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二天又是个大热天,真如本地土著所说的:“皇上在行宫是避暑,百姓在外面可仍是热河。”到得中午,阳光直射,旷地上由于四面皆山,热气不散,像个大火炉。宫内上上下下,等闲不出屋子。因此,四儿将弘历由万壑松风带到狮子山西面的林子里,几乎没有遇见什么人。
借来的马,拴在一棵大槐树下。川马瘦小,跟御厩中的代马一比,显得可怜。弘历不由得有些失望:“这比我骑的那匹小马,大不了多少!”
“脚力可不同!就像人一样,有的是个矮子,可是短小精悍。不能说他比小孩高不了多少,就说他没用。”
“油嘴!偏有你那么多说的!”
弘历笑着骂了这一句,开始去相这匹川马,只见两耳竹削,全身匀称。毛色漆黑,亮得像匹缎子,配着一条白鼻子,格外显得英俊。它站着只用三条腿,右前腿屈了起来,亮出新钉的马蹄铁,弘历捞起蹄子来看它的指甲可曾修齐。那匹马仍然屹立不动,将头转了过来,靠在弘历肩上磨了两下,偎倚着不肯转过去。
这一下将弘历喜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四儿,四儿!你瞧见没有?”他惊喜地喊,“就像认识我似的!”
“合该是小主子的坐骑。”四儿说道,“奴才去弄了来,孝敬小主子,大不了赔几个钱。”
“你想什么法子去弄?”弘历沉下脸来说,“你忘了上回的事了吗?不是我替你挡着,看不一顿板子打死了你!”
原来有一次四儿赌输了钱,偷了个白玉水盂去变钱还赌账。太监宫女最忌讳的就是手脚不干净,等总管太监一查问,四儿急了,跪在弘历面前,不肯起来。最后是弘历承认他失手打碎,碎片命四儿扔掉了,才算无事。
弘历是怕四儿重施故技,所以这样神色凛然地告诫,但四儿却不承认有此打算,他说他早已洗手不赌了。
“那么,你哪里来的银子呢?”
“还不是托小主子的福。”四儿笑嘻嘻地说,“王爷跟福晋都说奴才在万壑松风,把小主子伺候得好,每一次送小主子的功课给王爷,都有赏赐,银子、金豆子,积得不少了。孝敬小主子一匹马,算不了什么!”
看四儿那种装作大人,大剌剌毫不在乎的神气,弘历觉得好笑。“我也不要你孝敬,我生日还有一个多月,福晋问我要什么,我就要银子买这匹马。”他问,“得多少钱啊?”
“那可没有准谱儿,内务府的马是不卖的。”
“不卖!那怎么到得了手呢?”
“这有个诀窍。”四儿答说,“譬如奴才今儿把马借了来,回头跟内务府说,把马摔断了一条腿,或者干脆说,走得不知去向了。认赔!大概有二十两银子,也就可以下得去了。”
“那好!咱们把马留下,回头你就跟他们说,马走失了!认赔。”弘历又说,“今儿我就回狮子园去,跟福晋要三十两银子,反正你包圆儿,多了赏你。”
“那敢情好!”四儿给弘历请个安说,“小主子试试这匹马。”
说着,屈一腿跪在地上,把稳了势子,将肩膀耸了起来。他是怕马高,弘历跨不上去,预备他借肩上马。
“不用!”弘历手执缰绳,扳住马鞍,左足认蹬,右脚使点劲,耸身而起,很快地就骑上了马背,姿势轻灵之至。
“嘿!”四儿喝一声彩,“这一手儿真漂亮!”
弘历也觉得意,双腿一夹,缰绳一抖,那匹马很快地走了下去——川马是走马,步子不大而快,所以马身不颠,骑在背上,平稳得很。
四儿却着急了!不道弘历不跟他商量去向,策马便走,深怕前途有失,跟在后面一路追,一路喊:“慢一点儿,慢一点儿,等我一会儿!”
弘历故意拿他作耍,把马勒一勒放慢了,等他走近,却又快了。这样两次,累得四儿上气不接下气,一赌气下来不理他。
在马上的弘历,去了一阵,把马放慢,好久不见四儿,也有些不放心。于是圈马回来,发现一条岔道,隐隐似有房舍。一时好奇,策马从岔道上走了去。
这条岔道颇为曲折,明明已经看到屋顶或者墙角,转个弯忽又不见。弘历不由得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信口念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毕竟豁然开朗了,只见一列平房,前有五间,屋前旷场,屋后井台,静悄悄地一无声息。若非井台旁边晒着农服,会让人疑惑,是没有人住的空屋。
弘历有些渴了,同时也想饮马,便下得马来,咳嗽一声,提高了嗓子问:“有人没有?”
“谁啊?”屋子里有女人的声音在问。
接着门开,出来一个身材高大苗条的女人,外面阳光很烈,那女人以袖障眼往外探看。弘历奇怪,这里何以有这样一个女人?但看她梳着长辫子,穿的是青竹布的旗袍,料想是个宫女,可以叫她伺候差使。
于是他说:“你打桶水来,给我的马喝。”
“噢,你是二十四阿哥?怎么一个人骑马到了这里?跟的人呢?”
说着,把手放了下来。弘历一看吓一跳,从未见过这么丑的女人!因而转过脸去答说:“我不是二十四阿哥!”
“二十四阿哥”名叫胤祕,是弘历的小叔叔。差着一辈,他不能冒充,所以这样回答。
“不是二十四阿哥?那么,小阿哥,你是谁呢?”
“你不必问!”
“是!是!我去打水来。”
弘历倒觉得歉然。人家虽是宫女,到底不是自己名下的,应该跟人家客气些。这样想着,便将马牵到屋后,为的是不必让她费劲拎水桶来。牵马就饮,亦无不可。
一转过屋子,眼睛一亮——后院正中四面阳光都照得着的地方,摆着一张茶几,几上两个绿釉的敞口小缸,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一红一黄,虽然缸口蒙着方孔冷纱,却仍掩不住那种鲜艳无比的颜色。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了。再走两步,一阵微风过处,连鼻子都被吸引了——是玫瑰花与桂花的香味,浓郁非凡,而且还杂有一股甜味,弘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小阿哥,把你的马牵过来吧!”
弘历抬头看了一下,那丑女人已吊起一桶水,倒在一个洗衣服的木盆里。于是他把马牵过去饮水。
牵马亦跟骑马一样,要用缰绳去指挥,并用手势辅助。弘历从习骑开始,从来就不会牵马,一下了鞍子,缰绳一丢,自有从人接着,牵去遛马。他哪里知道牵马还有许多讲究。听得一声招呼,拉缰直前,那匹川马护痛,“唏哧哧”的一声,昂然而起,这一下倒了过来,不是人牵马,而是马牵人。弘历猝不及防,蓦地里觉得手紧得把握不住,不假思索地一撒手。
这一下,那匹马便如脱弦之箭,往岔道外面奔了去。弘历眼睁睁看着,计无所出。不料那宫女脚快手也快,追上去,一把捞住缰绳,将马牵了回来。
“我的小爷!”她笑着说,“只怕是吓傻了!”
“没有,没有!”弘历强自镇静,“这匹马我也是今天第一次骑,还没有摸到它的脾气。”
“马都是一样的,待它客气一点儿,它就百依百顺了。”
说着,她将马牵到木盆旁边,拿缰绳往马鞍上一撂,转身而去。
弘历走过去看马喝水,行得不多几步,只觉玫瑰与桂花的香味,更为强烈,原来他这时是处在下风。
那宫女可回来了,端着一大箩的草料。弘历欣喜之余,不免惊异,“原来你会喂马。”他说,“我想不到你这么内行!不过,马的草料是哪里来的?莫非你早就预备着?为什么?”
“也有阿哥迷途到了这里,要水要草料,临时张罗很费事,所以我有点预备。”
“这匹马的运气很好!”弘历咽了口唾沫,回身指着那两只绿釉缸问,“那是什么?”
“噢!”那宫女很高兴地,“腌的桂花酱跟玫瑰酱。香得很吧?”
“嗯,香得很。”弘历问道,“腌来干什么?”
“干什么?吃啊!”
“原来是吃的东西!”
“小阿哥以为是什么?”
“我只当是抹脸或者擦手用的。”弘历自觉完全明白了,“如今可知道了,拿来做‘克食’的馅儿。”
这是满洲话,每天供神用的酥油点心,就叫“克食”。供过撤下,常常分赐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亦犹共享福祚之意。
“‘克食’是供神用的,自有御膳房备办。不是的!”
“那么,”弘历问道,“怎么吃法呢?”
“吃法很多。”那妇人突然问道,“小阿哥,你骑了半天的马,想必也饿了,要不要拿点儿吃的,给你充充饥?”
弘历倒确有此意。肚子并不太饿,只是为那两种酱的色香所诱,很想尝一尝。但他在雍亲王严格教导之下,从小就很讲究边幅,随随便便闯了来,吃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的食物,显得贪嘴,是件可耻的事,所以摇摇手说:“不要!不要!”
不说还好,一说话显了原形。原来口角已有流涎,一说话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喉头啯啯有声,自己都觉察到了,不由得脸一红。
“小阿哥也是主子,就算我孝敬的好了!”那宫女又说,“若是小阿哥觉得过意不去,吃完了随便赏我一点儿什么!”
这便成了交易,弘历觉得问心可以无愧,因而点点头说:“那倒可以。”
“好!”那宫女很高兴,“小阿哥先在外面凉快凉快!我端凉茶给你喝。”
说着那宫女进了屋子,一手端个托盘,一手掇张凳子,托盘中一壶凉茶,一只茶杯,都放了在井台上,凳子就摆在井台旁边。
“要扇子不要?”
“不要!”
“那就请坐一会儿,很快就好。”
她替弘历斟了一杯茶,把两只绿釉缸都拿了进去,不知是去做什么点心。弘历看那杯子很干净,茶汁澄明,不由得伸手端来就喝。茶味微苦回甘,十分解渴。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顿觉凉生两腋,栩栩然神清气爽,因而想到卢仝所说的“七碗风生”,原来真有这样的妙处!
“这该做首诗!”他心里这样在想,顿时诗兴勃勃。说是“诗兴”,不如说是一个聪明而好炫耀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于是立即收束心神,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心中的意象,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锻炼为诗。
弘历刚学会作诗不久,兴致特浓,瘾头也很大,第一个念头便决定要做四首五律。律诗要讲对仗,老师教他,先把中间两联凑起来,加上头尾,成诗就快了。他就是照这个法子,很快地有了一联。正当构想第二联时,才发现了一个绝大难题。
原来弘历的诗是初学乍练,诗韵不熟,除了支、麻、灰、尤、仙、齐之类,少数几个不容易混淆的平韵以外,其余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几年的《佩文韵府》,才知道合不合韵。像他现在所作的一联,下句是“松涛入耳轻”,这个“轻”就不知是在八庚、九青,还是十一真、十二文之中?这样只照音似做下去,回头一翻诗韵,全都失粘,岂非白费心血?
就在这沉吟之际,那宫女又出现了,手中一个托盘,盘中一碗汤圆,共是八个,皮子极薄,隐隐透出馅儿的颜色,红的自是玫瑰,黄的必是桂花。
“小阿哥尝尝!”她说,“包管跟御膳房做的不同。”
弘历点点头,拿汤匙舀了一个送到口中,正待咬破,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那宫女尖叫:“当心,烫!”
也亏得她这一喊,否则馅儿里面的糖油,还真会烫了舌头。弘历刚咬开一个缺口,便觉香味扑鼻,粉红色的玫瑰酱满在汤匙里,衬着雪白的皮子,颜色鲜艳极了。
尝一尝香甜满口,不由得便一连吃了两个,到第三个,送到唇边,却又停了下来。
“怎么?”她问,“必是不中吃?”
“不是。”
“那么,怎么不吃呢?”
“我是舍不得!”
“舍不得?为什么?”
“又好看,又好闻,一吞下肚,什么都没有了。”弘历笑道,“可又实在想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来如此,”那宫女笑得很高兴,“小阿哥这么夸奖,可真不敢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那宫女忽然忧郁了,“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弘历奇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
“原来是有的。如今没有了!”她乱以他语,“小阿哥,快吃吧,烫了不能吃,凉了不好吃,这会儿,正是时候。”
于是弘历又吃桂花馅儿的。每种吃了三个,各剩一枚在碗中。
“何以剩这么两个?”那宫女问,“想来还是不中吃?”
“中吃,中吃!”弘历答说,“是吃不下了。吃剩有余,不很好吗?”
“是的,是的!听小阿哥出言吐语,真是有大福泽之人。剩下也好,以米做的汤圆,吃多了会停滞。”
一语未毕,弘历眼尖,发现人影,仿佛是四儿,便冒然叫一声:“四儿!”
果然不错!四儿匆匆奔来,发现弘历,先即站住,然后又飞奔而至,一面擦汗,一面气急败坏地说:“天可怜见,到底让奴才寻着小主子了!”
“你怎么这等狼狈?”弘历问道,“你倒找镜子照照你自己看!”
“不用照。”四儿答说,“奴才好找,又急又累,何得不狼狈。咦——”这时四儿才发现那宫女,诧异地问:“你是什么人?”
“她没有名字——”
“对了!我没有名字。”那宫女说,“你快陪着你小主人回去吧!别说到这里来过。”
“为什么?”
“告诉你没有错!别多问了,走吧!”
“真是怪事。”四儿望着碗里的汤圆,咽了口唾沫,“小主子用了点心了?”
“你吃了它吧!”弘历指着碗说,“好吃得很。”
虽只两个汤圆,四儿到底也解了馋了,吃完舐唇咂舌地称赞:“真不赖!”
“走吧!”弘历从荷包里摸出两个压囊底的金钱,放在井台上,向那宫女说道,“这个给你!”
“不用,不用——”
一语未毕,四儿抢着说道:“别客气了!你道谢就是。”
于是那宫女便说:“谢谢小阿哥。”
弘历哼了一声,徐徐起身,四儿便去牵马,一路走,一路说:“真得快走了!今儿是照例到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差点都忘了!”
“什么?”那宫女抓着四儿的手问,“你说什么狮子园?”
四儿看她脸色有异,大惑不解,“怎么着,”他问,“莫非狮子园你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那宫女脸色恢复平静了,“我是问,这位小阿哥是雍亲王的什么人?”
“你想呢!”
“是了,必是雍亲王的小阿哥,可不知道行几?”
“你问他干吗?”
“不许你这样子!”弘历觉得四儿吃了人家的东西,用这样狐假虎威的态度欺侮人家,未免可恶,所以加以呵斥,“跟你说过几回,别张牙舞爪的,总是不听。”
在四儿却是委屈了。他绝无欺侮人的意思,只是“小阿哥”们的排行搞不清楚:有时候夭折了不算;有时候生母出身较高,虽夭折了也算;有时候已经算了,忽而又不算。反正口头上所称呼的,跟玉牒上的记载,常有不同。
至于哈哈珠子,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小主子”以外,到不了别的“小主子”面前,所以更不注意主人的排行。只为一时想不起来,又不愿显得连自己主人的排行都不知道,只好用这种近乎发脾气的态度,掩饰他自己的弱点。说他存心欺侮人,未免屈了他的心。
这一来只好噘着嘴分辩:“奴才哪儿是欺侮人了——”
一语未毕,弘历真的生了气,他最讨厌人强辩,或者强不知以为知。当然,在他自己想,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凡是他所说的话,自信都是不错的。因此,对四儿呵斥更甚。
“住嘴!你还跟我辩什么?你还能辩得过我吗?”
这一来害得那宫女老大过意不去,“小阿哥!”她替四儿说好话,“他不敢跟你回嘴,你别生气。”
“呃,我不生气!”弘历也觉得讪讪地好没意思,站起身来说,“走吧!别再在这儿丢丑现眼了!”
是余怒未息的神气。四儿虽觉委屈,可不敢有丝毫大意,赶紧牵马过来,伺候弘历上了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四儿等弘历进了书房,估量着有一个时辰的空间,思量着找什么人去谈谈昨天所遇见的那桩怪事。正在踌躇之际,只见管理万壑松风的首领太监万士元走了来,老远地喊一声:“四儿!你过来!”
“喳!”四儿故意装得毕恭毕敬,然后迎上去赔笑问道,“万大爷,必又是有什么好差使照应我了!”
“对了!很好的差使。”万士元说,“你快回去吧,雍亲王有好东西赏你吃。”
“万大爷!”四儿赔着笑,“你老又拿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万士元沉着脸说,“你好大的胆子!”
一听这话,四儿知道坏了!但实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再想到雍亲王的喜怒不测,更觉心里发毛,不由得就跪了下来,“万大爷,”他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老跟我说了吧?”
“我哪知道?只知道雍亲王这么说你,你要是觉得有什么冤屈,自己到狮子园去分辩,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四儿无奈,只有到狮子园去报到。雍亲王在假山上的亭子里传见,他身旁除了一名亲信太监王成以外,别无他人。
非常意外地,雍亲王的神态很平静,毫无发怒的迹象。四儿惊喜之余,胆子也就大了。
“你昨天晌午,带小阿哥到哪儿去了?”雍亲王问。
“是小阿哥命奴才去借了一匹小川马,到狮子山西面的松树林子骑着玩。”
“你始终跟小阿哥在一起是不是?”
“不是!”四儿答说,“奴才扶小阿哥上了马,还来不及说话,小阿哥已经一辔头往前头走了。奴才大喊,小阿哥不知怎么,停停走走的,始终没让奴才撵上。后来一下子望不见影儿了!奴才又怕又急,费了好大的工夫,累得个半死,才把小阿哥找到。”
“是在哪儿找到的呢?”
“奴才说不出地方。是在松林北面,有条往西南的岔道,弯弯曲曲好一会儿,有几间平房,后面是井台,小阿哥坐在那儿吃汤圆呢!”
“哪儿来的汤圆?”
“那儿住着一个宫女,是她端给小阿哥吃的。”四儿略停一下,咋一咋舌,仿佛余味犹存似的,“小阿哥剩下两个,赏奴才吃了,那宫女真丑,但做的汤圆可真美,真不赖。”
“噢!”雍亲王点点头,“那宫女跟小阿哥说了话没有?”
“奴才没听见。”
“那宫女知道小阿哥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四儿的语气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道?”雍亲王问。
“那宫女还问奴才,小阿哥是什么人?”
“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是狮子园王爷的小阿哥。”
雍亲王颜色一变,旋即恢复了常态:“那宫女还说了些什么?”
“她问小阿哥排行第几。”
“你告诉她了?”
“没有!”四儿答说,“奴才问她:‘你问这个干吗?’小主子还挺不高兴的!”
“为什么?”
“小主子骂奴才,不准这个样子跟人说话!是教训奴才跟人不客气。”
“噢!”雍亲王看一看王成,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似的。
在片刻的沉默以外,王成开口了,他只提个头,好让话接下去,所以只问:“后来呢?”
“后来还是那宫女劝小主子别生气。”四儿答说,“其实也不是奴才对她不客气,不过随口问一句。”
“那么,”雍亲王问说,“你始终没有把小阿哥行几告诉她?”
“是!”
“小阿哥自己呢?”
“也没有说。打那儿就回狮子园来了。”四儿又说,“原就是奴才说了句:时候不早,今儿是回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那宫女才问小主子是雍亲王的什么人,奴才只答了句:‘你想呢?’别的话都没有说。”
“这话跟你先前所说的不一样!”王成追问,“到底让王爷听你哪一句?”
“刚才说的,一字不假。”
“回来以后呢?”雍亲王接着问,“小阿哥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小主子只说,那个宫女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那地方?奴才答说不知道。”
“小阿哥没有要你去打听?”
“没有!”
“你跟我说的话,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你可仔细了,倘有一字虚言,当心揭你的皮!”王成插进来说,“你再仔细想一想,有什么说得不对的,或者漏了的,趁早还可以改。”
“不用改!一点儿不错。”
“好!”雍亲王说,“王成,你把他带下去吧!”
于是,王成将四儿带到偏处,又郑重叮嘱他,此事不可跟任何人谈起,如果弘历再提到这件事,就回说不知道。
“倘或小主子还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一句话将王成问住了,同时也提醒了。回去跟雍亲王请示,主仆二人都觉得四儿不能再跟弘历,唯有另外派一个人去,才能看住弘历,不让他再跟生母见面。
原来弘历所遇见的,正是他的生母李金桂。她虽然生了个好儿子,雍亲王胤禛却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给她什么名号。帝王之家,留子弃母的悲剧多得很。李金桂能留下一条命来,还是靠皇帝的荫庇——雍亲王怕皇帝万一会问起,不敢做得太绝情。
不过,他实在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既然弘历作为是钮祜禄格格亲生的儿子,势必要把李金桂隔离开来,不能让他们母子见面。因此在修狮子园时,便由接替康敬福而为避暑山庄总管的何林一手经理,在狮子山迤西的松林深处,替她盖了那么几间平房,作为养老之处。按月衣食不缺,而且相当丰赡,只是不能离开那个地方。也难得有人会到了那里,因为不但道路曲折,房屋隐秘,而且何林也经常派人到那里去巡查,遇见乱闯的,必受呵斥,自然就没有人到那里去自讨没趣了。
王成衔命找到何林,拉到无人之处,方始道明来意。
“跟我们小阿哥的四儿,闯了个大祸,王爷要我来托你老,务必想个法子,封住了四儿的嘴。”他说,“我们小阿哥,可跟他亲娘对了面了。”
何林大吃一惊,“怎么会呢?”他问,“是四儿带去的?”
“那倒不是。主仆俩一先一后闯到了那里,金桂还只当是二十四阿哥,坏在四儿无意中道破了狮子园,金桂自然知道了!”
“这可麻烦了!”何林沉吟了一会儿,抬眼问道,“四儿的嘴,怎么封法?”
“无非教他从此再不会说话。”
“那——”何林面有难色,“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柄。”
“一顿板子不就都行了吗?”
何林心想:“我何必来作这个孽。”便摇摇头说:“上一次万岁爷还吩咐,杖责可千万不能太重,倘有一顿板子打死了人的事,定必治罪。除非隆大人交代下来。”
找隆科多当然可以办成,不过王成不愿意这么做,为的是怕雍亲王嫌他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通。
“你老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王成哀恳着,“不然,我交不了账。”
“这样吧!”何林说道,“不是叫他不能说话吗?这一点,我替你办到就是。”
“怎么个办法。”
“自然是弄些药给他吃!”
王成明白了,是让四儿变成哑巴,可是他会写字啊!
“那可不能连手都给他砍掉。”
何林的脸色已经不大对了。王成心里明白,雍亲王平日讲究威仪,似乎一语不乱道,一步不乱走,但暗中做的事,却都是不能揭开的,一揭开丑不可言。所以何林心里看不起他,再说,这也是作孽的事。
其实,王成只猜对了三分之一。当年为了李金桂突然成孕,避暑山庄搞得天翻地覆。康敬福与何林费了好大的事,受了好大的罪,才把事情撕掳过去。康敬辐甚至因此而累出一场病来,未得永年。但雍亲王从无一句话的褒奖,令人灰心。
这是十一年以前的事,十一年来,为了照料李金桂,更不知受了多少累,担了多少心。而雍亲王并无分外的好处作为酬庸,更是件气人的事。
这样转着念头,何林可真忍不住了,“王爷、阿哥二十多位,每年总有一半随驾来的,”他说,“如果都像你们主子这么照应我们,那日子就不用过了!”
话风越发不妙,王成知趣,赔笑说道:“你也别发牢骚,怪来怪去,怪入错了行,伺候人少不得委屈一点儿。”
不道这句话说坏了,在何林是火上加油,顿时嗓子都粗了,“你这话好不通情理!”他很不客气地说,“你凭什么不准我发牢骚?我入这一行,莫非准得伺候四阿哥?真是笑话!”
王成受了一顿呵斥,只好赶紧退出。处置四儿之事,亦无结论。回想一想,心里当然觉得何林不顾同事之谊,十分可恶!再一思量,“公事”也还无法交代。踌躇了好一会儿,决定心一横,去告何林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