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鬼市,路边摆摊的人并没有因为药王小筑火起而惊慌奔走。他们只是默默守着自己面前的货物,安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鬼市,真是鬼市,在这里出没的,人人都像孤魂野鬼。幸而长安城只有一个鬼市,否则的话,漫漫长夜,鬼影晃动,整个长安城就要变成恶鬼世界了。”陶荣黯然低语。
狄仁杰微笑起来:“陶荣,你我没进大理寺之前,东坊、西坊、北城鬼市就已经存在了。以后你我老了,退出大理寺之后,他们依旧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并不以你我的好恶而存在或消失,每一种东西存在,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就像那座塔——”
他向皇宫方向指了指,虽然那座玲珑塔被千家万户的重叠屋檐挡住,但此刻塔是真实存在的,七七之数已经开始,仿佛奔马拖曳的长车滚滚而来,任何人都无法阻挡。
“解决一切麻烦,让麻烦不再是麻烦,这就是大理寺要做的。”狄仁杰再次教诲自己的弟子。
再度回到香料店后,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
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廊下,挑着一盏光线黯淡的灯笼。
“刀呢?”那人问。
陶荣把麻布缠裹着的饮血宝刀递过去,那人蹲下,解开麻布看了看,又重新包好。
“刀我拿走,半个时辰后,人会送到大理寺门前。”那人说。
“我凭什么信你?”陶荣劈手抓住对方衣襟,把对方按在廊柱上。
那人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陶荣,目光中满是嘲弄。
“现在带我去见大胡子,带我去找柳叶,带我……”陶荣失态,如一头狂暴的狮子。
“刀我带走,半个时辰,人送到大理寺门口。”那人冷冷地重复。
狄仁杰冷眼旁观,知道对方有恃无恐。
这是一场赌局,对方的筹码是活生生的柳叶,而他和陶荣却只有一把冷冰冰的饮血宝刀。孰高孰低,不难判断。
“好,成交。”狄仁杰说。
那人抖了抖肩膀,挣脱了陶荣的双手,悄然隐入长廊深处。
“世事如赌局,我们没有筹码。”狄仁杰说。
“大人,我马上召集人手,掘地三尺,把那伙人挖出来。”陶荣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但只能无奈地紧攥双拳,毫无办法。
“不慌,他们要的是刀,不是柳叶的命。还是那句话,柳叶是你的软肋,不是他们的。在你这里,柳叶价值连城——不,是无价之宝,但在他们眼中,根本没那么重要。陶荣,这就是一场赌局,既然已经下场,就要拼着命、咬着牙赌下去,决不能意气用事,那样的话,纵有通天的本事,最终也是输得一干二净。”狄仁杰说。
按照他的判断,事情还没到图穷匕见之时,对方不会冒然行事。杀了柳叶,势必激起大理寺的愤怒,那时就真的要两败俱伤了。
长安城就这么大,鱼死网破之后,大理寺联合各路官军出手,对任何江湖帮派都是一场生死大劫。
狄仁杰甚至能够想到,万一柳叶有事,所有黑帮也就全完了。
陶荣拔刀,在柱子上刻下了八个字——“她若出事,天竺人死。”
“陶荣,切勿执念过重,真正的智者,从不将任何一场战斗看成人生最后一战。就像一个聪明的赌徒,从不将所有筹码一举押注。有赌未为输,只有千方百计活下去,才能笑到最后。放心,柳叶不会有事,因为自始至终,所有人的目标都不是大理寺,不是你我、胡先生和小柳叶,而是另外的名利钱权。想想看,大理寺是清水衙门,我们手里没有任何东西是他们想要的。”狄仁杰说。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柴药王、鲁温怀的死,在他眼中不过是匹夫之怒,无论多么惨烈诡异、惊心动魄,倒下的都只是两人而已。不老阁甚至整个药王小筑都毁于烈火,根本不会影响到长安城这场暗战的大胜负。
陶荣默然收刀,坐在台阶上,摊开双掌,垂头不语。
“饮血宝刀是关键,你说呢?”狄仁杰问。
陶荣闷哼了一声,抬起双掌,盯着掌心看。
“怎么了?”狄仁杰又问。
“大人,我感觉那把刀上藏着一股力量,有时冷有时热,飘忽不定,时强时弱,此刻我……就像在雪地里围着火炉烤火,感觉半身冻得厉害,半身烤得厉害。敌人费尽心思夺得那把刀,一定是用来做一件大事。”陶荣紧咬牙关,浑身瑟瑟发抖。
狄仁杰俯身,分别握住陶荣的双手。
现在,陶荣的左手冷如冰块,右手则炙热如炭。
“别慌,我们先回大理寺。”狄仁杰低声说。
他把陶荣搀起来,走出香料店。
不知何时,有人在门外树桩上拴了两匹健马。从马鞍、辔头看,两匹马不是斥候们留下的。
狄仁杰扶着陶荣上马,奔回大理寺。
刚刚进门,柳叶就飞奔着迎上来。
“你脱险了?好极,好极!”陶荣不顾自己的身体,一跃下马,拉住了柳叶的手。
柳叶神色更急,挣脱了陶荣,向狄仁杰举起右拳:“大人,大人,放我回来的人交给我一颗药丸,说有大用。”
狄仁杰下马,从柳叶手里接过药丸。药丸包在一张枇杷叶中,约有核桃大小,色泽青碧,隐约透出灵芝异香。
“吃了它。”狄仁杰把药丸交给陶荣。
“那是什么药?治什么病的,胡乱吃怎么行?”柳叶惊叫起来。
“吃了它,大家不要乱,都听我命令。”狄仁杰大声下令。
柳叶身后,几十名大理寺的高手已经集结完毕,全副武装,群情激愤,个个按捺不住,如同出枷猛虎一般。
敌人敢向柳叶下手,就等于是公然挑战大理寺的权威。再不还击,大理寺就要颜面扫地了。
“都回去,把武器收好,各自安歇,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出这个大门。”狄仁杰加重了语气。
天塌下来,大理寺都不能乱了阵脚,这才是长安城平安的最大保障。
“大人,大人,我们……”所有人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把药吃了。”狄仁杰不理睬众人的呐喊声,只是望定了陶荣。
陶荣掰开药丸,大口吃下去。
“敌人的目标不是大理寺,大家不可冒动,一定谨守规矩,稍安勿躁。”狄仁杰再次大喝。
“听大人的,都回去,都回去。”柳叶回过头,向着那些人挥手大叫。
稍后,陶荣深吸一口气,眼神发亮,脸上也有了精神。
“我没事了大人——大家回去睡觉,一切听从大人号令。”陶荣也大叫。
那些人原本担心的是柳叶和陶荣,现在两个人都平安无事,情绪自然就稳定下来,各自回去睡了。
“大人,这丸药是拿走饮血宝刀的大胡子送的,看起来,如您所料,他们不愿与大理寺结下梁子。那么,我们此刻是不是应该退避三舍,也给对方一点面子?”柳叶问。
狄仁杰沉沉地笑起来:“敌进我退,是为了保存实力,所以我们去北城鬼市寻刀。如今,敌人偃旗息鼓,形势逆转,我们正好可以绝地反击,杀个回马枪。”
柳叶不解,陶荣向皇宫那边指了指,低声解释:“怪事全都纠结于玲珑塔,大人说的,就是那里。”
按照线索,饮血宝刀是麒麟王、迷圣王争夺的宝物,但两人夺得宝刀的用途不同。麒麟王只是扬刀立威,证明自己是天竺国正式传人,而迷圣王却对饮血宝刀里蕴藏着的妖邪神力觊觎不已。
“那大胡子是朱鹊。”不仅仅狄仁杰、陶荣有这样的怀疑,连柳叶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朱鹊毕生浸淫于医术药材,他身上沾染了多种药味,即使刮骨削肉,也无法完全消灭那种味道。还有,我被绑缚在木凳上时,身子躺得极低,无意中从大胡子的锦袍下面看到了两只近似于鸟爪的东西。现在,我想通了,那正是朱鹊的脚。”
两下里印证,陶荣承认自己疏忽大意,没有仔细甄别大瓮中的白骨,就命人焚烧掩埋了。
“柴药王和朱鹊先后看了那烂陀寺经书,各自开始试验。朱鹊的试验遭到我们的连番破坏,骨肉分离进程远远落后于柴药王。所以,当他发现柴药王的身体出了问题之后,当即悬崖勒马,而不是继续冒死前进。如果那经书是迷圣王抛出的一计,利用柴药王的贪婪,将其当成自己的试验品,那么,完整的经书就在迷圣王手里。已经‘死’去一半的朱鹊,唯有投靠于迷圣王,才有可能得到经书下卷,完成‘永生’。”这就是狄仁杰的分析。至于对错,必须得由事实来加以验证。
天亮前,狄仁杰扮成胡先生,再次入宫。
经过长廊时,他看见天竺僧在晨雾中盘膝打坐,而詹布仍然裹在毯子里酣睡。
见到胡先生,两人寻了个安全的僻静处,换掉衣服,洗去脸上的易容物。
“大人,我整晚都在绕着玲珑塔徘徊。与我相同举动的还有一人,就是詹布。”胡先生禀报。
“怪不得刚刚看到他卷在毯子里酣睡呢。”狄仁杰自语。
“什么?不可能。”胡先生惊讶地皱眉,“他此刻应该在瑛妃帐中,启明星出现时,我亲眼看见他跟着良辰进了大帐,至今没有出来。我观察过帐篷上映出的人影,他一直都在跟瑛妃交谈,此刻应该还在。”
狄仁杰一怔,没有丝毫耽搁,带着胡先生回到玲珑塔边,正好看见詹布佝偻着背,从瑛妃的大帐里缓缓地踱出来。
詹布走到塔前,抬头仰望塔尖,保持那种姿势,一动不动。
良辰和美景走出大帐相送,看见狄仁杰与胡先生,便悄然止步,退缩回去。
“良辰曾说英华宫里有老鼠,鼠患凶猛,咬坏了箱子。工匠说,建造玲珑塔时也发现了老鼠,这两件事应该能够并案调查。你回去通知陶荣,找个捕老鼠、防瘟疫的借口搜查英华宫,看看老鼠到底从何而来。”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本来满脸都是倦意,一听狄仁杰下达命令,马上抖擞精神,领命离去。
狄仁杰一个人走近詹布,默默地随着对方一起仰面向上望。
晨雾之中,玲珑塔的塔尖如同一枚尖刺,笔直向上,扎入白茫茫的雾气之中。雾气流动,与缠裹在塔身上的白布纠结在一起,形成了一面乳白色的屏障,将玲珑塔的上半截渐渐遮盖住。
“我听见了魂魄的呐喊,就在那里面。困在体内的魂魄想出来,拦在体外的魂魄想进去,一进一出,一来一往,不知道哪个正确,哪个错误。你能回答我吗?”詹布喃喃地低语。
他不看狄仁杰,只看天上,仿佛是在诘问上天。
“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让生者生,死者死,不逾矩,不强变。”狄仁杰说。
在药王小筑,他听到了太多跟“永生”有关的说法,这些说法到底是对是错,根本没有准确答案。按照他自己的做事原则,只有“正本清源、寻根溯源”,才能分清对错。
既然一切怪事发端于“永生、复活转生”,那么,只有结束这种事,皇宫内外才会恢复平静。
“你不懂。”詹布摇头,“你看不到魂魄,就以为魂魄不存在。可是,你看这里——”
詹布在自己胸口上用力一拍:“这里有一个灵魂,他日日夜夜呐喊着,他要出来,他要冲出来。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同样,你看上面那塔里,有个人失去了魂魄,她必须找到魂魄,才能起身,一步步下塔,开门走出来。你不懂,所以你不痛苦,只有真正的天才,才会倍感痛苦……”
狄仁杰听懂了对方的话,他一直都觉得,詹布是一个身体年轻而灵魂苍老的怪物。或者说,年轻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
“你主张建塔,塔已经建成,夫复何求?”狄仁杰问。
“我求的,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詹布紧攥双拳,在半空挥舞着,如同疯子一般。
瑛妃从大帐里出来,远远站着,旁观这边的动静。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狄仁杰说。
詹布摇头:“根本没有什么七七四十九日,那不是一个固定的日期,魂魄来去无踪,或许是在一刹那之间,魂魄找到主人,主人拥抱魂魄,这件事就结束了。”
那是狄仁杰求之不得的最佳结果,一旦玲珑从塔里走出来,所有煎熬的人就解脱了。
“喂,狄大人,早啊。”天竺僧从塔的另一边绕过来。
狄仁杰礼貌地回应:“早,刚刚看你在长廊里打坐,就没过去叨扰。”
天竺僧笑起来:“惭愧,惭愧,打坐入定,神游物外,四周的一切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走吧,詹布,等待的日子还长,不必急在一时。”
他走过来,拉着詹布离去。
狄仁杰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的确看到有人裹在毯子里睡觉。如果那不是詹布,又会是谁?
午后时,陶荣进宫来报,李万成那边已经传回消息来:“屈汾阳大将军战死后,李万成大元帅悲恸不已,搜集了各方消息,追查高原流寇行踪。很快,他就打探到,天竺国迷圣王已经进京,流落于八方小国的天竺贵族、没落武士、寺院僧侣大肆聚集于长安的城内城外,随时听候迷圣王的差遣。如果应对不当,很可能卷起一场大规模骚乱。另外,李大元帅探听到,小雷音寺的金砖具有符咒灵力,先是被高原流寇洗劫,又遭到官军收缴,最终送入长安城国库闲置下来。小雷音寺香火鼎盛时,屡次传出能够使人‘复活转生’的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大元帅深入调查后分析,金砖入京似乎带有某种人为痕迹,使他联想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具体情况如何,他相信大人的智谋,就不越俎代庖了。”
李万成出身于凌烟阁功臣世家,自小熟读兵书战策,年轻时即投笔从戎,连年征战,最终获得了盖世功名。对于这样一个人做出的分析,狄仁杰非常看重。而且,他对李万成提出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法,相当认同。
换句话说,从玲珑轩出事到现在,敌人都是在明面、暗面这两种境界上运作。包括皇上、瑛妃在内的很多人,过度关注于“明面”,就等于是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亦步亦趋,无法挣脱。