马,望着畅春园的方向,伏地叩首,然后起身问道:“舅舅,是十四阿哥接了皇位?听说御名中有个‘禎’字。”
“音同字不同。皇上亲笔朱谕:传位于四阿哥。”
“四阿哥?”胤礼的双眼睁得好大,眼珠凸出,真有目眦尽裂之慨,然后,像疯了似的,一面喃喃地说,“四阿哥、四阿哥!”一面爬上马背,缰绳一抖,圈回马去,突然间双腿一夹,抛下他的护卫,往东狂奔。
他不到畅春园了,径自回宫去报信。
到得德妃宫中,天色刚明。太监传信进去,德妃急急迎了出来,发现胤礼的脸色苍白,气喘如牛,不觉一惊。
“遇见舅舅隆科多!”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说,接位的不是十四阿哥!皇上亲笔朱谕,传位于四阿哥,真是想不到的事!”
最后这句话,胤礼一说出口,才知是大大的失言。再想到四阿哥的喜怒无常,不觉打了个寒噤,怕自己就在这句话上,已闯下大祸。何以传位于四阿哥就是想不到的事?莫非四阿哥就不配做皇帝?
他还在那里发愣,德妃已忍不住了,大声问说:“十七阿哥,你没弄错吧?”
“没有!绝没有!”
“这奇怪啊!”德妃喃喃地自语着,转身往里,花盆底的鞋子穿了四十年了,忽然有立足不稳之势,差点儿摔倒。
宜妃这时已听得宫女来报,却绝不相信。所以一见德妃,竟从病榻上下来,让宫女扶着,迎上前去求证。
“是四阿哥接了位?”
“是的!”德妃一脸的困惑和懊恼,“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
正当此时,有个宜妃带来的宫女,走到她身边,悄悄地正要耳语,却让她喝住了。
原来宜妃为人厉害,她认为这个时候,任何诡秘的动作与私语,都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导致极严重的误会。所以大声喝道:“有话尽管光明正大地说,作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干什么?”
宫女不明就里,愣了一下方始笑道:“九阿哥在外面,请示主子,在哪里接见?”
宜妃还不曾开口,德妃为了了解详细情形,立即说道:“就让九阿哥进来好了。”她又关照宫女:“快看,有什么热汤,替九阿哥端一碗来。这么冷的天,一定冻着了。”
大家都奇怪,何以到了这个时候,德妃还能像平时那样体恤晚辈?但也有人在想:严峻刻薄的四阿哥做了皇帝,亏得有这么一位慈祥恺悌的老太后。
一面这样想,一面眼望外面,只见胤禟的神色与胤礼又自不同,呆滞的眼神,迟重的脚步,仿佛大病初愈似的,宜妃不免惊疑。胤礼之有那样惊惶的神色,是为了知道四阿哥喜怒不测,不易应付,而胤禟的表情,明明是遭遇了意外的打击所致。
“九阿哥,你先喝碗热汤,坐下来慢慢说。”德妃问道,“你四阿哥接位,是阿玛临终的时候,亲口跟你们弟兄说的吗?”
“阿玛什么时候过去的,谁也不知道。”
听得这话,手里一碗热汤,正要亲自拿给胤禟的德妃,竟致失手堕碗,泼了一地的汤水。
“怎么回事?”宜妃问说,“你们不都在寝殿侍候吗?”
“都在殿外。大概十点钟,舅舅隆科多出来告诉大家说,皇上过去了。说是在睡梦里头咽气的。”
“你们进去看了没有?”
“看了。”
这母子俩交换的一句话中,有着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大行皇帝去世后,并无异状发现。
“那么,”宜妃紧接着问,“四阿哥接位是朱谕上写明白了的?”
金匮贮名,置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以及最近将贮名的金匮移到畅春园,这些情形宜妃都知道,她所说的朱谕,即指金匮贮名而言。胤禟答说:“是的。不过铁盒先由舅舅隆科多一个人打开了。据说——”他将隆科多所持的理由说了一遍。
德妃与宜妃都很注意他的话,听完,是德妃先问:“九阿哥,朱谕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是不是皇上的亲笔?”
“是!”
听这一说,德妃松了一口气。虽然脸上仍有怏怏不悦之色,那是因为她觉得大行皇帝不知何时改了主意。而这一改,不孚众望,改得不好。
宜妃却对隆科多仍有怀疑,还要再问,了解更多的事实,“朱谕上怎么说?”她问。
“朱谕上只有十个字:‘传位于四阿哥胤禛。钦此!’”
宜妃皱起双眉,收拢眼光,紧闭着嘴唇,凝神细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哪个‘于’字?”
胤禩一愣,略想一想答说:“是‘干勾于’。”
“你再细想一想,是这个‘于’字不是?”
一共十个字,绝不会错。胤禟再细想一想答说:“绝没有错!”
宜妃勃然变色,悲愤之外嘴角上明显地有鄙薄的表示,德妃很奇怪,也颇有些愠怒,不知她何以有此表情?
“太可惜了!德姊,”宜妃冷冷地说,“你真太后变成了假太后!”说完,便转身卧向软榻,示意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